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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沐长青 ...

  •   百蝶穿花灯烛煌煌,酒气裹着胭脂香在雕栏画栋间氤氲。月琴声咽,美人正拨弦轻唱,却被醉客掐着雪颈强灌琼浆,半阙清词混着酒沫溅落青金石砖,玉山倾颓般跌坐在地。

      那人掷盏长笑,踉跄而去。美人珠泪涟涟,我见犹怜,然满座宾客皆沉酣温柔乡,竟无一人顾盼。待丫鬟急急赶来搀扶时,忽见一柄长扇横斜而出。

      “适才聆得仙音,不知可幸再闻一曲?”

      美人抬眸,秋水瞳中泪光潋滟,掠过一丝惊鸿影,旋即纤指搭上丫鬟臂弯,敛衽施礼:“奴家崴了脚,恐难侍奉公子。”罗袜生尘间已盈盈退场。

      “铃铛,本公子这身装束可显怪异?”

      “不怪”

      “如此说来,倒是那美人眼光有失。”涅照阙轻摇折扇,唇边噙着玩味笑意。

      “正是”

      “当真无趣”涅照阙眼波流转,余光掠过门前,宋子平被众人簇拥着渐行渐远。

      “公子可要追上前去?”铃铛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眉间浮起几分不解。

      “此刻,比起他,倒是那位狸奴更令本公子感兴趣。”涅照阙收拢折扇,唇角噙笑,翩然离去。

      玉漏滴至戌时三刻,暮烟阁烛影倏然幽微,六对提灯舞女自金丝楠木屏风后迤逦而出,素手擎琉璃灯盏,流光摇曳,映得茜红纱幔如云霞蒸蔚。周遭鎏金狻猊香炉青烟氤氲,麝香馥郁如丝如缕,于满堂宾客顶上织就一张迷离醉网。

      “叮——” 一声玉磬清鸣,荡开满室喧嚣,屏风次第旋开,现出中央云锦高台,缀满珠玉。忽见一袭月白披帛自穹顶飘然垂落,其上金线暗绣的孔雀霓凰,在灯火明灭间若隐若现。流月足尖点着清冷弦音,自高处飘然坠下,臂间银铃泠泠相和,舞女广袖轻扬,漫天花雨纷飞,流月亦于此时,素手轻抬,摘落面纱,朝台下盈盈一掷。满堂宾客一时失语,旋即哗然,争相欲攫那翩跹坠落的轻纱,竟不约而同,齐呼流月芳名。

      流月回眸嫣然,舞姬如彩蝶散开,一方巨大的透明“金笼”自天而降,将她拢入其中。

      笼身金丝绣就的孔雀翎羽,在灯影里流转朦胧辉光。笼中人翩跹起舞,身姿曼妙,步法奇诡,引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

      一舞终了,犹自魂驰魄荡,未能回神。

      “此‘流霞醉月’,乃流月亲创,聊献诸君雅赏。” 暮烟阁掌事楚文娘凭栏立于二楼,朗声言道。

      语声未落,漫天金箔如星雨散落。楚文娘慢慢吐出三个字:“老规矩。”

      话音甫歇,一样貌清俊青衣书生朝台上拱手,“愿以千卷孤本,博流月姑娘一笑。”

      此言一出,周遭顿起嗤笑之声。

      “囊中羞涩,便休来此处丢人现眼!”

      “流月姑娘虽厌俗物,然汝一介寒生,岂堪匹配?”

      “孤本?凭你?能有几卷真迹?不如归去苦读,他日或可博个功名,再图佳人青眼。” 一位锦袍微胖的公子嗤笑,掷地有声道:“十万两白银!流月姑娘今宵,非我莫属!” 此价一出,四座皆闻叹息。

      “嘶!董公子当真豪阔!此举是半分余地也不予我等留了。”

      “然也,美人纵是倾国,终不过皮囊一具,何值此等重金?”

      “看来流月姑娘今宵,已属董弟囊中之物了,且容为兄先道一声恭喜!”

      ……

      “公子,人已引至。”

      二楼雅间外的曲栏观台之上,涅照阙叠膝闲坐,指尖拈着瓜子,饶有兴味地俯观楼下喧阗。

      待铃铛将人引至身侧,她眼波未移,只闲闲起身折返内室。

      那狸奴亦步亦趋相随,铃铛则悄然阖户,静守于外。

      雅室之内,落座的涅照阙凝睇着对面坦然入席的狸奴,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之色,唇角随之微扬。

      “公子这般瞧着狸奴,奴家可要羞煞了。”狸奴口中虽吐着娇怯之语,眉梢眼角却全无半分羞赧,反是迎着涅照阙的目光,绽开一个温婉浅笑。

      纤纤素手执起青瓷壶,水流潺潺,为彼此注满香茗,动作行云流水。

      “以你的眼力,岂会辨不出我乃女扮男装?”涅照阙接过那盏温润的茶,指尖在盏壁轻抚,却并未沾唇,只随手置于身前的紫檀小案之上。

      狸奴径自仰颈,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喉间微动,方道:“涅二姑娘寻狸奴何事,不妨直言,只是……”

