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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从小的冤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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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从未有过的记忆,记忆中的李梓然还只有六七岁。
那年的夏天来得特别凶猛。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摁在荆州的天空上。柏油马路被晒得泛出油光,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远处的景物像在水里晃动。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那声音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刚下过几场暴雨,潮湿的水汽混着暑热,把人裹在黏糊糊的空气里。要不是空调呜呜地运转着,这屋子简直待不住人。
可李梓然偏偏闲不住。听说小区外的小公园新装了两个摇摇车,一只是憨态可掬的熊猫,一只是威风凛凛的坦克,他心痒得不行,在沙发上扭来扭去。
“顾晨,陪我去嘛!”他扯着顾晨的衣角。
顾晨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眼皮都没抬:“你都多大了?还玩摇摇车?”
“就去看看,就看一眼!”
“不去。这么热的天,出门就得化。”
李梓然的倔脾气上来了。他一骨碌从沙发上跳下来,小脸涨得通红:“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跑进房间,郑重地背起心爱的奥特曼腰包,里面装着他攒的五个一元硬币,叮当作响。临出门前,他扭头对顾晨说:“不准告诉我妈!”
顾晨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忍不住劝道:“这么热,你真要去?中暑了怎么办?”
“哼!”李梓然挺起小胸脯,“小爷我怕这个?”
说完,他灵活地溜出门,轻轻带上了门。
防盗门合上的瞬间,他后悔了。
热浪像一堵无形的墙,迎面把他拍懵了。汗水立刻从毛孔里涌出来,T恤黏糊糊地贴在背上。他下意识地想退回屋里,可想到顾晨可能会笑话他,那股拧巴劲又上来了。
“男人的尊严!”他小声嘀咕着,迈开了步子。
才走了不到一百米,他就感觉不对劲了。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嘴巴干得发黏,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重影叠着重影。
他觉得自己像孙悟空被关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炙烤。可是转念一想,要是他能走到小公园,岂不是比孙悟空还厉害?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专挑树荫下走,可是正午的太阳几乎投不下阴影。他试着踩着自己的影子,可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他的脚底下。
羊肠小道七拐八拐,越走越陌生。他记得上次顾晨带他走的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样。那家总是飘出香味的包子店不见了,拐角处的红房子也对不上号。
“我是不是要死了?”他喃喃自语,舌头干得发麻。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下巴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湿透的T恤紧紧贴着他瘦小的身板,隐约可见肋骨的轮廓。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双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旋转起来。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树皮被晒得滚烫。
“这是哪里啊……”他眯着眼睛,茫然四顾。抬头想看太阳辨方向,却被刺眼的白光晃得一阵眩晕。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我要回家……我不去了……摇摇车我不坐了……”
泪水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得发苦。他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身子在灼热的空气中颤抖。奥特曼腰包硌在他的胸前,里面的硬币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一刻,什么男人的尊严,什么比孙悟空还厉害,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回到那个有空调的、凉爽的家里。
他还这样小,还没长大到能遇见一个让他心怦怦跳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呢?那样的话,爸爸妈妈该有多伤心啊。还有顾晨——虽然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还爱嘲笑自己,但如果他发现自己真的不见了,再也回不去了,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一定会露出难过的神色吧?
这样想着,委屈和恐惧像潮水般涌来,李梓然的哭声越发嘹亮起来,堪称惨绝人寰。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灼热的地面此刻也感觉不到了,只顾用脏兮兮的小手使劲揉着眼睛,哭喊道:“小晨哥哥!你在哪儿啊!快来救救我吧!我、我要死掉啦!”
小时候,我们总以为死亡是遥远故事里的词汇,可在那个闷热的午后,它却带着具体的形状逼近了——是眩晕的重影,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是身体被一点点抽空力气的虚无。那种清晰的恐惧,直到多年后回想起来,仍会让他脊背窜起一阵凉意。
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空气进入肺腑,眼泪糊了满脸,一滴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声,瞬间蒸发不见。他像一片被烈日烤焦的枯叶,软软地耷拉着,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不适和越来越模糊的意识。
太阳似乎更加毒辣了,光线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热辣辣的刺痛。
他不想死在这里。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而头顶瞬间的眩晕让他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不断上涌。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街道不见一个人影,寂静得可怕。
看来,没有人能来救他了。
“呜……小晨哥哥……”
李梓然咂了咂嘴,无声地嘟囔着顾晨的名字,舌尖舔过干裂起皮的嘴唇,只尝到咸涩的汗味。心中酸楚万分,却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了,方才那场大哭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水分和气力。他现在只是拖着一副沉重的皮囊,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看来……我最终也没能超越孙悟空啊。”
此刻,他竟还有心思想着他的英雄梦。他赌气般地抓起手边的一颗小石子,用力扔了出去。石子孤零零地滚了几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很快便静止不动了。周遭一瞬间陷入了死寂,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那颗沉默的石子。
李梓然忽然很想家,想得心口都发疼,可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家在哪边。
他也想爸爸妈妈,想张奶奶家那只总是对他摇尾巴的大黄狗,想那个会弯下腰对他温柔微笑的美术老师……当然,他最想的还是顾晨。
意识模糊间,他回想起和顾晨的第一次相遇。
那场面,简直可以用“糟得不能再糟”来形容。
那时他刚转幼儿园不久,在一次全园颁奖典礼上,他懵懵懂懂地站在主席台下。只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穿着笔挺小西装的男孩走上了台。那男孩手里拿着一张奖状,走到立式话筒前,竟伸出小手,“砰砰”拍了两下话筒。
“嗡——!”
