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沈修睿的觉悟 ...
-
教室的窗户半开着,晨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悄悄潜入。沈修睿踏进班门的那一刻,目光便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了窗边那个倚墙熟睡的身影上。
是蓝泽。
他睡得极沉,平日里总是抿紧的唇瓣此刻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洁白的贝齿。呼吸均匀绵长,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咂咂嘴,一丝晶莹的涎水顺着唇角滑落,在晨光中牵出一缕细亮的银丝。
噗——沈修睿几乎能听到自己心底冒出的气泡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瞬间涨满了胸腔。他很少见到这样毫无防备的蓝泽。在他固有的印象里,这位同桌永远是脊背挺得如松如竹,眼神清亮专注,不是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就是低声背诵着晦涩的古文。他曾一度私下里给他贴上“书呆子”、“学痴”的标签。
以前的蓝泽,在班里总显得有些紧绷,像是时刻警惕着周遭的风吹草动,生怕行差踏错。即便是后来与他熟悉了些,那份小心翼翼也未曾完全褪去,眼神里总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疏离。
可眼前这个睡得人事不知的蓝泽,却像一只终于卸下了所有坚硬甲壳,将自己最柔软的肚皮袒露出来的小兽。这毫无防备的姿态,让沈修睿觉得心尖发痒,仿佛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在这一刻被悄然融化,距离拉近了许多。
他忍不住驻足,贪婪地将这幅画面刻入眼底。
然而,欣喜之余,一丝疑虑悄然浮上心头。直觉告诉他,这个周末,蓝泽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能让他如此疲惫懈怠的大事……会不会,和他喜欢的那个人有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股酸涩的滋味就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像生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梅。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伸出手,恶作剧般地揉了揉那头柔软的黑发。
“沈修睿,不要弄我的头发……”蓝泽含糊地嘟囔着,眼睛依旧紧闭,只是凭感觉抬起手,像驱赶恼人的苍蝇一般,精准地抓住沈修睿“胡作非为”的手腕,略带嫌弃地丢到一边。那声音因困意而染上浓浓的鼻音,沙哑又慵懒,带着平日绝无仅有的、奶猫似的嗔怪。
“小懒猪,”沈修睿非但不恼,反而变本加厉,单手升级为双手,将那头软发揉搓成一个乱糟糟的鸟窝,指尖还坏心眼地捏了捏从发丝中露出来的、那枚小巧柔软的耳垂,“你都没睁眼,怎么知道是我?”
“哎呀,还用说吗……”蓝泽猛地晃了晃脑袋,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透过朦胧的视线,对着眼前模糊的轮廓无奈地笑了笑,“全班会这么无聊的,除了你还有谁……你今天来得挺早呀……哈啊——”话未说完,一个巨大的哈欠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眼角也沁出生理性的泪花。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沈修睿的目光落在他眼底那抹明显的淡青阴影上,心头那点戏谑瞬间被郁闷和心疼取代。他试探着,半开玩笑地问:“难道是……昨晚和女朋友吵架,失眠了?”
“你胡说什么呢!”话音未落,蓝泽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睡意都驱散了几分,语气急切地辩解,“什么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他那张白皙的脸颊气鼓鼓地涨红,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枉。
“哎哟,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沈修睿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自知失言,连忙双手合十告饶。可与此同时,一股隐秘的、不合时宜的畅快感,却像初春的溪流,悄然漫过心田。
这么说……蓝泽还是单身?他并没有和那个“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直到蓝泽用那双因困倦而水汽氤氲的眼睛望着他,疑惑地问:“你……笑什么呢?”
“呃……”他这才猛地收敛笑意,心底警铃大作——他一个大男人,因为同桌没有女朋友而窃喜,这算怎么回事?蓝泽有没有女朋友,关他什么事!反正……反正他们两个男人又不可能……
“可要是在一起的话……”
这荒谬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哎!不对不对!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沈修睿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烫得几乎要滴血。
蓝泽依旧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昨晚他思绪纷乱,想着那个叫“楚河宴”的人,想得入了神,竟一夜未合眼。待到回过神来,天光已然大亮。来学校的路上,他困得眼皮打架,头重脚轻,好几次差点栽倒。此刻,他只想争分夺秒地补眠,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探究沈修睿为何突然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那个……”蓝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随即把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书本里,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先不要打扰我,让我再睡一下……不然等下上课,就没精神给你补笔记了……哈啊……”
“噗!”沈修睿再次忍俊不禁。
都困成这副模样了,心里还惦记着要帮他补笔记呢!
