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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重大的问题 ...

  •   无相五岁时预言了自己的死期,这是独一份,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位三山的继承者没活几年便定下死。死是所有生灵必须经历的课题,对于他们来说,这种课题往往要比寻常人结业得早。他尤其早,早到完全不必期望白发变黑仍然会不自觉地期望抵达黑的彼岸,期待世界变得清晰的那天。
      上天绝不是只给予困境而不给予希望的残忍社会制度的分身,他因确切的死而拥有改变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作用于他短暂生命的延长,也可以作用于他想要起作用的某一部分。
      意思是,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巫镇裕在不能开花的疆域中开花。他纠结于是否真的要这么快使用这个能力,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嫩芽还蜷缩在壳里的时机。
      可是他无比希望巫镇裕被选中,巫镇裕是有才华,有能力的,表演对他来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命运。
      命运如潮水。
      他连续几天心不在焉,出门时忘记和小芭打招呼。巫镇裕替他给小芭说好话,哥哥只是忘记啦,不是不喜欢你。好像它真的能听懂似的。巫镇裕问过他怎么回事,他捧着脸说我在思考一个很重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能让你知道的问题。”
      “好吧,那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
      无相这才将视线放到巫镇裕脸上,耐心、认真、温柔的表情。无相心想,巫镇裕是个真诚到让许多人显得龌龊的那种人。他在许多人里面。他认为自己思考这么久是因为自己不够慷慨或不够“爱”。
      他跟巫镇裕道歉,巫镇裕问他是不是看了太多场烂戏把脑子看坏了?开玩笑说晚上要不还是把鬼故事暂停了吧,感觉影响智商。他张大眼睛叫道:不可以!
      旁边拍戏的剧组工作人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减弱声量,揪住巫镇裕的衣领摇晃他,一面说故事会我还是要听的,你答应一直跟我讲的,巫镇裕耍赖皮。
      巫镇裕笑眯了眼,随便他摇,言语上逗他玩:我不明你在讲咩啊。
      此时,一个长形的影子笼罩他们,他们同时仰起脸望去。单丰禾欲言又止的脸从城市搪瓷盆中一跃而起。她穿了件浅蓝色短上衣,牛仔超短裤,白色皮带掐腰,头发难得一见地披散,发间有孔雀石耳环点缀。她手里拿着枝几乎开到尽头的红芍药。
      巫镇裕看清是她就别过脸,表情趋近于冷漠,跟无相说了声便离场,到旁边等他们说完话再过来。单丰禾头回到横店来时,不小心把无相撞倒,挫伤看起来实在惨烈,以至于巫镇裕有点讨厌这个冒失的女生。碍于是无相的朋友没多说,她来巫镇裕就躲开,免得甩脸色弄得场面难看。
      “他还在记我的仇啊?”单丰禾将芍药插进他的发辫,小声问。无相点头。单丰禾无语地偏头捂脸,然后缓缓转过脸,从眼角瞥无相,她要说了,她见到他们的第一面就想问的问题。
      “你们俩是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啊。”单丰禾把两个大拇指压在一起,轻挑眉梢,以为暗示到这种地步,无相会懂。无相不懂,凝视她,等待答案的表情。所以你们不是?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无相回忆认识到的种种关系,想不到到底哪种需要用“那个”来指代。他想到不久前的事情,试探性地问:“玻璃?”
      单丰禾没想到他会说“玻璃”,隐隐有不妙的预感,抬头就看见巫镇裕站在近处,表情不太好看。
      “所以玻璃是什么意思?”无相问出来单丰禾就收到警告的眼神。无相把两个大拇指贴在一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巫镇裕的嘴型是闭嘴。单丰禾哑火了。
      无相歪头离她脸更近,她的表情愈发清晰,他眨眼继续说:“跟性有关系是吗?别看巫镇裕的脸色,看看我的脸色。他把我当小孩子,我是小孩子吗?”