一瞬间,巨大的、带着沉重金属味的刺耳噪音席卷了整个操场,几乎所有孩子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唯有台上的顾晨,仿佛置身事外,依旧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是听不见吗?”李梓然下意识地扯了扯身边新交小伙伴的衣角,小声问道。
“什么呀!”身旁的孩子恶狠狠地瞪了台上的顾晨一眼,语气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鄙夷,“那是我们园的风云人物,叫顾晨。老师都可喜欢他了,简直把他当宝贝供着!哼,我看啊,他就是长得白了点,平时总冷着一张脸,特别爱装酷,谁也瞧不起的样子。这次他拿了个全省幼儿围棋比赛的第三名,可是给幼儿园挣了大面子,所以才搞了这个表彰大会,非要我们全体向他学习不可!”
正说着,就见园长急匆匆地跑上台,一脸关切地弯下腰问:“顾晨同学,你没事吧?刚才那声音没吓着你吧?”
台上的小男孩这才缓缓抬起头,用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了看园长,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校长,我没事。”
顾晨的脸上这才柔和了些,嘴角牵起一个标准的弧度。那笑容透过话筒的扩音,清晰地传进李梓然耳中,却让他莫名觉得刺耳。
“哼!又在那里装酷了!”身边的小伙伴双手抱胸,以一个极其不屑的姿势站着,活像两根交叉着杵在地上的筷子。
李梓然也死死盯着台上。他看着顾晨在校长离去后,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重新冻成那张毫无波澜的“扑克脸”。一股没由来的厌恶感在他心里滋生——这个人,真讨厌!
顾晨后面讲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光顾着打哈欠,琢磨今天的午餐有没有他爱吃的糖醋里脊,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周围。他发现女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眼神炙热,充满了近乎盲目的崇拜,仿佛在瞻仰神祇。而男生们的眼神则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嗖嗖地飞向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李梓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力白了顾晨一眼,“整天挂着一张死人脸,明明和我一样大,却非要装成小老头,真没劲!也不知道那些女生怎么想的,喜欢这种大冰块,也不怕冻掉牙!”
冗长的演讲终于结束。顾晨下台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恰好与李梓然未来得及收回的、充满敌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停留,却让李梓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靠!他刚才是不是瞪我了?!”李梓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意识撸起并不存在的袖子,一股想要干架的冲动直冲脑门。
虽然至此,他和顾晨还没说过一句话,但此人已被他毫不犹豫地编入了“头号危险分子”名单。标签贴得又狠又准:自大狂、装逼犯、孤傲怪、移动冰山,外加——沾花惹草!
不幸的是,这位“别人家的孩子”很快也成了他妈妈朱韵女士口中的典范。每每在小区遇见顾晨,她总要拉住人家,语气热络得不像话:“哎呀,是顾晨啊!阿姨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学习好又懂事!你有空多和我们家梓然玩玩,把你的学习经验传授传授给他。他啊,心思全用在怎么玩儿上了!”
“妈妈!我没有!”一旁的李梓然梗着脖子反驳。尽管知道妈妈说的基本是事实,但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打死也不会承认。
“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话音未落,就被朱韵女士一个眼神镇压下去。
大人们总说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可他们似乎忘了,究竟是谁,过早地将成人世界的比较和标准,强加给了他们。又是谁,无形中教会了他们什么是“口蜜腹剑”,什么是“心口不一”?
李梓然像被人当众扯掉了遮羞布,满脸通红,心有不甘地躲在妈妈身后,用冷飕飕的目光凌迟着顾晨。而顾晨只是淡淡地回应:“阿姨,谢谢您。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甚至没施舍给李梓然一个正眼。李梓然心里的火苗“噌”地窜成了燎原大火。自那以后,他给顾晨的标签又血淋淋地加了两条:目中无人!没礼貌!
似乎在大人的世界里,成绩单上的数字就能定义一切。即使被婉拒多次,朱韵依旧乐此不疲地念叨顾晨的好,反观自己的儿子,在她眼里简直一无是处。
终于有一次,李梓然忍无可忍,“啪”地摔了筷子,冲着妈妈大吼:“你这么喜欢顾晨,干脆让他给你当儿子好了!还生我干什么?!而且你生我的时候,跟我商量过吗?!”
“你当我不想啊!”朱韵正用筷子挑着盘里的青菜,闻言头也不抬,半真半假地叹道,“可惜哦,我没那个福气。”
那天妈妈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根浸了毒的倒刺,狠狠扎进李梓然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钩进肉里,再也拔不出来。直到现在,想起那句话,心脏仍会隐隐作痛。他总忍不住去想,如果人生可以重选,妈妈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俗话说的好,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有些话,比拳头砸在身上更疼。或许朱韵早已忘了这桩小事,可那句话,却像幽灵般缠绕了李梓然好几个春夏秋冬。在孩子纯粹的世界里,妈妈就是他的整个天。如果连妈妈都不爱自己了,那天,不就塌了吗?
十年过去了,李梓然已记不清那场争吵如何收场,只记得最后,他和妈妈都哭了。他不知道妈妈在哭什么,或许是为得不到一个像顾晨那样完美的儿子而遗憾。而他,哭的是自己的无能,无法让妈妈真心喜欢。
也从那天起,他对顾晨的感情,由单纯的讨厌,发酵成了深刻的恨意。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狠狠揍顾晨一顿,亲手撕下他那张伪善的面具!
……想的时候是挺硬气的。
可每每真遇上顾晨,李梓然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漏了气。他总是迅速耷拉下脑袋,假装没看见。若是心情格外不爽,才会壮着胆子瞪对方一眼,阴阳怪气地甩下一句:“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装得跟个小大人似的专讨大人喜欢,一点都不可爱!”
说完,转身就跑,速度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明明是只猫,却总想装成老虎,龇牙咧嘴地想把人撕碎,结果只是虚张声势,最后只会炸着毛逃跑。”——这是后来,顾晨对他的精准评价。
直到那天,他在放学路上又“偶遇”了顾晨。 “切,真是晦气!”李梓然心里直犯嘀咕,脚下加快速度,打算像往常一样蒙混过去。与顾晨擦肩而过后,他以为对方走远了,才偷偷转身想确认一下。
这一转身,差点魂飞魄散——顾晨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几乎与他鼻尖相贴!那双清冷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李梓然吓得猛然后退一步,跟丢了魂似的,下意识就想撒腿狂奔。可对方手臂一伸,轻易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虽同岁,但顾晨那时已高出他半个头,身形也比他结实些。
“你……你要干嘛?!”李梓然声音都变了调,色厉内荏地喊道,“哎哎哎,我警告你,打人不打脸啊!”