一股暖流毫无征兆地撞击着他的心脏,脸上那抹刚刚褪去的红晕又悄然爬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宠溺的甜蜜笑容。
蓝泽整个人蜷缩在座位上,右半边脸被书本挤压得微微嘟起,白皙的肌肤透出健康的粉色,看上去就像一块被精心捏制、软糯Q弹的草莓大福。沈修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快地在那“糯米糍”上戳了一下,随即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这一次,他没有再打扰蓝泽的好梦。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7:40,离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分钟。他安静地在旁边的座位坐下,视线却无法从蓝泽恬静的睡颜上移开。看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站起身,动作轻捷地冲了出去。离开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动作轻柔地盖在了蓝泽单薄的脊背上。
“喂!沈修睿!你去哪儿?快要上课了!”班长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沈修睿却充耳不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班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唉,前不久老师才表扬了他有进步,这才安分几天,又故态复萌了……”
被细微动静惊扰的蓝羽,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朦胧中只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他没有多言,只是抬起手,对着班长方向轻轻摆了摆,发出带着浓重睡意的安抚:“放心吧班长……他应该是去厕所了,很快……就回来……”
话音渐低,他再次被温暖的睡意包裹,沉入黑甜的梦乡。
沈修睿并没有去别处。
他只是不忍心见蓝泽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甘愿冒着迟到被训的风险,一路跑向了学校的小卖部——他得买杯咖啡,给他的同桌提提神。
或许是因为临近上课,小卖部里有些冷清。
沈修睿心里惦记着事,一进门便目标明确地直奔饮料区。他的目光在货架琳琅满目的饮品上快速扫过,拿起一罐,看了看,又放下,总觉得不够好。忽然想起近日天气燥热,蓝泽应该更喜欢冰凉的饮品,于是立刻转身走向靠墙的冰柜。
他拉开玻璃门,一股带着甜味的冷气扑面而来。他伸出手,仔细地将冰柜里的每一罐咖啡都摸索了一遍,指尖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最终挑选出贴着内壁、感觉最冰镇的那一罐。
掌心传来坚实而冰凉的触感,他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快步走到收银台前,将咖啡放在台面上,对着值班的阿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清亮:
“姐姐,请帮我结下账。”
脑海中已然浮现出蓝泽接过咖啡时,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微微睁大,随即漾开一丝惊喜笑意的模样……光是想象着这个画面,沈修睿唇角勾起的弧度就抑制不住地加深,如同被春风吹拂的湖面。
他一定会开心的!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果,迅速融化开满池的甜意,让沈修睿满心都是充盈的期待和欢喜。
正当他准备付钱时,目光又被收银台旁小烤箱里“滋啦”作响的烤肠吸引。那些烤肠被炙烤得饱满圆润,有的已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外皮微微爆开,露出里面红亮油润的肉质,滚烫的油珠不断渗出,散发出混合着焦香与肉香的浓郁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
沈修睿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感觉胃里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姐姐,这个我也要,来两根!”他迅速比出两个手指头,毫不犹豫地决定给蓝泽也带上一份。热乎乎的烤肠,配上一杯冰咖啡,应该能让他那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同桌精神一振吧?
他正美滋滋地想着,一道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声音,如同不合时宜的冷风,从身侧刮了过来:
“哟!睿哥,好巧啊!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到你。”王琦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走近,嘴角挂着那种沈修睿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挑衅和玩味的笑,“这么久没见了,怎么样?有想我……哦不,是我们吗?”