      她放下空盏,眼波流转间带着丝自嘲的疏离,“狸奴身在此间,不过是个下等微末之人,恐要辜负姑娘此番邀见。”

      “你倒是会自轻自贱。”涅照阙不耐虚与委蛇,目光澄亮,直刺狸奴眼底,声线清冷而笃定,“沐长青,我为你赎身,你为我所用。”

      狸奴,正是昔日凭一己翻云覆雨手,跻身瑞京巨贾之列的沐长青,曾号“女诸葛”,名动瑞京,也是武安侯世子宋子平心尖上的人。

      宋子平,此人虽文韬武略皆不足论,于商贾之道上却堪称一骑绝尘,几与煊赫的涅家分庭抗礼。陶然居,幕后东家便是他。

      …………

      回想一个时辰前,她与燕拂商于此室中,言谈疏淡,侍立于燕拂商身侧的楚文娘,提及,今夜花魁献舞,竞拍初夜礼成之后,阁中将呈上冰镇酒酿、新调奶茶等新饮馔。

      燕拂商闻言,略一颔首,转而问起,这两日阁中,可有要事。

      楚文娘垂眸细数,恭谨回禀,并无甚大事。唯花魁昨日寻了我,欲荐同院一名粗使丫头作清倌人,我瞧那丫头容色尚可,身子也干净,便应允了。

      她顿了顿,音调微沉,事后细察,方知花魁荐人,是因那丫头替她出了些……颇为奏效的良策。然则,以奴所知,那丫头虽聪敏,却断无这般玲珑巧思,倒是与她同屋的狸奴,素来心思九曲,七窍玲珑。

      在燕拂商的示意下,楚文娘将狸奴的身世细细道来……

      “涅姑娘这般人物,原不该信无稽之谈,武安候世子若真对奴家存半分情意,”沐长青的嗓音带着喑哑,打断了涅照阙的思绪,人也随之立起,“今日,涅姑娘怕是在这暮烟阁里,寻不到奴。”

      涅照阙的淡淡地目光缓缓刮过站定的人,散乱未饰的乌发,浓艳得有些俗气的脂粉堆在并不出挑的脸上,裸露的肌肤、轻薄劣质的纱衣,已显松弛的身形与阁中那些鲜嫩如花的女子相比,无疑是黯淡的,然而,那好似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傲气,硬生生撑起迥异于脂粉堆的孤峭风骨。

      涅照阙恍若未闻其言,继续一瞬不瞬地看她。

      起初,沐长青尚能昂首迎视,渐渐地,那目光便游移起来,手指不自在地拢了拢纱衣,半盏茶功夫过去,见她审视之意丝毫未减,索性横下心,破罐子破摔:“我这身贱骨,榨不出半分油水。你这般人中龙凤,要接近宋子平易如反掌,何必在我这滩烂泥里白费功夫?”

      “倒也有理。”涅照阙终于收回迫人视线,徐徐起身,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落魄至此,甘心么?”

      “如今这般,甚好。”沐长青答得坦然,唇边却牵起挥之不去的苦涩,“涅姑娘,这暮烟阁里,只有狸奴,我也不喜被唤做沐长青,若无它事,狸奴便告退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桌案上那只莹润的玉碗,“只是……临去前斗胆向姑娘讨个赏。阁中新上的茶饮,奴卑贱之躯,原是不配沾的,姑娘能否,将那碗中的乳茶,赐予狸奴?”

      涅照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谢了!”沐长青语调骤变,爽利地道了声谢,再无方才的婉转。

      她端起玉碗,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碗盏落回桌面发出轻响时,她躬身行礼,随即转身,推门而出,未曾给涅照阙留下丝毫挽留的余地——或是说,涅照阙本也无意强求。

      铃铛闻得门扉轻启,收回望向楼下的目光,对欲阖门的狸奴冷冷掷出二字:“不必。”

      狸奴面露惑色。

      “不必掩门。”铃铛语声淡漠地解释。

      待狸奴应了声“好”,她依旧带着那分疏离的凉意,语含不解:“为何?”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令狸奴微怔,旋即明白这小丫头是在追问自己缘何不肯随她主子。

      她避而不答:“小姑娘生得这般玉雪可爱,合该多展笑颜才是,绷着脸作甚?”言罢,也不待铃铛回应,便含笑离去。

      “自她现身,你便失了常性。”涅照阙步出房门,见铃铛兀自凝望着狸奴远去的背影,不由出言调侃。

      铃铛回神,拱手道:“她曾给过我几口吃食。”

      “哦?”涅照阙眉梢微挑,漫不经心道,“何时?”

      铃铛闻言,单膝点地:“……已不重要了。”

      “起罢,”涅照阙收敛笑意:“记着你方才所言。”

      “是。”

      涅照阙便未再说些什么,环顾四周,满目笙歌鼎沸,纸醉金迷,侍女们手捧盛放奶茶点心的木盘,步履匆匆穿梭其间。此景虽在意料之中,却又稍出意料——她本以为琼浆玉液当更为畅销。

      “暮烟阁的佳酿,不是人人都能尝的?”

      燕拂商手摇素扇,含笑踱近,行至跟前接着说:“你欲得之人,今夜,我便差人捆了,送去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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