他右腿向后撤了半步,左腿微躬,模仿电视里看来的格斗姿势,两只手臂交叉握拳,死死护住脸蛋,试图撑起一点可怜的气势。可惜,颤抖的声音和筛糠般抖动的双腿,早已将他出卖得彻底。
“你打不过我的。”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梓然抬起头,惊愕地发现——顾晨竟然在笑!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那嘴角弯起的弧度甚至称得上……温和?可这笑落在李梓然眼里,无疑就是最大的嘲讽!嘲笑他姿势滑稽,出拳太慢,嘲笑他外强中干,装腔作势!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顾晨笑。
靠!这家伙居然会笑?! 李梓然脑子里一片混乱,分不清是顾晨疯了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别说,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痞帅?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愣神了好几秒,才猛然惊醒——现在根本不是欣赏这个的时候!
只见顾晨微微侧身,双手不紧不慢地握成拳,一前一后抬起,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格斗起手式。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从容。
完了……这家伙,要来真的了!
李梓然心下狠狠一颤,暗道不好。顾晨这架势,一看就是练过的,绝非他这种照猫画虎的花架子可比。刚才一慌,他连那点蹩脚的架势都散了,破绽百出……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像被逼到墙角的小兽,飞速盘算着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
突然,他眼睛一亮,手指猛地指向不远处一丛茂密的矮灌木,用尽全身力气嚷道:“哎!你看那面!有只大花猫!”
顾晨维持着格斗姿势,只是脑袋下意识地顺着所指方向偏了偏。说时迟,那时快!李梓然抓住这电光火石的间隙,铆足了劲,抬腿就往顾晨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噗通”一声,顾晨猝不及防,被他踹得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坐了个屁股蹲儿。
“哈哈!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李梓然得意地喊了一嗓子,转身拔腿就跑,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还没跑出去两步,后衣领就被人从后面精准地揪住,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猛地拽了回来。紧接着,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钳箍住,骨头都快要碎裂。
“你往哪儿跑?”顾晨的声音贴着他头顶响起,带着点微喘,但依旧冷静。
“哎哟!疼疼疼疼!”李梓然疼得龇牙咧嘴,整个人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吱哇乱叫起来,“松手!快松手!骨头要断啦!”
顾晨闻言,手上的力道稍稍放松了些,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只是从“铁钳”变成了“镣铐”。
“你你你你……你们老师没说过吗?好孩子不可以打架的!”李梓然挣脱不得,以为自己今天这顿揍是挨定了,吓得两条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直打摆子。因为一只手被对方反扣着动弹不得,他只能拼命向后下腰,用另一只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脸蛋,姿势别扭又狼狈。
气势上,已经一败涂地。
不过,他这人有个“优点”——脾气上来得快,认怂得更快。毕竟,从小他妈就教育他,大丈夫要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是你说要打架的吗?”头顶上方,声音的主人再次开口。那语调虽然依旧是淡淡的,却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冰得掉渣了,隐约掺进了一丝……类似于无奈的情绪?
“嗯?”
李梓然愣住了,从护着脸的指缝里偷偷往外瞧。所以说……他摆出这副架势,不是真的想揍我?
“我说是就是啊!”李梓然一下子没好气起来,心里暗骂:这人怎么回事?阅读理解零分吗?没看出来我那是因为害怕才虚张声势的吗?而且手腕还被这家伙反扣着,别扭又难受!“喂!你能不能先松开我啊!”他扭过头,用力白了对方一眼,扯着嗓子嚷嚷起来,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
“那你保证你不跑。”顾晨盯着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手都疼成这样了,还怎么跑啊?!”李梓然气得直跺脚,心里却更加疑惑了。这家伙,到底想干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管他想干嘛,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让他把这该死的“手铐”松开!
顾晨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几秒,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看穿,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手腕一得到自由,李梓然立刻呲牙咧嘴地活动起被抓得生疼的手腕,上面赫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他本能地还想找机会开溜,脚步刚有后撤的迹象,就被顾晨一个侧步再次拦住了去路。
“你到底想干嘛啊!”李梓然气得直跳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刚要不管不顾地发火——
“你……很讨厌我吗?”