沈修睿甚至没有抬头,光是这语调,他就已经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除了王琦,还能有谁?他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不耐,声音平淡得像在念台词,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哦,好久不见,王琦。”
这疏冷的回应让王琦刚抬起、准备拍向他肩膀的手,尴尬地停滞在半空,最终只能悻悻地缩了回去。
“切!干嘛这样嘛~”王琦不满地撇撇嘴,眉头细微地皱起,整个人的姿态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些,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像,立在原地,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滞。
他的目光很快搜寻到收银台上那两罐显眼的咖啡,眼中立刻掠过一抹近乎恶劣的坏笑。他抢在沈修睿动作之前,一把将咖啡夺了过去,拿在手里掂量着,语气夸张:
“咦?!睿哥,我记得你平时不是最不爱喝这玩意儿吗?”他歪着头,故作疑惑,“你不是总说这东西苦得跟中药似的,是给那些有钱没处花、附庸风雅的人喝的吗?怎么?”他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地打量着沈修睿,“跟你那个小同桌待久了,连口味都变得……这么‘高级’了?”
他嗤笑一声,不等沈修睿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话语里的讽刺意味越来越浓:“哦,也对!你现在可是老师眼里的红人,浪子回头的典范,是好学生了嘛!自然不能再跟我们这群人混在一起,多掉价啊,是不是?”
“这群人”——王琦轻飘飘吐出的这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修睿记忆的闸门。那里面充斥着逃课后的空虚、网吧里缭绕的烟雾、深夜马路引擎的轰鸣……确实疯狂,确实刺激,但也如同色彩斑斓却无根的浮萍,过后只留下更大的空洞和迷茫。直到蓝泽出现,那个总是安静坐在座位上,眼神清澈而专注的少年,才像一束光,缓缓照进那片荒芜,将那些空洞一点点填满、夯实。
王琦的话句句带刺,如同淬了毒的针。若是换做旁人,沈修睿的拳头恐怕早就挥过去了。可偏偏面对的是王琦,这个曾经最懂他、如今却用最尖锐的方式戳刺他的人。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声压抑的沉默。
“这……这是给我同桌买的。”沈修睿不欲与他多作纠缠,语气生硬地敷衍了一句,伸手便要去夺回王琦手里的咖啡,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令人不快的偶遇。
心底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犯嘀咕:他为什么要解释?这莫名的心虚感究竟从何而来?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咖啡罐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冰碴子的冷哼。
沈修睿动作一顿,回过头,撞上王琦阴沉得可怕的脸。方才那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失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的神情。他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张口,阴阳怪气的语调更是变本加厉:
“啊~睿哥,又是你那个同桌啊!”他夸张地咂咂嘴,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沈修睿脸上,“啧啧啧,看来你们的关系……真的很不一般啊!”他故意停顿,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真的、只是、同桌、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气:“我和你也算是认识最久了吧?啊?怎么从来不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过?!哪怕一次!”
王琦越说越激动,那张清俊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眸底似有激烈的情绪在疯狂涌动、碰撞,那眼神……不像单纯的挑衅,反倒更像是一只被彻底忽视、甚至被背叛后,龇出獠牙却又难掩受伤的野兽。
“王琦,你别太过分了!”沈修睿被他这番话彻底点燃,积压的怒火冲破了忍耐的界限,他冲着王琦厉声呵斥,“就算是你,也别想骑到我头上撒野!”
紧接着,他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神色骤然一凛,目光锐利如刀,厉声质问:“还有……听你这语气,似乎对我同桌的事知道得不少啊!说!你们私底下还议论了他什么?!”
一个让他极其不快的猜想猛地窜入脑海:难道……王琦他们,背地里经常这样议论、甚至非议蓝泽?
“没有没有!我们可什么都没说哦!”沈修睿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王琦完全笼罩。王琦被那慑人的气势压得连连后退,脚跟不慎撞到身后的货架,发出轻微的哐当声。他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带着讨好意味的谄媚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
“是……吗?”沈修睿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尾音拖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他太了解王琦了。在他们曾经那个小团体里,王琦永远是鬼主意最多的那个,每当他心里开始盘算些什么不上台面的东西时,嘴角就会先一步挂上这种看似无辜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他几乎能肯定,此刻王琦脑子里绝对没想好事。
“哈哈,当然,”王琦干笑两声,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紧张,“我能做什么。”
他边说边侧身,想从沈修睿与货架之间的缝隙溜走,脚步刚挪动,却被沈修睿猛地伸出的手臂一把拦住了去路。那手臂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铁栅栏,沈修睿整个人如同山岳般矗立在他面前,彻底堵死了他的退路。他完全无视了周围零星投来的好奇目光,声音冷硬,带着毫不留情的警告:
“王琦,你知道的,”他盯着王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背后说闲话。如果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散播关于我同桌的谣言,或者,”他眼神骤然锐利,“你带人找他麻烦的话,小心我和你翻脸!”
