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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诅咒 ...

  •   接到赢祯的电话说“有个工作,你要替他去吗?”的那天,他正在如饥似渴地阅读一本书的最后一章,一场青春鸟的飞翔与伤害。

      他说好,我替他去。

      心里是乌托邦式的幻想,所有人类退化,从自诩的高级动物变回动物,宇宙倒流,地球尚未在爆炸中形成,世界成为一颗种子的鼻涕泡。

      他先到店里领取工作信息,这本厚厚的册子上写着买卖双方的名字:方世昌以二十年的寿命换取幸福生活,如悔可使用等价的物品在寿命耗尽前赎回。

      这笔交易是十年前的今日达成的。

      他问:“需要做什么呢?”

      赢祯拿食指捺在“方世昌”上,说:“我没收到这笔寿款,你去收回来。”

      “怎么收?”他摩挲着纸面,世上竟然有如此不具象的交换,幸福生活是怎样的幸福生活,二十年的寿命又如何取走呢?

      赢祯矮身钻进柜台翻找,拿出一柄十五厘米左右,通体漆黑的小刀递给无相,说:“一刀十年,两刀就是二十年,我们只要二十年。”

      无相拔出刀观察,刀刃仍然黑,刀面印出他的脸,问:“所有的交易都要亲自去收吗?多麻烦。”

      “通常不需要亲自去收,但不是会有那种人吗?只想要好处,不想付代价。就会想方设法地逃避,又那么幸运碰上愿意帮助他的修行者,要不然就是想要花钱消灾,总之就阻断了契约生效,需要人为地还原契约。”

      赢祯伸出双手包住无相的手掌,将刀插回刀鞘,笑盈盈地提醒他不要伤到自己,本来你就没有十年。

      如果你有十年,或许真的能在这世间做出一番事业来,可是你没有。

      无相盯着他看,对典当的工作没有具体的概念,道:“你有自己去收过吗?”

      赢祯摇头回:“从未,浚酉干得很好。”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忘记了。”赢祯双手托脸,回忆往昔孤独寂寞的岁月,“它怕我逃跑,不让我出去,如果有人不肯结账,就派一个小纸人出去,但是纸人不如浚酉好用。”

      无相不言语,哗地站起身,将小刀斜插在裤腰,用皮带卡着,认真地阅读一遍住址后就要走。

      赢祯哼声,缩回柜台后打开电视,打算继续看。没想到无相走出去很远,又折返回来,伏在柜台上探头看他。

      轮到他问干吗?无相把自己的猜想问出来:“你也是被卖过来的吗?”

      赢祯哈了声回:“我才没那么夸张,我是被它虏获的,一毛钱好处都没有。”

      “虏获是什么意思?”

      他没把话说明白,赢祯已清楚他的意思了。无相是一个善良且乐意给予的天真的孩子,就算觉得你坏也愿意帮助你。

      赢祯难得露出本真的自我,瞧他半晌缓缓摇头讲虏获的意思就是,离开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没有办法。无相想了想,说你不要再把我二哥当狗对待了,我想办法帮你。

      赢祯呸他:“马上就要死的人能帮我什么?”

      “我会死,但是你不会死。我会转世的,我转世也会记住这件事。不要再伤害肉肉了。业力回馈你也知道。”

      无相伸手要和他拉勾,他维持恶劣、凶恶的形象,可是看见无相的表情就有些难以维持。最终伸手跟他拉勾约定不再粗暴地对待浚酉,说:“就算你这样,他也会永远陪我。”

      “不会的,我肯定赎走他,然后下辈子帮你,可以吗?”

      赢祯不相信他能做到,不相信浚酉能够离开他。赢祯十六岁被它强行留住,此后一千三百多年,莫名其妙地一步也不能离开,看着亲人死、爱人死。与多年好友再重逢时他仍然青春,好友已然耄耋。

      后来浚酉被卖过来,他已经疯了,站在生与死之间无法爱。曾经也有人约定要来赎浚酉,爱这个小孩的人很多很多,可是谁做到了呢?

      没有人做到,所以无相也做不到。

      他看着无相的背影,很威严,忍不住深吸一气,长叹。哪怕知道不可能,能听到那样的话还是会觉得生命解冻复鲜。

      要是留下来陪他的是无相就好了,他肯定不会把无相当做狗。

      无相搭公车到市中心,壮大精美的建筑一层层揭开面纱。地址上标注的小区大门极有现代建筑艺术美学的意思,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不允许非业主以外的人钻进园林式的小区。

      乍看之下以为防护精密,实际上无相进入它就像回到森林那样毫无阻拦,他的影子被日光舔得好长好长,肉身隐没在绿化。

      他等到天擦黑,十二楼的灯光才亮起。无相站在阳台的黑暗处,静默着观察这个交换的幸福生活:这套房子宽敞明亮,地面铺毛毯,沙发大而柔软,从他的视角看不见具体有多少个房间,有一个中年女人在上菜。从称呼来看,她是住家保姆。