顾晨忽然问道,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什么?”李梓然恍惚了一下,彻底僵在原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晨。
“我说,你讨厌我吗?”小小的顾晨就站在他面前,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光,他的声音虽然又变回了那种惯有的清冷,可那目光却尤为专注、认真,紧紧锁住李梓然,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好像……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啧。”李梓然撇撇嘴,觉得这人怎么这么烦呢!说好话他不信,非要逼人说难听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心底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倒出来:“对!我确实不喜欢你,我非常讨厌你!” 他说这话时,连神色都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虚张声势的凶狠,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真实的厌恶。心想: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总该放我走了吧! 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小顾晨,偏偏和小李梓然杠上了似的,他不依不饶,往前凑近一小步,声音低低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李梓然心底那个鼓胀胀的、装满委屈的气球。 “这还用问吗?!”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他铁青着一张脸,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顾晨嘶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因为你,妈妈都不喜欢我了!她还说宁愿没有我!还有,为什么我总要被拿来和你比?!我不喜欢和你比!更不喜欢你!你现在在我面前说这些,是不是在向我炫耀你很厉害?!” 他吼得两只大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突出眼眶,额角的青筋都隐隐浮现。嘶吼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都嗡嗡作响。只是后来,当他真正了解顾晨后,他才明白,那时的顾晨并不是在炫耀,他只是天生缺乏共情的能力,不懂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吼完之后,汹涌的委屈漫上心头,李梓然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起初还是小声的抽泣,后来哭声越来越大,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想憋回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但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往下掉。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爹不疼娘不爱的。情绪一旦开闸就难以收回,他哭得更凶了,哭到打嗝,一个接一个,小小的身子随着嗝声轻轻颤抖,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没有炫耀。”顾晨显然没料到李梓然的情绪会如此失控,他站在原地,手脚似乎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却依旧用他那特有的、冷冷的语调回答道,“行啦,你别哭了,你妈妈不会不要你的。” 可李梓然却敏锐地注意到,对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顾晨平常总是喜欢冷着一张脸,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刚刚那一瞬间的无措,应该是他少有的几次动容。 “你懂什么?!”李梓然用袖子胡乱擦着豆大的眼泪,抽泣着反驳,“你又不是我妈妈!而且那些伤人的话,是她亲口和我说的!你都不知道,我听后心里有多难过……” 说完,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破罐子破摔,或许是单纯的想报复一下对方,他猛地拽起顾晨干净整洁的衣袖,毫不客气地“噗”一声擤了一把鼻涕,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理不直气也壮地委屈道:“我……我没带纸,而且……我是被你弄哭的,所以,你要负责,嗝。” 顾晨整个人瞬间石化住了,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他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浅色衣袖上那一块明显的、亮晶晶的不明液体,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李梓然见势头不对,心里警铃大作,立刻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松开了顾晨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擦好了,嗝,还……还给你,嗝。” 虽然这次冒险的举动可能带来严重后果,但奇怪的是,把鼻涕擦在“仇人”身上后,他堵着的胸口似乎顺畅了不少,心里甚至诡异地生出了几分快意。 “啧。”顾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节,虽然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但他最终并没有发作,只是动作有些粗暴地把外套脱了下来,像处理什么危险品一样,将李梓然蹭过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裹在衣服里面,然后远远地抱在怀里,看样子是打算等李梓然走后直接扔掉。他并没有要揍李梓然的意思,反倒是,忍着极大的耐心,用一种略显生硬的语气安慰起人来:“我发誓,你的妈妈不会不要你的,她只是希望你好。” “真的?嗝!”李梓然抬起泪眼婆娑的脸。 “嗯,真的,相信我。”顾晨看着他,语气是难得的肯定。李梓然怔怔地看着顾晨,夕阳的余晖落在对方清澈的眼底,那一刻,他竟从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名为“温柔”的东西。 “哎呀,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顾晨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煽情的氛围,见李梓然还小声啜泣个不停,他像是为了打破尴尬,索性将怀里那件已经“牺牲”了的外套塞到李梓然手里,“你赶紧擦擦吧,反正也脏了。” 李梓然也不客气,接过外套,又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这次声音更加响亮。顾晨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里绝望地想:这衣服是彻底不能要了。 “你想笑我就笑吧。”李梓然自觉丢脸丢大了,还故作潇洒地抠了抠鼻孔,才将皱巴巴、湿漉漉的外套递还给顾晨。可心里头其实后悔得要命,本来想硬气一回给对方看看,最后反倒把自己整得这么狼狈,暗骂自己没用,白白给人看了笑话。其实,顾晨的处境并没有好多少。他看着李梓然递还回来的、堪称“惨不忍睹”的外套,内心挣扎了好一阵,才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伸手接了过来。只是,他没有像刚才那样抱着,而是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起了衣服的一个小角角,仿佛那是什么剧毒物质。想说的事已经说完了,激烈的情绪也都发泄完毕…… 按照常理,也该到散场的时候了。可奇怪的是,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一时无言。夏末的晚风吹过巷子,带来一丝凉意,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暗淡下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在李梓然以为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早已结束,预备着转身离开时,对面才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清晰的歉意,轻声说道:“之前的事,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融进晚风里,可李梓然却听得异常真切,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家吧。”顾晨说完,这次没有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只留下一道被夕阳拖得长长的、略显孤单的背影。他……居然对我道歉了。李梓然愣在原地,过了许久,翻涌的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望着顾晨消失的方向,抬手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喃喃自语道:“其实,这些……好像也不是你的错啊……” 每每回忆起小时候的这件事,李梓然总会忍不住想:或许,就是从那个泪水与鼻涕齐飞、夕阳格外温柔的傍晚开始,他心里对顾晨筑起的那座名为“讨厌”的冰墙,就已经悄然融化,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名为“理解”的第一缕光。他就已经,不再那么讨厌顾晨了。
那天争执过后,李梓然心里对顾晨那座坚冰筑成的堡垒,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他依旧嘴硬,不肯承认,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追随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身影。
放学铃声一响,顾晨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李梓然便会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看他挺得笔直的脊背,看他从不左右张望的侧脸。顾晨穿过喧闹的操场,走过栽满梧桐的小路,最后消失在那个有着黑色铁艺大门的小院里。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
这个发现让李梓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上看书。他难道不会寂寞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梓然就用力甩了甩头,像是在驱赶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哼!谁让他整天摆着一张冷脸,活该没朋友!他有没有朋友,关我什么事!
那时的李梓然,从未想过自己会和顾晨成为朋友。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像规整刻板的方格,一个像自由散漫的云朵,怎么可能玩到一起去?
然而命运,却有着它出人意料的设计。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天边铺满了绮丽的晚霞。李梓然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妈妈朱韵牵着,往小公园走去。刚拐进一条熟悉的巷子,他就眼尖地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晨。
真是冤家路窄!李梓然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拽着妈妈往回走。
对面的顾晨显然也看见了他,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想起上次李梓然声嘶力竭的哭诉,他眼神微闪,刚侧身预备绕开,朱韵女士热情洋溢的声音已经像喇叭一样响了起来:
“哎哟!这不是小晨嘛!”