“哦?是吗?”王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沉默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忽然间,他竟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小卖部门口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王琦,你……你怎么了……”沈修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心头莫名有些发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战兢。他上前一步,想按住王琦似乎因发笑而颤抖的肩膀,却被对方猛地一把推开,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一下。
“我?哈哈!”王琦又笑了一声,可那笑声嘶哑,扭曲,比夜枭的啼哭更难听,脸上肌肉僵硬地牵扯着,简直比哭还要难看一万倍,“我笑你!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是这样一个卑鄙的角色,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不明白,究竟是从哪一刻起,自己在沈修睿眼中变得如此不堪?为什么……他连问都不问清楚,就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用如此伤人的话语来审判他?那些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最柔软的心窝,留下灼痛的伤口。
笑声戛然而止。王琦的脸瞬间冻结,变得异常冷漠。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仿佛在用疼痛强行压制即将崩溃的情绪。攥紧的拳头因为极度用力,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刻进掌心,留下深刻的月牙痕,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蜿蜒着愤怒与痛苦的轨迹。他死死盯着沈修睿,看了许久,才从齿缝间极慢地挤出一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得能砸碎什么: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同桌的坏话,”他顿了顿,那个字眼似乎烫伤了他的喉咙,“也从来没有想要……害……他。”
当“害”这个字最终艰难地吐出来时,王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原来在沈修睿眼里,他竟是个心思如此歹毒,随时会去“害”人的刽子手。
沈修睿抿紧了嘴唇,下意识地将头偏向一边,避开了王琦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内心深处甚至不认为自己想错了——王琦以前确实做过不少类似的事。
“好吧,我无所谓了。”王琦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却又像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般,透出一种灰败的、令人心酸的释然。
或许……他骨子里就是沈修睿所想的那种人吧。为了靠近那束光,他或许早已在不择手段的泥沼里,陷得太深,面目全非了。
不过,真讽刺啊。要不是那个叫蓝泽的同桌的出现,他恐怕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在沈修睿心里,原来是这般不堪、蛮不讲理的形象。
王琦不打算再争辩了。此刻,他像被绑在十字架上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任何辩白在既定偏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审判他的人,是他最在意的那一个。他知道沈修睿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再继续反驳下去,只会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彻底推向毁灭。即使心已经像被重锤击打过的玻璃,布满了裂痕,最终,还是王琦先退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而艰难的乞求:
“睿哥,请你……相信我。”
“好了,没事了。”看到王琦眼中那破碎的光芒和难以掩饰的失落,沈修睿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抽搐感。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或许真的说得太重了,连忙上前,伸手用力按住王琦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安抚的意味:“刚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快上课了,你也快回教室去吧。”
他手中那罐冰咖啡外壁凝结的水珠,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他的掌心,冰凉黏腻,一如他此刻有些混乱的心绪。
沈修睿转身欲走。
“睿哥!”王琦的声音再次从背后响起,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沙哑。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沈修睿回过头。
王琦像一只彻底泄了气的皮球,充满了无力感。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烙出来的:“虽然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你那个同桌,有点关心过头了!”
这话像一根精准的探针,猛地刺中了沈修睿某个隐秘的穴位。他肉眼可见地慌张了一下,眼神闪烁,像是被窥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随即像是为了掩饰这份慌乱,他指着王琦,色厉内荏地厉声警告:“王琦!你什么意思?!不要以为咱俩是朋友,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不过也就是你,换做是别人,早就要挨揍了!”
