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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夏至 ...


  •   云津的盛夏,栀子花的甜香在炽白的阳光里蒸腾。窗外,高大的悬铃木枝叶舒展,筛下满地跳跃的光斑,浓密的绿意仿佛要燃烧起来——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车祸,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而今天,正是夏至。

      护士小林端着换药盘轻轻推开VIP病房的门。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理医生离开时带上的门扉轻响似乎还在空气中微颤。

      床头柜上放着一份刚做完的心理评估报告,封面上简洁的结论旁,医生留下的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风险,存在明显的焦虑抑郁倾向,社会支持系统受损,需密切观察并加强干预。”这结果并不意外。

      那场可怕的山体滑坡,夺走了司机鲜活的生命——江清晓亲眼看到对方死亡时的惨状;她自己在扭曲变形的车厢里,被泥浆和黑暗包裹着等待救援的几小时;助理在ICU与死神搏斗两日才转危为安;而相伴四五年的经纪人,在经历了这场生死劫后,心有余悸地选择了辞职……

      身体的伤痛在愈合,但心灵的震荡和失去伙伴的遗憾,连同右耳部分高频听力永久损失的阴影,都沉甸甸地压着。

      江清晓当时安静地听着医生的分析,没有辩解,只是轻轻点头,说:“我明白,情况确实不太好。但请您放心,我会努力面对的。”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梳理成柔和的条纹,洒在靠窗的病床上。

      江清晓半倚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正专注地看着面前平板里的刚琴键盘。她的右耳包着敷料,左耳戴着一只小巧的降噪耳塞。

      车祸造成的固定支架虽然拆除了,但右手手指关节仍显得僵硬,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和微颤。可她仿佛感觉不到那不适,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按着琴键。

      没有连接音箱,只有电子琴本身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符,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江小姐,该换药了。” 小林轻声提醒,生怕惊扰了这份专注。

      江清晓闻声抬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病房里消毒水的冷冽。“麻烦你了,小林护士。” 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小林一边熟练地拆解右耳的敷料,一边忍不住轻声问:“江小姐,你…是在写歌吗?”

      小林的目光落在江清晓那只仍在微微发颤、指节略显僵硬的右手上,眉头微蹙,声音里带着不赞同的关切:“你这手…昨天固定支架刚拆除就写了好几个小时的字,今天又练琴?医生说了要适度活动,不能过度劳累,得好好恢复才行呀。”

      她见过太多被病痛击垮的人,但像江清晓这样,在持续耳鸣和听力重创的折磨下,还能沉下心去触碰音乐的,她是第一个。小林忍不住想,病房里又没有摄像机……

      江清晓的目光落回键盘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个无声的琴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澄澈:“嗯,脑子里有些旋律,怕忘了。现在弹不好,也听不清,”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语气坦然,“但感觉还在。音乐…不只是用耳朵听的。”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明媚的天空,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它更是心里想传递的东西。这次能活下来,是很多人拼命换来的。我想…用我能做到的方式,把这份温暖传递出去。” 这是她新锚定的人生目标,是她“豁达与感恩”之下,迸发出的更坚韧的生命力。

      小林心头震动,手上换药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柔了。她看到江清晓因为药水刺激到伤口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看到她随即舒展开的、带着光亮的眼神。

        “嘶…小林护士,”江清晓忽然轻轻抽了口气,眉头又蹙了起来,但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看向玩伴,“你这手法…是跟容嬷嬷进修过吗?”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戏谑,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小林。

      小林一愣,又好气又好笑,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江小姐!您别乱动,也别乱说…我这是专业手法!”