那音调瞬间拔高,透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她紧紧攥着企图溜走的儿子,三步并作两步就迎了上去。
“啧。”李梓然小指掏了掏耳朵,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他像只被扼住命运后颈皮的猫,挣脱不得,只能垂着头,悻悻地被拖到顾晨面前,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情愿”。
“哎呀,小晨啊,真懂事!是出来帮妈妈买东西吧?”朱韵看着顾晨,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你妈妈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省心的孩子。再看看我们家这个,”她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整天就知道淘气惹事,我为他操的心啊,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李梓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他抬起眼,恶狠狠地盯着顾晨,眼神里全是戒备和不满——看吧,又来了!每次遇到这家伙,自己总要被贬得一文不值!
“妈!别说了!再磨蹭天都黑了!”他用力晃着妈妈的手臂,声音里带着焦躁的哭腔,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审判现场”。
朱韵觉得扫兴,对着儿子又是一通数落:“玩玩玩,你就知道玩!你看看人家,还知道帮家里分担。你呢?油瓶倒了都不扶!什么时候你能有人家一半懂事,我就烧高香了!你说对吧,小晨?”
她习惯性地将话头抛向顾晨,仿佛只有得到这个“标杆”的认同,才能证明自己教育的失败情有可原。
以往,顾晨总会出于礼貌,含糊地谦虚两句。但这次,他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像是笑了笑。
这沉默的反抗让朱韵有些下不来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没好气地拉起儿子:“行啦行啦,走吧!再说下去你又该闹了!”
李梓然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终于解放了!
“阿姨,请等一下。”
两人刚转身,顾晨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梓然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对上顾晨望过来的目光。‘他又想干嘛?!’ 李梓然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用眼神警告对方别乱说话。朱韵也诧异地停下脚步。
李梓然心里瞬间乐开了花,终于……终于可以逃离这个让他如坐针毡的尴尬境地了!
“阿姨,请等一下!”
二人刚迈出步子,小顾晨清亮的声音却从身后追了上来。李梓然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倏地回头,正好对上顾晨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平静依旧,却让他心里警铃大作。‘啧!他到底要干什么?!’ 李梓然完全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竖起全身的尖刺,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浑身都充满了戒备。朱韵也同样诧异,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阿姨,有些事我想您是误会了。”
顾晨仿佛完全没有接收到李梓然眼神里的警告信号,他几步走到朱韵面前。这一刻,他挺直脊背,步履沉稳,那姿态让李梓然恍惚间又看到了第一次在领奖台上见到的那个顾晨——像一只骄傲的、即将开屏的幼孔雀,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一刻,李梓然心里头一次,不是嫉妒,而是生出了一种模糊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哦?什么事?”朱韵微微俯身,语气带着好奇。
顾晨抬起眼,目光坦诚得近乎执拗,声音清晰而平稳:“其实……其实我不是出来帮妈妈买东西的。”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语,然后才继续说,“我是在家看书看得心烦,又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所以……是偷偷溜出来的。她应该还不知道我跑出来了,您要是碰见她……能不能别告诉她看见我了?”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朱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所有人口中的“模范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不可能不可能,”她愣了两秒,随即失笑,用力摆了摆手,“好孩子,你别逗阿姨了。你怎么会跟你妈妈吵架呢?”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好孩子”与“和父母吵架”、“偷偷溜出门”这些行为是绝缘的,那应该是自己儿子才会干的“混账事”。
李梓然在一旁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心脏“咚咚”直跳。他比谁都清楚顾晨在撒谎!放学时他明明亲眼看见顾晨独自在教室里写作业,那个专注的侧影他绝不会认错。顾晨现在背上还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分明是刚离开学校准备回家!
他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容易被戳破的谎?而且是一个如此不符合他“完美”形象的谎?
巨大的疑问像潮水般涌上李梓然的心头。他紧紧盯着顾晨,想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他张了张嘴,那股想要立刻戳穿这个荒谬谎言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顾晨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他。那眼神里没有请求,没有警告,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道无声的指令,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将他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只能困惑地、不安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场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演”。
“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拜托阿姨了。”顾晨的语气依旧平稳,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啊……哦哦……好。”朱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下子僵在原地,如同一座刚刚完工的石雕,神情呆滞,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大白天活见了鬼。她消化了好一阵这个颠覆性的信息,才讷讷地点头应下。
似乎在大人的世界里,“好孩子”这个标签一旦贴上,就意味着他们永远不会犯错、不会叛逆、更不会说谎。可大人们似乎忘了,他们自己,也早已变成了会在生活中选择各种“善意谎言”的大人。
一旁的李梓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根本就是谎话!明明放学铃声响起时,他还透过窗户,看见顾晨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微低着头,笔尖在作业本上沙沙作响,那专注的侧影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他现在肩上规规矩矩背着的书包,分明就是刚要回家的样子!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咙,他想大声揭穿这个破绽百出的谎言:“妈,他骗人!他刚才还在学校……”可话未出口,顾晨的目光便似有若无地扫了过来。那眼神里没有恳求,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沉静的、了然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李梓然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乖乖闭上了嘴,心里却像有只猫在挠,充满了不解和困惑。
“哦!对了!”顾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李梓然身上。这一次,他清俊的脸上竟漾开一抹清晰的、带着暖意的笑容,语气也轻快起来:“还有恭喜你啊!”
