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天神说好 ...
-
呼提罗的父亲曾是衍齐的头领，不久之前在和月氏残部的厮杀中丧命，然后衍齐接替他的位置，为了感念前头领才把十六岁的呼提罗提到这支队伍——匈奴在冒顿和老上两代单于的努力下差不多横扫了西域，劫掠的机会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和呼提罗熟识的匈奴青年，几乎没有不羡慕他的，特别是听说衍齐把抓回来的汉人俘虏留给他当奴隶之后，这羡慕之情就更旺盛了。
但事情倒不像其他匈奴青年想的那样美好。呼提罗此刻心情很坏，表情阴沉，生理年龄大他三岁的滕空在他面前心虚不已，大气不敢出。
“彼何能为？”呼提罗烦躁道。
那你还能做什么？
不会做饭，可以理解，匈奴的男人也少有亲自下厨的；不会放牧，可以理解，汉人在匈奴人眼里都算不上会养牛羊；不会拉弓，不会骑马，这些都勉强可以理解，但不会劈柴已经有点离谱了，姑且算他被衍齐的马踩过两脚后伤还没好，挥不动斧子……那这个奴隶到底还有什么用？
“将田乎？”呼提罗抱有最后一丝期待。
田？种地？滕空是学计算机的城市小孩，从小到大没见过真正的农田，略加思索就把头摇得干脆利落。
呼提罗闭了闭眼，上前揪住他领子，滕空很温驯地顺着他的力道走，被他扯出院子。呼提罗指他，指远方，意思是让他走。滕空很茫然：“汝言，吾乃汝家奴？”
呼提罗道：“不辞矣。”
用不着了。
滕空就听懂一个不字，猜呼提罗是想放他走，让他别客气。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单纯的男大很感动：“汝乃吾此生挚友！”
呼提罗：“……”
刚走出去两步的滕空又被呼提罗扯了回来，匈奴青年眼神凶狠：“挚友？为何？”
男大眼神澄澈：“汝善至极！吾此生难忘。
呼提罗：“……”
匈奴青年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他，手在他领口上松松紧紧，最后还是把他扯回院子。滕空又懵了，听他冷声说：“无则学，不饭汝。
不会的活学着干，不然不给你饭吃。
滕空没太听懂，想问他本来说好放自己走为什么又反悔，但低头看看领口碗大的拳头，识趣地没说话。
呼提罗平复了一会才敢转过来看他，语气依然凶狠：“闻乎？”
“闻，闻。”滕空人在屋檐下，只要不挨打怎么都行，“吾皆从汝。”
都听你的。
唉。一个愚笨且没用的汉人奴隶……而且饭量不小……而且沟通成障碍。呼提罗其实找不到任何留下他的理由。但是这个汉人居然说挚友？一个奴隶也敢和他呼提罗成为挚友？
呼提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直到呼提罗感觉耳朵到脖子根重新冷却，他才有所动作。他把滕空扯进帐子里，把一套自己的旧衣服扔给他。滕空总算换下被血和尘土腌得看不出原色的睡衣，在呼提罗眼里有了点塞外的体统。
“既伤未足，不能开薪，当试炊。”
既然伤还没好，不能劈柴，那试试做饭吧。
滕空怎么说也是濒临二十岁的现代人，多少也进过几次厨房，煮过挂面、煎过鸡蛋、用过微波炉和电饭煲，也精通方便面的各种快捷泡法。人在屋檐下，他绝没有“搞砸一切后被迫失去劳动机会”的心思，但事实很难不让人如此揣测。
起码烤熟了。
滕空安慰自己，并惴惴不安地把炭递给呼提罗，呼提罗吃了一口，被苦味冲击得说不出话。
相比之下，虽然粟米也煮得夹生，但好在还是粮食的样子。呼提罗很给面子地吃了一碗，然后不死心道：“真不耕也？汉人好谦。
滕空说：“非谦。不会耕。”
“啧。”呼提罗使用语气词。
放弃了其他所有战利品带回来的汉人奴隶并不会种地，这对呼提罗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打击了。但这天等着他的坏事还不止这一件：他的母亲终于不得不带着乌蒲和家中的财产搬去他叔叔那里了。
这也是匈奴的传统。呼提罗没法抗议，只能沉默不语。叔叔带着人过来赶走家里的羊，搬走家里的粮食，只“好心”留给他一捆肉干、一摞面饼，和他要骑的一匹马。乌蒲不安地扯着母亲的衣角，母亲不安地绞着两只手，呼提罗也有些不安，这些不安在叔叔企图领走滕空时终于被催化成熊熊的怒火。
他勒住滕空的脖子，盯着叔叔说。这个奴隶是我的战利品，不是我爸的财产，你不能带走。
叔叔想争论什么，被他带来帮忙搬东西的人劝了两句。然后他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带上其他东西和呼提罗仅有的两个家人离开了。
滕空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动也没动，任呼提罗的胳膊死死卡着脖子。这些人离开很久以后，他感觉到有水珠落在脖子上，僵硬着没敢扭头去看。
很久以后他听见呼提罗恶狠狠地宣布：“既不会耕，明日当猎。汝与我俱。”
……感觉潜台词是打不到猎物就杀了你个废物。拜托了时空失控，能不能在明天到来之前把他带走啊？