“我说的是事实啊!”王琦原本并不想把话彻底挑明,可看到沈修睿这副明显欲盖弥彰的样子,一股混杂着嫉妒、委屈和不甘的邪火也猛地窜了上来。他上下打量着沈修睿,不明白这人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在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索性不管不顾,继续说道:
“你好好想想,自打你说,你和那个同桌成为朋友之后,你整个人就变了!”王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也不跟我们出去玩了,天天就只想着学习!刚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你对那个同桌一时的新鲜感,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你是真的陷进去了,而且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王琦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他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凌迟,恨自己的没用,更恨沈修睿……为什么他的目光,从不肯在自己身上多停留半分,哪怕只是像看蓝泽时那样,带着一丝纯粹的暖意也好。
“我想好好学习有错吗?!”沈修睿胸腔里积压的火气终于被这句质问彻底引爆,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仿佛这是唯一站得住脚、无可指摘的理由。他仍在顽固地、下意识地为自己寻找着借口。
“是,当然没问题。”王琦的声音空洞,带着一种看透般的疲惫,“但是睿哥,你见过有哪个男的,会时时刻刻把另一个男的挂在嘴边,三句话不离?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吧,”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涩然,“每次你提到你那个同桌时,笑得有多甜。”
那样温柔又带着光的样子,他王琦,从未在沈修睿面对自己时获得过。那是他奢求不来的奢侈。
“还有……”王琦又抬手指了指沈修睿手里那罐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咖啡,“你什么时候屈尊降贵给人跑过腿?不向来都是身边的人围着你转吗?跟你一起玩这么久的兄弟,你能清清楚楚说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喜好吗?包括……我?”
问出最后一句时,王琦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又或许,他本就不该抱有任何期待……那个同桌的出现,像一面残酷的镜子,彻底照见了他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将他推入了更深的欲望与绝望交织的深渊。
“我……我对他好,是因为他帮助过我,”沈修睿没有直面那个尖锐的问题,眼神游移,下意识地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作为回报,我才想这么做的。”
是啊,为什么呢?
心底那个被一再压抑和忽略的答案,此刻却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几乎要灼穿他的理智,呼之欲出。
心底那个模糊却灼热的答案,如同困兽,疯狂撞击着理智的牢笼,几乎要破闸而出。
“哦?是吗?”王琦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牢牢锁定沈修睿闪烁不定的眼睛,“那你自己说,这个回答,确定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所以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沈修睿彻底恼了,积压的慌乱、羞耻和一种被看穿的无名火交织成巨大的声浪,冲着王琦怒吼道。他不明白,今天王琦到底怎么了,这个向来最懂他眼色、最会给他递台阶的人,偏偏像换了个人,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划定的禁忌边缘横跳,非要撕开那层他拼命想要维持的伪装。
“唉,实话告诉你吧,睿哥。”王琦像是耗尽了所有迂回的力气,也懒得再打哑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要将那禁忌的真相赤裸裸地剖开,摊在阳光下:“我觉得,你是不是喜……”
“你放屁!”
王琦的话音未落,沈修睿粗鄙的咒骂便像惊雷一样炸响!
像是被瞬间踩中了最恐惧的尾巴,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对着王琦,面目几乎有些狰狞地低吼,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变形:“你是不是闲出屁了?!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龌龊事,不如滚去背两个单词!再说!”他猛地拔高音量,仿佛要用声势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老子是男的!怎么可能会去喜欢另一个男的?!你恶不恶心啊,王琦?!”
“恶不恶心”——这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王琦的耳膜,直刺心脏最深处。
“那哥,既然没有,”王琦的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取代了之前的激动,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寸步不让,“为什么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呢?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他是故意的。用这种步步紧逼的方式,刺激着沈修睿过激的反应,只想从那慌乱、愤怒的碎片里,拼凑出一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真相——一个关于沈修睿内心,也关于他自己渺茫希望的真相。
原来……在沈修睿眼里,两个男人之间产生那样的感情,是这么恶心的一件事啊。
这个清晰的认知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砸进王琦的胸腔,冻结了所有的血液。他忽然就有些受不住了,整颗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向了更黑暗的深渊。眼中最后的光彩熄灭了,只剩下巨大的不安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孩子,茫然无措。明明是夏末余温犹存的天气,他却感觉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冰水里,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起来,连指尖都一片冰凉。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不想让沈修睿讨厌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他都无法承受。可这份早已变质、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意,他又该如何安放?如何收场?他害怕极了,恐惧像藤蔓缠绕住心脏,他害怕有一天,沈修睿会像今天这样,用更加嫌恶、更加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清晰地判他死刑:“王琦,你让我恶心!”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王琦就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局促,肺部像是被抽空了氧气。
“王琦,你今天话太多了。”沈修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无法再承受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也像是急于逃离那个被自己亲手划出的、名为“恶心”的禁区。他转过身,不欲再争辩,只想立刻结束这场失控的对话。
“不是的,睿哥,我只是担心你!”王琦的声音带着一种强撑起来的急切,他慌忙换了个角度,试图用“为你好”的姿态和世俗可能存在的非议来挽留,来掩盖自己真实的私心,“我不想你被人诟病!因为之前,我就有听到隔壁班的人议论你那个同桌,说他虽然学习好,但性格孤僻,不爱理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我就最看不惯那些好学生自命清高的德性,瞧不起谁呢!”他语速飞快,语气里掺杂着真实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贬低对手的诋毁,再次提醒道,“你别真的为了好好学习就去给人当……当舔狗啊,指不定……他背后怎么笑话你呢!”