      单丰禾觉得此情此景比她硕士复试还要令人紧张。巫镇裕还是无相,她要下决定,于是拢住无相的耳朵说,玻璃就是同性恋的意思,但玻璃不是称赞的好词语。大拇指挨在一起就是亲嘴的指代。我会问是因为你们很像一对情人,从来没有谁的朋友是这样的。
      无相摇头说我们不是情人,是好朋友。他还有问题,巫镇裕已经按捺不住,走过来问他们在说什么。不是真的问,有确切的答案也要装不懂才不会马上吵架。
      “啊,在讲工作啦,无相明天要跟我去看事情。”单丰禾不打算讲明,担心闹得太僵之后不好过来。她从包里把数好的钱递给无相,跟他说八个人哟,六百四十元,我还是在站牌那里等你。
      她不来吗?无相问裘楚云。
      她做实验去啦,我来接你还不够?真是个贪心小孩。她摆摆手就要走,走了几步远之后掉过身对巫镇裕说:你不要以为保护就是百分百的好事,你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巫镇裕没说话,静静地望她一眼,低头看见无相柔润的脸目,竟然有心碎的感觉。
      “巫镇裕。”无相叫他,钱紧紧地攥住,“什么叫同性恋?”
      巫镇裕蹲在他面前却不答,无相拧他的鼻子,“哎哟,我只是对特定的现代词语懂得太少,不代表我是傻瓜,不是说是哥哥吗?难道告诉我就能损害我吗?”
      “我只是觉得这世界有些部分配不上你。”
      “没有绝对美好的世界,正面我喜欢反面我接受。”
      “你为什么要接受,你为什么要'不做小孩'。”
      “巫镇裕,我想长大,十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八岁,我是期待的。我期待这些才会离开家,才会出现在这里。”
      巫镇裕沉默很久,眼泪比言语先瀑出来:“意思是,同性别的人相爱,结婚,永远在一起。”
      言语结成真心的泪珠,将所有过去的岁月、感情、依恋浓缩出的心态转变成这一刻的泪珠,一个微观宇宙的大爆炸,挥洒出的粒子、原子,或者别的种种物质,构建出新的微观世界。不把扭曲的不安全感投射到无相身上,重新站在新角度凝视无相的世界。
      他的手温暖、自然如树,声音仿佛树叶簌簌,啊——原来只是爱谁都可以的意思。是了,爱谁都可以。他啵啵巫镇裕的脸,说他担心太多,我不会走,也没人因为你不做什么事情就会把你扫出门,干吗把自己当母鸡一样。想得多就会老很快。
      此时,无相做了最终的决定,有关重大的问题。巫镇裕偏脸亲他的脸颊,什么走来走去的人,什么“玻璃”的流言,他就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回应些什么。
      他的心太细,别人很随便地对待他,认为他不重要,终于有人谨慎轻柔地捧在手中擦拭,如何沉默,如何阻断,如何不作为?
      “我是谁?”
      “无相。”
      “再告诉你一个名字,我的小名叫山山,山岳的山。巫镇裕,我是你的小孩吗?”
      巫镇裕摇头,拿手揩脸,吸鼻涕。无相笑盈盈地看他,相处过程中经常哭是正常的吗?是。恳切地回答。巫镇裕以为这次对话是因为无相想要他分清情感,事实上,无相只是不想他对生活糟糕的部分防备得那么辛苦,那么紧张。
      无相根本都分不清什么情感的ABC面,只觉得天要升起来要掉下去都要和喜欢的人事物在一起的孩子怎么会分得那么清。
      文学中所有美丽的语言背后有巨大的丑恶,有工笔的遮盖与描摹,穿透这些迷宫,抵达奇迹似的出口,比活下去还要难。无相没有视见迷乱的能力,只有视见本相的能力,本相就是出口。
      谭谢看见他们挨在一块儿,从巫镇裕开始哭他就站在这里了,刚好挡住那些窥探的眼光。他们没注意到他来,全心全意地解决有关他们的问题,真令人羡慕。不管他们是玻璃还是朋友,都令人羡慕,怎么会那么爱,怎么只跟对方那么爱。
      他忽然想起几乎不在自己面前出现的父母,被父母的事业野心推到台前的自己,没有朋友,没有正常童年,少年生活的自己,看起来是不是比乞丐还乞丐,所以没办法得到这种感情。他嫉妒巫镇裕的运气那么好。
      他喊巫镇裕的名字,两张脸整齐地转过来。巫镇裕拿衣摆擦干净脸,过来和谭谢说话。
      “听说那个剧组没要你,为什么?”谭谢整理好情绪,尽可能隐藏他的嫉妒和委屈。
      “他们已经内定好了。”
      “你怎么知道?”