      江清晓低低地笑了起来,牵扯到伤口又“嘶”了一声,但笑意未减:“逗你的嘛…”她顿了顿,看着小林专注的侧脸,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些,带着点哄人的意味,“我们小林护士最温柔了”

      蝉鸣在营房外高悬的杨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将盛夏的喧嚣固执地塞满每一个角落。

      新兵胡子强抱着刚领到的训练装备,穿过略显陈旧的营房走廊。午后的营区很安静,大部分队员都在训练场。

      他路过路逢时队长的宿舍门口时,脚步不由得放轻了。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胡子强偷偷往里瞥了一眼。路队背对着门,坐在床沿的地板上,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孤寂,与门外的刺目喧嚣格格不入。

      胡子强的心揪了一下。一个月前那场惨烈的矿难,牺牲了两位前辈,路队是亲历者,也是亲手……挖出他们的人。

      从那以后,路队就像变了个人。训练场上,他依旧是那个技术最精湛、要求最严格的队长,指令清晰,动作利落。但只要训练一结束,他身上那股曾经像太阳般灼热的光芒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胡子强见过路队半夜在训练场一圈圈地跑步,跑到精疲力竭;见过他在食堂对着饭菜发呆,一口未动;更见过他在听到突然的金属撞击声时,身体瞬间僵硬、脸色煞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恐惧吞噬。

      新兵们私下里都小心翼翼,连最活泼的队员都不敢在路队面前大声说笑。指导员说路队需要时间,可胡子强看着那个沉默如山、却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

      大队政委办公室,政委李国栋看着桌上那份清单和一封素雅的信封,眉头微蹙,又缓缓松开。清单上列着:XX牌高级防穿刺犬鞋二十双,队员专用多功能急救包三十套。落款是一个名字:江清晓。信封上印着一个可爱的爪印图案。

      他想起来了,一个月前盘山公路滑坡,路逢时和小满救出的那个年轻女歌手。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感谢的方式如此实在又贴心——犬鞋是给小满和它的伙伴们的,急救包是给所有队员的。

      这份沉甸甸的、直抵需求的心意。尤其是那句小满的爪子一定磨伤了”,足见用心。

      李政委拿起信封,指尖拂过那个爪印贴纸,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向路逢时的宿舍。

      宿舍里,路逢时依旧维持着胡子强看到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

      “逢时。” 李政委的声音不高,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路逢时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荒芜,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痛楚。他看向政委,眼神有些空洞。

      李政委把信封递过去:“那位江清晓同志托人送来的感谢信,给你的。还有,”他指了指门外,“她给大队捐了一批很实用的装备,犬鞋和急救包,指名感谢你和小满。”

      路逢时怔了一下,似乎花了点力气才把“江清晓”这个名字和记忆里那张沾满泥污、意识模糊的脸对应起来。

      他迟疑地接过信封,触手是纸张的微凉。他的目光落在信封角落那个小小的爪印贴纸上,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

      他沉默地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素雅的卡片,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字迹,看得出是在努力维持着工整,像是书写时手指使不上十分的力,某些字迹略带歪斜却透着一股郑重其事。那字迹里细微的挣扎痕迹,反而让这简短的话语更添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路逢时同志:
      黑暗中看到您头盔的光,是我活下来的信念。小满的爪子一定磨伤了,新鞋希望能保护它。请务必平安。
      ——江清晓

      路逢时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尤其是“黑暗中看到您头盔的光,是我活下来的信念”这一句。

      他眼前仿佛又闪过矿道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战友们永远熄灭的光……而此刻,这卡片上的字句,却像一颗微弱却执拗的星辰,带着另一个生命赋予的温度,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冰冷荒芜的心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李政委以为他又会陷入那种隔绝的状态。

      终于,路逢时极其缓慢地、珍而重之地将卡片合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卡片上那个小小的爪印,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然后,他将卡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作训服左胸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他走到小满的犬舍,伸出那只布满新旧伤痕和薄茧的大手,用力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慰藉,拍了拍脚边小满毛茸茸的头颅。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低沉地吐出三个字:

      “她记得你。”

      小满似乎听懂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噜,将头更紧地靠向主人的腿。路逢时依旧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斜斜照在他挺直却沉重的脊背上的阳光投下长长的影子。病房里,江清晓指尖流淌着无声的旋律,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而营房内,那张紧贴心口的卡片,成了路逢时沉沦深渊中,一道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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