      方世昌坐在主位拿着筷子,一手拿着手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戴无框眼镜,给以人精明成熟的感受。妻子抱着两岁多的小女孩和方世昌说话,勺子在小碗里搅着,大约是上幼儿园的事情。

      要上名师幼儿园,才能保证不输在起点上。方世昌很认同地点头思考,提出某机关幼儿园的园长和他蛮熟。因此所有人都笑了。

      原来这就叫幸福生活。他等到灯重新黑下去,拉开阳台门想要走进房间,立即有火烧的痛感,地面表现出微弱的亮光。

      他掐右手诀,透过缝隙看地面,朱砂写成的符文浮出。无相仔细分辨了会儿,认为此类符文称得上是很有水准的符文,能够在多个维度有效地阻断、预防伤害,但涂掉这种符文也很简单。

      他舔湿大拇指,在地面擦出“入”的咒文,即可堂皇地进入此间,走进卧室,推开门没有咔嗒的声音。方世昌的老婆在装修时特意选购的静音门。

      两夫妻躺在床上安睡,全然不知已有人摸进卧室,空气中饱含肉(欲)的气息,这种气味使他皱了皱鼻子。

      他站在床边俯视这个男人,没穿上衣,无声拔出刀而将刀鞘留在腰间。他立刻没刺下去,在想刺哪里不会死,想了想划上他的脸,第一刀,十年。

      第二刀还未落下,方世昌醒来,他冲他微笑,印上第二刀:“你好,二十年,我们收下了。”

      他收起刀,心想真简单,忽视方世昌震惊的眼神,顺着来时路回到阳台。他看见浚酉站在窄窄的护栏上,蓝莹莹的月光披在他的肉身,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捉橙色的萤火。

      “二哥不要吸烟,破坏环境。”他说。浚酉没答,抬抬下巴,他掉过脸望去,原来方世昌拿着纸符与菜刀追来,眉眼距压到最近,看起来不够凶恶倒是极其滑稽。

      他们不为所动,无相单手抓住围栏,与方世昌对视一眼,浚酉说:“还好不是难题,否则我回去真的要和他闹起来了。”

      说完将无相拉到怀中,向后倒,从十二楼坠落,无相看见他们的头发缠在一起,侧脸向上看,觉得月亮离他们前所未有的近,光芒映亮他们的局部。

      他们平安落地,仰卧在草地,依偎着一面解纠缠的发丝,一面说话。无相觉得收回方世昌的寿命简单,好奇会让浚酉受伤的工作情形,浚酉各方面的能力强于他,近身可能差几分,但论速度还是浚酉更快,浚酉的实战更多。

      浚酉想了想说:“有真家伙的就会比较难缠,跟你玩战术,又有趁手的工具或者人家本来就等着你上门和你一块儿死的疯子。像方世昌这种,半吊子,不懂行的最好对付了。”

      看他半天解不开发丝,吸了口烟来烫断。无相笑笑地看着浚酉说:“二哥担心我受伤才来的吧。”

      浚酉没立刻回答,火星被吸得更亮,烟雾和语言一起喷涌而出:“你不了解老板,他是喜欢看到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的人,不要随便掺和到我们的事情里来,不值得。”

      在他们的视角中妄图通过“交易”来改换命运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交易结束后有的人心甘情愿地死,有的人则因贪婪而企图通过这条脉络拿到交易背后的“权力”,因此不断地纠缠,死亡之后又在不同的人身上复生,贪婪的游戏根本不会有结束那天。

      无相掺和进来只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痛苦,以及再也难以相信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任何一句话。

      无相是不在意这些的,抚摸浚酉的脸颊,拿走烟掐灭回:“世上好多事都不值得,替二哥做些什么事情,我很开心。想到二哥很快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心里就会更好受一些。”

      许多事,他不想问值不值得,愿意做就做了,问就是觉得不值得,他不觉得。

      浚酉觉得不值得,同时对于他的表达有一种近乎痴迷的情感体验,不能够说出来的情感体验因此不言语,静静地揽着他离开高档小区,陪他搭晚班车回攸贤区。

      无相和他聊起今天看的小说,希望他们之间不要太安静,说完觉得自己的语言太过平实无趣,露出略略有些歉意的表情。浚酉把他的表情抹乱,问起捡到的小孩。

      无相马上忘记小说的情节,跟浚酉讲送给福利院了,会指派新的爸爸妈妈给她。浚酉留意到他的措辞,明白他没理解福利院的意思,不打算戳穿,人还是要对现代社会有一些足够浪漫纯真的幻想才能活下去。

      知世故而不世故是更残酷的一种状态。

      梁暮之坐在小区外路桩等他,他们约好今天一起吃晚饭。梁暮之担心无相的身体,在家里等了十几分钟后,紧张兮兮地出来等,期间还给无相传了五六条短讯。

      当他看见两片白云飘过来立即安心似的松了口气,接着想到不知道菜够不够三个人吃,嘴巴上跟他打招呼:“二哥也来啦。”

      浚酉看见他,冲他扬了扬下巴,接着偏头跟无相说:“我回去了。”

      梁暮之留他,他看也不看梁暮之,执意不肯留,匆匆说:“行了,明天晚上我请你们俩吃饭,今天就不要了。”

      梁暮之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讨厌,没有强留,和无相目送他离开。语言问无相去哪里啦?传短讯也不回。

      无相双手捧着脸颊,报出地名,没有说出去那里的目的。梁暮之知道那个地点,那个所谓的“富有者”的常用住址,没问去干什么,只问看过那边的环境,你喜欢吗?