“啊?”李梓然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还不知道吧?”顾晨微微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那天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正好听你们班蔡老师在和其他老师商量,说这次月考,要给你颁发一个‘进步之星’的奖呢!蔡老师还夸你最近进步特别大!不过,这可是惊喜,你要先保密哦。”
“啊?哦……谢谢。”李梓然恍惚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进步之星?蔡老师夸他?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谭。可看着顾晨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他又不得不信。
至于后来顾晨又和妈妈低声说了些什么,李梓然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他的脑子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喜讯”和顾晨那个善意的谎言塞得满满的,嗡嗡作响。
他只清晰地记得,那天妈妈脸上一直笼罩的阴霾仿佛被阳光驱散,回家的路上,嘴角始终带着轻松的笑意,甚至还破天荒地牵起他的手,绕路去了他心心念念却总被禁止的肯德基。吃着香喷喷的薯条,看着妈妈难得温和的侧脸,李梓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那天,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一个“真理”: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好学生”,也是会说谎的。而且,有人竟然会为了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摇摇欲坠的快乐,去撒一个如此周密、如此“自毁形象”的谎。
顾晨……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坏啊。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暖的涟漪。一下子,他对顾晨那份复杂的、掺杂着嫉妒与厌恶的情绪,悄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好感与亲近。
他偷偷瞄了一眼窗外渐沉的夜色,心里默默地想,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家伙,好像……也挺好的。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顾晨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是因为上次自己情绪失控时说的那些话吗?那些关于被比较、关于妈妈偏心的哭诉……所以,他就一直这样默默地记在了心上?李梓然心下一暖,像被冬日里的阳光轻轻晒过,他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家伙,内里竟是如此细腻温柔。
那次“肯德基事件”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悄然破冰。李梓然再见到顾晨时,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偶尔在楼道里碰上,还会互相点头问声好。只是……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依然存在,他们之间,依旧算不上是能畅所欲言的朋友。
直到某天午后,李梓然经过顾晨班级门口时,一股强烈的冲动忽然涌上心头——他必须问个明白!他要知道顾晨那天为什么要帮他撒谎。
“顾晨!有人找!”靠门的同学朝教室里喊了一声。
顾晨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安静地看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那画面美得像一幅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古典油画。
他抬起头,见是李梓然站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他来做什么?”顾晨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李梓然会主动来找自己。他放下书本,走到教室门口,语气带着惯有的疏离:“你……有什么事吗?”
然而,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心里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那清冷的语调让李梓然的心“咯噔”一下,忽然有些不习惯。眼前的顾晨又变回了那块冷冰冰的“冰疙瘩”,这让他莫名有些失落,甚至荒谬地觉得,顾晨是不是有两个人格?他更喜欢那个在夕阳下会无奈微笑、会笨拙安慰人的顾晨,那个……有温度的顾晨。
“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问你。”李梓然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拉住顾晨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走。一直走到幼儿园那片僻静的小花园,在紫藤花架下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仰起脸,目光直直地看向顾晨,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你那天……为什么要帮我?!”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顾晨可不像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
“谁说我帮你?”顾晨偏过头,语气别扭得像个小大人,不肯轻易承认,“我只是……只是讨厌被人拿来比较罢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也不想当什么‘别人家的孩子’。”
“为什么?”李梓然不明所以,下意识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脸上写满了困惑,“虽然……虽然我也不喜欢被比较啦,可是你学习那么好,被夸奖不好吗?”
这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觉得顾晨这话虚伪又炫耀。但现在,他却愿意选择相信顾晨说的是真心话。只是他实在想不通,被所有人夸奖、仰望,难道也会让人感到痛苦吗?
“嗯……”顾晨沉吟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因为他们只喜欢那个‘完美’的我,只想把我塑造成他们期望的样子。可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完美’了,达不到他们的期望了……”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喧闹的操场,声音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他们只会对我感到失望。”
小顾晨说完这番话,感觉心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随时都可能坠落,将他砸得粉碎。
“我……我不太明白。”李梓然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眉头紧紧皱起,望向顾晨。他那原本细细的嗓音,此刻竟因急切而粗了一寸,带着愤愤不平:“为什么他们非要你那么完美呢?你已经很棒了呀!他们居然还会对你失望?这太过分了吧!”
他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语气急切,小拳头都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模样,不像是在好奇追问,反倒像是在为顾晨所受的“不公”而义愤填膺。他忍不住想,如果换成是自己,要让妈妈完全满意,那朱韵女士恐怕早就失望得透透的了……
(之前他从未想过,像太阳一样耀眼的顾晨,原来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烦恼。)
李梓然的小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翘得老高,几乎能挂个油瓶。顾晨看着他这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认真模样,心头那点阴霾竟意外地被驱散了些,没来由地偷偷弯起了嘴角。
他这是在……为我感到不平吗?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总是莽莽撞撞、有点傻乎乎的家伙,心思竟然这么简单直接,倒也……真是可爱!
“你笑什么,我是在关心你哎!”见顾晨非但没有感同身受,反而笑了起来,李梓然有些来气,小脸涨得越发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达到他们最终的期望吧。”顾晨眉眼沉了沉,原本自然垂着的手微微收紧。那张总是带着些许高傲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无力感。“妈妈总和我说,要做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璧,那样,才会让人看到你的价值,才会被珍视。”
可是,到底要雕刻成什么样子,才算是完美无瑕呢?顾晨无法想象。他只知道,这将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一想到那望不到头的未来,顾晨眼中的光渐渐淡去,神色又落寞了几分。
到底要多久呢?五年后?十年后?坦白说,这种时时刻刻被审视、被期待的日子,他真的已经受够了!
“所以,”顾晨忽然转回头,目光紧紧锁住李梓然,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如果这块玉璧不小心碎了,你……还会觉得它好吗?”
“当然不好啊!”李梓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基于最朴素的审美观回答,“玉璧碎了就不好看了啊!裂纹多丑!”
“是吗?哈哈……你说的对。”顾晨嘴角边扬起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玉璧碎了,就没有欣赏和珍藏的价值了,当然……不会再有人喜欢了。”
所以,他绝不能做那块破碎的玉璧。他必须永远完美,永远光洁,永远符合所有人的期待。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枷锁,再一次牢牢地箍紧了他年幼的心脏。
“我虽然不喜欢破碎的玉璧,但我喜欢你啊!”