“闻乎？”呼提罗不满他没有回答。
滕空立刻点头如捣蒜。
古代人根本没有夜生活，天一黑就躺下睡觉。滕空前一天睡得多了，加上对第二天的狩猎活动充满忧虑，这个晚上实在有些难以入眠。而熟睡的呼提罗翻滚几下之后过来搂着他，胳膊压在他胸口上，滕空又感受到剧痛，这使他怀疑自己的肋骨其实已经断掉了，可能是一根，也可能是两根。
要不要和呼提罗说一下，让他给自己请个大夫看看呢？
但是会不会被当成是逃避狩猎的借口啊？作为奴隶什么都不会干，呼提罗别说打他一顿了，就算真杀了他可能也没人拦着吧？
……不过这地方的医疗水平到底怎么样啊？匈奴有靠谱的大夫吗？
真的很麻烦，偏偏是古代，偏偏是在游牧民族这边。尽管滕空作为理科生没什么历史常识，但他不用想也知道游牧民族的医疗水平恐怕够不上当代的前沿水平。但是如果肋骨断了的话还是要治一下吧？一直放着不管还是会有些问题吧？
如果马上能抵达一个医疗水平足够先进的时代就好了。滕空想。
这破游戏到底怎么回事？前两次穿越的时间短得出奇，他甚至没时间说服精灵成为“锚点”就被传送走了。这次他在古代先是被马踩了两脚，接着被匈奴人俘虏，现在已经进展到成为匈奴人的汉人奴隶……在这个时空待了这么久，为什么时空失控还没把他带走？
呼提罗的胳膊压得他真的很痛，但他确实推不动匈奴青年健硕的臂膀，后来大脑的痛觉神经也钝化不少，滕空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带着对时空失控的无尽怨恨。
其实是痛晕了。
呼提罗早上醒来的时候并没及时关注到奴隶的情况，他从毛毡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把帐子里的火堆重新点燃。大漠昼夜温差大，早上的温度很低，呼提罗快步去院子里抱了一捆柴回来，正往火上添柴，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家里还有个奴隶呢。
“起。燃薪。”呼提罗走过去，拿脚尖轻踢他小腿。
滕空嘴里嘟哝，但眼睛睁不开。呼提罗从他小腿一路踢到屁股，收效甚微，脚踝还被滕空顺手抽了一巴掌。匈奴青年有点被不懂规矩的汉人奴隶气笑了，揪着他衣领预备往上提：“汝为奴，知乎？”
这一揪，呼提罗的指节总算直接接触到滕空的脖子，匈奴青年被烫得愣了一下。
片刻以后他表情凝重起来，放开了滕空的领子，手掌覆盖到他额头上。得找医者，放着不管可能就死了。呼提罗咬牙，滕空被俘虏以来吃了三顿饭，活一点没干，现在作为他为数不多的财产来看……如果直接死了，他损失可不小。
虽然请医者给奴隶看病恐遭人非议，但呼提罗很会换位思考地想，奴隶其实和牲畜无异，现在是他仅有的财产。哪个匈奴人会看着家里唯一的马或是牛病死而无动于衷呢？
他很快地说服自己，很快地出门去请医者，然而附近的大夫一个也没找到。据说是单于昨夜病了，这些人连夜就被召去王庭了。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呼提罗焦灼地问医者家里的人，得到要王庭放人才能回来的答复。
单于有没有生病、生的什么病其实根本不关呼提罗的事。但作为一个匈奴青年，此刻他由衷地希望单于立马好起来，或是立马病死。
天神，求您保佑，让单于立刻变得身体康健或是立刻病重死去吧。求您保佑我的个人财产平安无事，求您保佑我的奴隶留下性命。呼提罗跪坐在滕空旁边，虔诚地合眼祈祷。
在与呼提罗和滕空有十几里距离的匈奴王庭，老上单于确实已经病得很重了。他的目光在整个幔帐之中扫视，掠过他的妻妾子女，掠过抖抖索索的医者，掠过他的亲信心腹、文臣武将。尽管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在旁人看来，他的一双眼睛仍然如鹰隼般锐利。因此他的臣子和妻儿也纷纷低头，整个帐子里除了他选定的继承者，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老上单于就这样看了一圈，为自己一生的功绩深感骄傲。
他预感到死亡，那种黏稠的气息自上而下包裹住这座帐子。老上单于并没有逃跑的想法，他自以为是大漠的王者，骄傲的头狼。头狼总是坦然迎接衰老和终结，他一直这样想。
那么就在死亡之前，让我最后看一眼我统治的地方吧。老上单于说。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中行说，汉人官宦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人才确实有独到之处。他殷勤地上前，抬起手让单于借力，老上单于抓着他的胳膊自己站起来，并在围上来的亲信们的搀扶下走出了帐子。
清风拂面，老上单于极目远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似乎看见一颗金色的流星在天边落下，落点像是匈奴王城中的某处。
老上单于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