      无相摇头,不喜欢,虽然很新,但丧失趣味。这个回答没有给梁暮之安心的感受,反而更加焦虑,更加急躁地给以的渴望,给以你还是给以我自己。

      他深呼吸,无相嗅出他的情绪似的,主动牵起他的手,拉他上楼,跟他挤在厕所里洗手,洗脸,用一张湿漉漉的脸对他说不要想太多。

      他低头笑:“我是那种想太多的人吗?”

      无相擦干手吃药,背影在说你就是那种想很多的人捏。梁暮之想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住上比高档小区更高档的地方,却因知道你想得多的地方不是在物质的渴求上而说不出口,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你要健康才能谈什么物欲。

      干脆就不谈,平常那样生活,各自收拾干净爬上床说话,睡觉。

      隔天晚上准时赴浚酉的约。一种直接坐在厨师对面,与厨房的距离近得离奇,茶碗离得近的就餐方式。浚酉坐在无相身边,穿浅粉色的卫衣,无相拉着说樱花粉,掉过脸看梁暮之笑舟抵达港口似的:“不适合你穿。”

      梁暮之低头遮住脸笑。厨师早早就位,端上一碟碟定好的菜,从炙烤龙虾到三文鱼手握,一切都那么规整,他们吃得不多,好像只吃一种感觉或一点口味,大都是梁暮之吃掉。

      张开嘴把寿司整个吃进去,闭起嘴巴时看见他们俩相似的眼光,脖颈爬着红色的藤蔓,捏无相的耳朵小声说:“你不要看我好不好啦,这让我觉得好奇怪哦。”

      就像是,就像是他是从来没吃过好东西的乞丐,然而他只是正常人那样吃饱而已。他们的眼神也没有那个意思,他们就只是看着而已,什么也没想。无相拿手冰他的脖颈,疑惑地讲:“我以前也看着你吃饭啊?”

      “这不一样。”

      无相接受了,不在他吃的时候看他,把自己不想吃的推给他就偏脸跟浚酉说话,讲卡沙蜜。梁暮之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认真吃饭,咀嚼着看他们的表情来分辨话题变换。

      这一餐,恐怕要记成梁暮之人生中最丢脸的一幕,但根本不是“最丢脸”,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最丢脸”了。因为后来这一餐也成为珍贵的美好记忆的一部分,时间就有这么强横的能力。

      快吃完饭时,无相突然离席去卫生间,他们之间归于沉默。浚酉先开口了,手指到他的身旁:“听说你主张现代医疗?”

      他听出浚酉在说无相病的事情,搁下筷子,掉过身直视浚酉,认真点头回:“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吗?生病看医生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浚酉单手托着脸,手背对着梁暮之,灯光下钻石戒指的光芒一眨一眨地看着梁暮之,饱饱的指腹,瘪瘪的嘴。

      浚酉继续说,“不一定有用,科技也好,宗教也罢,都有局限性,珍惜时间就是珍惜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不能够放弃。”他想到他陪无相到医院去输液,一次就是六十五万,想到输液时无相微微皱起的眉目,忽然有点恍惚,愣愣地看着厨师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

      “到了最后,总是不得不放弃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了解,但是我看了太多像你这样的人了,等他死了顶多三年五年的时间,你们就会忘记他,爱上别人。有一部分人宣称为创伤后遗症,是被迫忘记。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浚酉后仰,闻见无相愈来越近的气味。

      “我不会,他也不会离开我!我们的事情凭什么要你来判断?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那我诅咒你好了,如果你忘记他——”

      浚酉的语言被无相打断,问他们在说什么?梁暮之摇头说随便聊聊,笑容破在脸上。浚酉看见他嘴角没擦干净的血,伸手去抹除。

      梁暮之看在眼里,没发现是血,于是仅是偏过脸沉默,捉着筷子戳散小盘里的寿司,心想:随便他诅咒我好了,我是什么人,我自己最清楚。

      我是最最希望无相幸福的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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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vb:愿嘟嘟不要哭哭 本文番外4篇,长评或其他霸王票之类的另算 读者朋友们,晚上好。 由于本人写作习惯为初稿,一修、二修、三修,因此,将要在2026年 1月 1 号开始二修。 给读者朋友们造成的不便,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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