那时的他们,还无法理解成人世界里的复杂词汇,诸如“价值”、“虚荣”或“期望”。他们的世界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只有开心与不开心,喜欢与不喜欢,讨厌与不讨厌,界限分明,黑白清晰。
“什么?”一瞬间,顾晨的脑袋有些发懵,像是没听懂这句过于直白的话。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李梓然被他这反应气得直跳脚,小脚跺得啪啪作响,仿佛要把地面震碎,“干嘛老把自己和冷冰冰的玉璧比?你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一块石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宣布什么重大决定,声音响亮又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扭捏,“我说我喜欢你,愿意和你做朋友!但……但是呢,”他赶紧补充,试图找回一点“大哥”的威严,“你……你要当我小弟。”
“你……你之前不是还说讨厌我的吗?”顾晨的心像是被一片轻盈的花瓣悄悄点了一下,湖面漾开圈圈涟漪。
“可我现在不讨厌你了啊!”李梓然摆摆手,一副“那都是过去式了”的大度模样。
“为什么?”顾晨忍不住追问,他想知道这转变从何而来。
“嘿嘿。”说到这儿,李梓然立刻来了精神,凑上前去,两根小手指放在下巴处,摆成个“八”字,像个小侦探一样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虽然你不想承认,但我知道,那天你是故意和我妈妈那样说的!因为那天放学,我明明看到你还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来着!你是写完了正准备回家吧!不然,怎么会背着书包?”
顾晨没有说话,心里却微微一动:这家伙,观察力还挺敏锐的嘛!
李梓然偷偷望了一眼顾晨,见他嘴角难以抑制地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便料定自己猜对了,顿时更加自信,小胸脯都挺了起来:“还有还有!你也是故意和我妈妈说获奖的事吧?就是为了让她开心!评奖这种事都是要举手表决的,你又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答案?”
“这个可没有。”顾晨这次开口否认了,神情认真起来,“我确实在办公室里,亲耳听到蔡老师和其他老师商量,说要给你颁发‘进步之星’。”——只不过是老师们在三个候选名单里犹豫,他刚好在场,便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了一下——“所以,接下来你要好好努力哦!”他看着李梓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可别让我……不对,是别让老师们觉得自己选错了人。”
“嗯!”李梓然重重点头,伸出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握住顾晨的手,大声发誓,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后来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走上领奖台。站在那个并不高的台子上,俯视着台下的人群,感受着各种目光,原来,被许多人注视着的感觉是这样的啊……那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但唯一清晰的是,他觉得自己和顾晨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许多。只是,这站在台上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他紧张得脑袋发晕,手心冒汗。还是后来和顾晨谈起这事时,顾晨才忍着笑告诉他,那天他上台领奖时,裤子的拉链忘了拉,闹了好大的笑话。
但李梓然同学对此,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反正,不管怎样,谢谢你那天帮我!”虽然顾晨始终不愿正面承认,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可李梓然不傻,他只是有时候反应慢半拍,却不代表他看不明白对方的好意。
“还有……对不起,之前我错怪你了。”想起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幼稚事——朝他做鬼脸、背后说他坏话、甚至还想跟他打架——李梓然羞愧地埋下头,不敢正视顾晨的眼睛。这样想想,顾晨却从未真正和他计较过。
“没关系,我能理解。”顾晨再如何表现得像个小大人,毕竟也还是个孩子,听到这真诚的“对不起”三个字,心里哪能不动容。只是他天生情绪内敛,不习惯表露,所以脸上并没有显出多少惊喜,只是语气柔和了许多。“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见李梓然如此坦诚,顾晨的心防也像是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忍不住吐出几句压在心底的真心话,“每次见到你,你好像都是无忧无虑的,总是在傻笑。上次你和我说阿姨不喜欢你,可她还是会带你去小公园玩,看见你有了进步,她也会高兴许久。不像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李梓然能猜到。再多的荣誉和奖状,换来的可能也只是父母冷静的一句:“小晨,这些都还不够,你还要继续努力。”
究竟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算够呢?他真的已经感到有些筋疲力尽了。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李梓然是第一个……
“没关系啊!”李梓然立刻热情地伸出小手,发出邀请,“你要是想去,我带你去玩!我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不过,前提是……”他想起自己的“宏图大业”,赶紧强调,“你要和我做朋友!不不不,前提是你要当我小弟!大哥才能带你去!对,我刚刚问了你,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愿不愿意嘛?”
“可我比你大。”顾晨试图讲道理。
“这和年龄没关系的!”李梓然坚持他的“大哥论”。
“你为什么……会想和我做朋友?”顾晨看着他,问出了心底最后的疑惑。
“因为你帮过我啊!还有……嗯……”李梓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头,声音低了些,“之前,我偷偷跟踪过你一段时间……发现你总是一个人。所以……所以……就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太孤单了,需不需要一个朋友。”
“没事,我习惯了。”顾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神色微微一滞,沉默了许久,才用他一贯平淡的语气回了这么一句。
这次,李梓然反应极快,他张口就道,语气异常认真:“我说的是喜欢,不是习惯!”
习惯,是长期形成的不易改变的行为。但习惯,并不代表喜欢,更不代表不会感到孤独。
“我不管啦!”李梓然是个急性子,懒得再等对方纠结,小手一挥,像是要斩断所有犹豫,豁出去般宣布,“反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不对!是我的小弟了!”
“……好。”这一次,顾晨没有再反驳。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亮晶晶、表情凶巴巴却毫无威慑力的“新朋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尽管后来事实证明,到底谁才是被照顾的“小弟”,简直一目了然。)
“耶!我有朋友咯!最好的朋友!”李梓然开心得手舞足蹈,原地跳起了自创的兔子舞,快乐得像只终于找到同伴的小兽。
顾晨看着他毫无形象的欢脱样子,也终于忍不住,清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虽然依旧含蓄,却像冰雪初融,带着真实的暖意。
“哎呀!你看看你,就是要多笑嘛!”李梓然适时地指着他的脸,以“大哥”的口吻教导道,“笑起来多好看!别人才不会觉得你冷漠,才敢和你玩呀!”