“哦?!”“舔狗”这两个字像火星,瞬间点燃了沈修睿新的怒火,为他复杂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看似理直气壮的宣泄口。他的眉毛瞬间立了起来,刚刚平复一点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出口。他猛地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一副立刻要去找人拼命的架势,厉声问道: “是吗?那你说,谁在背后说我当舔狗?名字报上来!我去好好‘会会’他!”
“哦,这倒没有。”王琦伸手按住了沈修睿蠢蠢欲动的手臂,指尖在触碰到对方皮肤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稳住,“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啊!”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兄弟间出于义气的担忧,“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呢!”
“他不是这样的人!”沈修睿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仿佛诋毁蓝泽就是触碰了他不容侵犯的底线。
“可是……”
“好了,王琦,”沈修睿打断他,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敷衍的安抚,他抬手拍了拍王琦的肩膀,那动作更像是一种宣告对话结束的姿态,“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谢谢。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不怪王琦,王琦不了解蓝泽的好,但他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蓝泽的非议,哪怕只是一个假设。
与王琦擦身而过时,沈修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转过头,带着一种试图弥合裂痕的天真,提议道:“对了!王琦,需要我把我的同桌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吗?他人真的很好的!而且,今后学习上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也都可以问他。我相信,你们相处之后,一定可以成为朋友的!”
“哈哈,不用不用,睿哥!”王琦像是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而勉强,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写满了抗拒,“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学习那块料,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学习,看见书本就头疼。”
也许我们不会成为敌人,但也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句话在王琦心底无声地嘶吼。他怎么可能和那个占据了你全部视线、轻易就得到他求而不得的关切的人成为朋友?那无异于一种酷刑。
“好吧。”沈修睿没有勉强,只是看向王琦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里面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说,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同情。“王琦,”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曾经我……”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那些关于过往、关于选择、甚至可能带着一丝惋惜的话语,消散在唇边。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王琦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阳光从他离开的方向涌来,将那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最终完全融入光影之中,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王琦站在原地,目光木然,像一尊被遗弃在热闹边缘的雕塑。许久,他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对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喃喃低语: “我的目标……一直……都是你啊……”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承载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沉重到足以将他压垮的秘密。
---
走出小卖部老远,直到确认王琦看不到自己,沈修睿才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仿佛有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不敢相信,刚才那些“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人很好”、“可以成为朋友”之类肉麻兮兮、充满维护意味的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如此自然地说出来的。
噫……真恶心。沈修睿疯狂搓着自己的双臂,好像这样就能擦掉那种陌生的、黏腻的情感表达带来的不适感。他归咎于和蓝泽待久了,连自己都被传染得有些……矫情起来。
“你觉得,你是不是喜欢……”
王琦那句未竟的话,如同鬼魅,再次在他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
不!不可能!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修睿在内心激烈地否认,几乎要吼出声。他觉得王琦一定是疯了,或者是这段时间自己冷落了他,让他心生不满,才会用这种荒谬绝伦的话来刺激自己。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最懂他脾气的人,确实是王琦。
想到这里,沈修睿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捕捉清楚的复杂情绪,像是些许的歉然,又像是对过往的一点模糊怀念。
他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小卖部的方向。王琦还没有出来。兴许,他又预备着像以前那样,找个地方逃课了吧。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的郁结之火在胸腔里悄然升腾,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排出体外。
但他没有让自己再继续深想下去。仿佛再多想一秒,就会触及某个危险的、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领域。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所有不该存在的杂念,然后迈开脚步,径直朝着教室的方向,朝着那个能让他感到安心和……莫名期待的身影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