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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梅雨季(三) ...


  •   三队赶到山体滑坡现场时,才发现眼前的景象比矿区还吓人。

      一段近百米长的公路被完全掩埋。巨大的山石、断裂的树木、黄色的泥浆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死亡泥沼。几辆被冲毁变形的车辆半埋在泥石中,只露出残破的一角,如同被巨兽啃噬后的残骸。

      时间已是后半夜。持续肆虐的暴雨终于停歇,但泥浆仍在缓慢流动,危险并未解除。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汽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救援现场灯火通明,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黑暗。

      路逢时和小满迅速投入战斗。他快速勘察现场,根据地形和车辆被掩埋位置判断幸存者可能存在的区域。

      “小满,搜!”路逢时一声令下,指向一片被巨石和泥浆包围的车辆残骸区域。

      小满没有丝毫迟疑,像一道灰青色的闪电冲入泥泞!它无视恶劣的环境,凭借超凡的嗅觉和训练有素的专注力,在冰冷的泥浆、锋利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间穿梭、嗅探。泥浆裹满四肢,雨水浸湿的毛发在灯光下反射微光,它全神贯注,鼻子紧贴地面和缝隙,尾巴绷直。

      突然!

      小满在一处被巨石和坍塌车顶挤压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间前停下!它异常激动地吠叫起来,前爪疯狂地扒拉着湿滑的泥浆和碎石!

      “这里有活人!快!破拆组!”路逢时心脏狂跳,一边通过对讲机嘶吼,一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和小满一起徒手清理障碍物!冰冷的泥浆灌进袖口,尖锐的金属边缘划破手套和皮肤,渗出血迹,但他浑然不觉。

      破拆工具很快赶到。在液压钳和扩张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扭曲的车体被一点点撕开一个生命的通道。

      路逢时第一个探身进去。头灯的光束如利剑般刺入狭窄空间,照亮了那个被卡住的身影——一个年轻女子,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有凝固的血迹,双眼紧闭,意识模糊,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她的右耳附近,一片刺目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

      就在路逢时的手触碰到她冰冷手臂的瞬间——或许是那一点微弱的暖意,或许是求生本能的最后挣扎——女子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沾满泥污的睫毛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失焦的瞳孔在刺目的头灯光束下艰难地凝聚,直直地撞进了路逢时俯视她的视线里。

      那一刻,路逢时看到了。

      那不是纯粹的绝望。更深的底色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不甘,一种被深埋、被碾压却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咬住最后一丝意识,是对死神无声又最激烈的抵抗,那双眼睛在泥泞与黑暗的深渊里,短暂地、清晰地映照出他沾满泥浆、血迹斑斑的脸和他头盔上刺目的灯光,像一面破碎却执拗的镜子。

      “坚持住!我们救你出去!”路逢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沙哑力量,穿透那短暂的凝视。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像风中残烛般微弱却陡然攥紧了路逢时的手腕:

      “下……下面还有人……”

      指尖因用力而陷进他沾着机油的战斗服,浑浊的瞳孔里忽然洇开水光:

      “救……救他们……”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液压钳的轰鸣吞没,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急切。

      他和队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她被卡住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如履薄冰。当终于将她完全移出废墟,路逢时立刻将她背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冰冷的泥泞,冲向几十米外等候的担架。

      就在他将她小心翼翼放上担架的瞬间——那只冰冷、沾满泥污的手,仿佛用尽了灵魂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死死攥住了路逢时沾满泥浆和血迹的救援服袖口!

      力道之大,让路逢时猝然低头!

      担架上的女子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瞳孔里是散不去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清明。她凝聚起浑身最后一丝气力,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

      “谢…谢…”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现场的噪音吞没,但那两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重,清晰地砸进了路逢时的耳膜。

      担架迅速抬起,医护人员簇拥着快速奔向不远处的救护车。那攥着他袖口的手,终究无力地滑落。

      救护车门关上,警示灯旋转着刺目的红光,载着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子,消失在通往医院的黑暗里。

      这就是江清晓。

      路逢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一刻,她只是一个需要被救出的生命符号。然而,那一眼燃烧的不甘,那一声耗尽生命的感谢,却像一颗无声的种子,带着宿命般的重量,深深楔入了这个雨夜,楔入了路逢时的心底。

      路逢时僵立在原地,冰冷的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淌。袖口上,那被死死攥过的褶皱和残留的泥污指痕清晰可见。

      耳边,那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谢谢”,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瞬间击穿了他紧绷了一整夜、甚至更久的坚硬外壳。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疲惫、被生命强烈撼动的巨大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背过身去,头盔抵在冰冷的、沾满泥浆的救援车车身上。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浆和血污,汹涌而下。

      小满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安静地靠过来,用湿漉漉的脑袋轻轻蹭着他沾满泥浆的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伤的呜咽。

      路逢时紧紧抱住小满,将脸埋在它湿漉漉的毛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它在得到路逢时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抚后,立刻又绷紧身体,像一道重新上紧发条的灰青色闪电,义无反顾地冲向下一个可能埋藏生命的废墟。

      它救下了她。而它的工作,永无止境。

      这一年的梅雨季。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划破雨幕,载着昏迷的江清晓驶向医院。她的右耳世界,从此多了永恒的嗡鸣。

      而路逢时的心,则永远留在了那片被贪婪埋葬了战友的冰冷矿道里,并在自己心上,划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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