这时,幼儿园的广播铃声适时响起,清脆的女声回荡在校园每个角落:“午休时间到了,请小朋友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班级午睡。”
“走吧!”李梓然无比自然地,主动牵起顾晨的手,“我们一起回去!”
两只小小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的温度相互传递。从此,一条名为“友谊”的纽带,将两个原本截然不同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这一牵,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思绪从温暖的回忆中抽离,顾晨看着眼前已然长大的李梓然,轻声问道:)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帮你吗?”
“对哦!为什么?”李梓然光顾着沉浸在回忆的快乐里,差点把这最关键的一茬忘了,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催促道,“快说快说!”
顾晨的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弧度,缓缓说道:“其实,你也帮过我。”
“我?什么时候?”李梓然瞪大了眼睛,搜索枯肠,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帮助”顾晨的大事。
“那天,我去洗手间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有人在隔间里议论我。”顾晨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一个声音说:‘切!不就多得了几次奖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着就讨厌,咱们以后都别和他玩!’ 然后,他好像还特意点了你的名字,说,‘李梓然,你也是,听见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梓然脸上,继续道:“然后,我就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当时好像在洗手,水声哗哗的。你说:‘咱们这样在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吧?’ 虽然你紧接着也说了句‘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但你的下一句话是——”顾晨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当年那个稚嫩却坚定声音,“‘可他真的很优秀啊!’”
“当时另外一个声音听起来特别不服气,反问你:‘你怎么还帮他说话?!’”
顾晨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梓然。
那一刻,李梓然全都明白了。原来,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一句出于本心的、近乎条件反射的公平之言,像一束微弱却固执的光,照进了那个被孤立、被误解的“完美”孩子的世界里。
或许,友谊的种子,早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洗手间角落里,就已经被一句无心的维护,悄然种下了。
“我说的是事实嘛,好啦,好啦,咱们别提他了,去踢球吧。” “喂!梓然,别把水甩我脸上!”
那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成绩、奖状或任何外在的光环,仅仅因为他是“顾晨”这个人,而得到了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的认可。而给予他这份认可的人,名字叫做“李梓然”。
“啊……所以,那天你才会在放学路上拦住我,问我是不是讨厌你?”回想起那天顾晨突如其来的质问,李梓然此刻才恍然大悟,带着点后怕拍拍胸口,“我还以为你当时摆出那个架势,是真的要揍我呢!”
“打人犯法。”顾晨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无奈。
“那后来,我偷偷跟着你,你也早就知道了咯?”李梓然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顾晨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而且,跟踪技术异常拙劣,想不发现都难。
两人说着,已经从紫藤花架下的小花园走了出来,正经过幼儿园那片精心打理的玫瑰园。初夏的阳光正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小晨哥哥,你看!”李梓然忽然兴奋地指着前面。
“小晨哥哥?”顾晨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感到些许陌生。
“对啊,”李梓然转过头,笑得一脸理所当然,“你不是比我大几个月嘛!”
“哈哈,好。”顾晨是独生子,在家族同辈里也是最小的,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心里涌起一种新奇而温暖的感觉,他并不讨厌。他顺着李梓然指的方向看去,“你让我看什么?”
只见李梓然脚步有些不稳地跑到花圃边缘,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块灰扑扑的小石子,又跑回来,郑重其事地放在顾晨的手心里。他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顾晨,声音糯糯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
“小晨哥哥,你看啊!这个石头,它虽然没有被雕琢过,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但是,你摸摸看,它上面有好多好看的花纹,在太阳底下还会闪一点点光呢!它也很漂亮,对不对?”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表达清楚自己那个简单却真挚的想法,“虽然……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玉璧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我想,它一定被放在很高、很干净的地方,冷冰冰的,大家只敢看,不敢摸,对不对?但石头可以啊!我们可以随便摸,可以放在口袋里,可以把它当宝贝!它不用变得像玉璧一样,它做自己就很好看了!”
顾晨怔住了,低头凝视着掌心那块带着体温的、粗糙却真实的小石头。李梓然这番稚气未脱的话,像一把小巧却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打开了他心中某个被紧紧锁住的角落。那块沉重的、名为“完美”的巨石,仿佛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然而此刻,在记忆的另一端,那个被困在盛夏酷暑中的小小李梓然,却再也无暇思考什么玉璧或是石头了。
他头重脚轻,视线模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不倒翁,在原地摇摇晃晃。先前那股非要找到摇摇车的拧巴劲,早已被凶猛的高温和脱水消耗殆尽。那个梦想中的小公园,从他心中的“伊甸园”,变成了遥不可及的、通往未知的“阴阳道”。
他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捕捉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那树异常高大,怕是有好几层楼高,盘根错节,深深扎根在土地里,粗壮的树干估计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茂盛繁密的枝叶层层叠叠,像一把巨大的、能够遮蔽一切风雨和烈日的绿色巨伞。
一丝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李梓然,他撑着软绵绵的身子,想要挪到那片宝贵的树荫下去。可他在太阳下暴晒了太久,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刚迈出一步,便感觉脚底一轻,整个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额头擦过粗糙的地面,随即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瘫倒在地。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潜意识里还不忘用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捂住胸前那个奥特曼腰包——那里面,可是他为摇摇车准备的、叮当作响的全部家当。
……
“喂!醒醒!醒醒!”
李梓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时间在昏迷中失去了意义。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隐约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他。
是谁?是谁在叫他?
是小晨哥哥吗?是他来找我了吗?
不,不是顾晨。
这个声音听上去比顾晨的声线要更清亮、更温柔一些,像……像挂在窗檐下被风吹动的银铃,清脆地响在他的意识边缘。
李梓然感觉浑身像被拆散了重组一样,又软又痛,没有一丝力气。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看看这个拥有好听声音的人是谁,可眼皮却像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撬开一丝微弱的光线,模糊的视野里晃动着一个焦急的轮廓,怎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