      “看见的。”
      谭谢去旁边打电话,回来给巫镇裕写了另一个剧组的试戏地址和时间,笃定地说只要你戏没问题,没人能顶掉。巫镇裕没接,问为什么?
      “啊,我和无相做朋友才介绍给你这个工作的。要是他自己演戏我肯定不会介绍给你了。什么都没有的日子过一段时间就够了吧。”谭谢瞅住无相,咧出笑,心想要是你爱我就好咯,你要我做玻璃我就可以为你做玻璃,而且我相对富有,要珍珠就有珍珠,要果汁就有果汁,要保姆车就有保姆车。可惜爱与外物的关系微薄。
      无相冲他说谢谢,巫镇裕一定会去的。巫镇裕也好正式地讲谢谢,不习惯他们这么正式,显得他们之间好远。讲完正事,他们蹲在一块儿闲聊,紧密地和无相挨着,划拳抽二荆条,巫镇裕在旁边计数,连输三局就换人。等到剧组叫开始巫镇裕才跑走,留他俩单独玩。
      第二天,巫镇裕去试戏,无相到长湖学院工作。女生们在人工湖旁排队看,领去各自的命运和咒文。来之前以为是大事,听之后发现全是小事。小事能够制造大恐慌的缘故是未知,不知道原因,不知道结果。很快就看完,面对面坐着很有玩翻花绳的意味,没让栾文华她们送,自己围着人工湖往外转,空气中有油桃的味道。在湖边看过的闪光石头再出现,伴有鸭叫。
      他刹住脚,发觉绕回人工湖,那些大学生统统消失不见,天光失去温度。无相摘掉棒球帽,伏地倾听,没听见声音,因此确定不在人世。坐起身时,她的发搔他的后颈,他仰头,腥膻粘稠的液体掉入脸颊。她没有人的脸,砍去一半的骨骼截面就是她的脸,多洞多蛆虫,肥美死蛆。
      他伸手捉走蛆虫,丢在脚边踩成浆糊,扯女鬼的衣服来擦脸说:是你先在我脸上滴脏东西的。他完全不怕,找长凳来坐,女鬼跟到他身边,像风筝。
      所以你要干吗?我忙着回家,有话讲就快点讲。她没有口舌,此时才发觉自己没有口舌,焦急地转圈。
      无相晃荡双腿,没太有所谓地等待。在等待中她不断分裂,如同多胞胎般,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十六……无限制地增生,装满这方空间。
      “你说不了的话,我就要走了。”
      她们受到刺激,肢体伸长到极限,争先恐后地扑来。层层叠叠的丑陋的脸,激荡的发与□□。手是枯枝,尸水是眼泪,风穿过眼洞、鼻洞、口洞是哀嚎,组合起来就是死后执着的畸形的鬼体,如浪如真菌蜂拥。
      她们将他淹没,他掐诀念咒,眨眼间回到人世,他行走,脚底沾粘稠黑水,随着脚步逐渐消失。长湖学院太多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他能力有限,对方说不出他就管不了。
      回去的途中下大雨,他被淋湿,还未进站就看见巫镇裕打伞在站牌旁等他,小水塘被他踩碎。见面无相就问他选上没有。巫镇裕答选上了,摸到他身上湿,风风火火地拉他回家叫他洗澡,自己在厨房开火煮点姜汤。
      姜汤很难喝,但他只会做这个。小时候父母还没离婚,淋了雨妈妈就会给他煮。妈妈厨艺差得不得了,姜汤辣得很,他闹着不喝,现在想喝没得地方要。
      无相穿背心短裤钻过来,竟然不讨厌姜汤的味道,一边喝一边问选上什么角色?一个十场戏左右的配角哇,但是片酬蛮高的耶,山山有什么想要的吗?想要你能一直被选上。
      巫镇裕失笑,指了指小芭,他贴住鱼缸壁说哈喽哈喽小芭。他跟小女生们学的洋文,英格利西。哈喽,拉乌有。
      巫镇裕学他,两个人在小房间里追闹,邻居也忙着发出生活的声音。现代生活真是美好,比无数个在三山的日子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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