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我要回家了 ...

  •   日光搔着梁暮之的神经,他醒来,眯着眼睛手掌先伸到一边找无相。人不在床上,刚想叫人就看见无相坐在床边,换上早早制好的白衣,刘海梳到脑后用一字夹固定了,一张脸清亮亮的,像退潮后的岛屿。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自然地拢起无相散在肩头的长发,编成三股辫问之前不是说要刘海吗?怎么想起来梳上去了?

      无相说:“岁数大了就要梳起来啦。”

      “也不是很大吧,喜欢就留呗。”

      梁暮之吻他生着短绒毛的后颈,吻他思索着的脸,将稍微有些皱的衣领捋平。他摇头了,有几分第一次遇见的神色,笃定、温和、知晓所有同时一无所知的精气神。

      他说,在前面荡着不方便。顿了顿,到矮几拿了剪刀给他继续说,我要回家了阿梁,你替我剪头发吧,你说你想剪的。

      回家是短得有点离奇的两个字,却能把他从依赖里整个提起来车裂。

      “好。”梁暮之接过剪刀,在脖颈的三分之一处下剪,头发剪起来是沙沙的声音。这条发辫留在梁暮之手中,首次看见短发的无相,发尾叛逆地翘起尾。

      梁暮之看痴了,他拿掌心网住梁暮之的脸目,让他去给自己找一个小盒。梁暮之习惯性地听从,拿着糖盒回到他身边继续说:“我要跟你一起回家,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不言语,偏脸摘珍珠,红腕巾绑在小臂,红色近到眼前,珍珠落进糖果盒发出两声轻响,然后是手镯,到戒指犹豫许久,最终没有摘,取下脚链放到盒中。

      “这个我要带走。”无相温柔地看手指上的两枚戒指,“阿梁记住,十五年后会成为大演员,不要放弃。”

      梁暮之问:你是不想带我回家的意思吗?只有我的未来吗?你呢?

      “我就回家了。”

      “那我呢?”

      “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要走,但是会幸福的,人生如马拉松嘛。”无相拥抱他,“如果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卖掉我的东西再坚持一下,床底还有别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

      他双手不断摩挲无相的背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无法说。

      “我今天好多了,今天就是我的好日子,我走了,你就留在家里,好吗?”

      梁暮之说:“好,你走吧。”

      无相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怕梁暮之跟上来。他知道要甩掉一心一意爱你的人比甩掉恨你的人要难上十倍。

      他顺着气味离开洱市范围,穿过嘈杂的人丛,进入车站。当初怎么样逃往洱市的就怎么回到三山,久未使用的手诀用在逃票上,黏着比他矮小许多的中年妇女爬上火车,躲避列车员钻到车厢尾的平台,坐在栏杆上等待抵达三山的范围之内。

      此时的心情和彼时的心情完全两样,离开三山时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种种没有见过的新东西,没有感受过的情绪,而今虽然他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还有很多情绪没有感受过。

      或许有所缺憾,但是他满足了,他拥有了许多人从未拥有的“爱”,是“爱”不是“被爱”。他不仅仅爱梁暮之,也爱二哥,爱生命中出现过的大多数人,爱这世界上他讨厌的、喜欢的种种事物。

      爱是内部世界成熟的一种体现。

      他不单单是成人了,更是成为了一个足够成熟、足够完整的人。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没办法更久地陪伴梁暮之,没办法让他不痛苦,分离是注定好的。

      过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三山周围,无相跳车了,落地以后听见远处又有声巨响,偏头去嗅闻,只闻见淡淡的泡面气味和浓郁的叶片气味。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往巨响的方向奔跑,离得近了闻见小台芒的气味。

      梁暮之正撑着身体站立,跳车的冲击让他全身像是散架。缓了会儿才站的起来。无相叹了口气,蹲在梁暮之身前说:“我背你吧,阿梁一点都不听话。”

      梁暮之伏在无相背上回:“你自己答应我去哪里都带上我的。”

      无相无话可说了,背着梁暮之走进三山。整座山的植物气息沸腾,翻滚,不是为了无相,而是因为无相身上有浚酉的气味。

      许多年过去,流落在外的三山的孩子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家探亲了,一路的花草郁郁葱葱地抚摸他们的衣角,欢欣鼓舞地叫喊、摇动。

      无相跟梁暮之介绍路过的植物们,牵牛花、青藤、艳山姜、油点草、鳞毛蕨、海金沙、玉山竹、算盘子、马银花、山茶、金樱子、三角枫、亮叶桦、黄山松、紫楠、小叶青冈,然后就是榕树。

      三山的树王,他们走近它,它便摇着枝叶,开出满树的花朵。一枝嫩芽轻柔地抚摸他眉心的红痣。

      “阿梁,这是树王,它也叫山山。”

      “你好山山。”梁暮之下地,牵着无相的手跟树王打招呼。它没有脸孔给人识别心情,梁暮之仍然能感受到它温柔的情绪。它让他们折一枝花走,祝福无相能够顺利拿到那柄寂寞多日的古剑,让浚酉清清白白地回到三山。

      梁暮之将花别在无相的衣扣处。无相捧着他的脸,让他待在树王身边,他不肯。他们僵持了会儿,时间愈来愈晚,无相只好妥协,带着梁暮之谨慎地匍匐着进入家族的领地,头顶是飞檐,远处是群山,太阳像是打散的蛋黄。

      他抱着梁暮之借树跳进旧居,即便人走空了也没有安排别人住进来,没有多少新家庭建立,新生儿降生。梁暮之跟着他摸进曾经的卧室,粉尘被搅动,翻滚,那把古剑仍然挂在墙上,如此静默,如此孤独。

      无相如同儿时那般将它拿在手里,山芙蓉的纹样印到掌心。早知如此,一早就该把你带走的。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房间,院子里站满了人,站不下的甚至站到屋顶上。族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恭迎大人回家。”

      哗哗啦啦跪倒一片,宓子亲热地靠近他们。无相把他挡在身后,剑斜挎着。宓子说是族长,实际岁数顶多三十几岁,身量高,人是细细瘦瘦的一条,鼻背有颗明显的黑痣。

      “大人,大家都准备好了,等您很久了,请跟我们走吧。”

      宓子带头引路,族人们跪着分出一条路,无相没可能在这么多双眼睛前带着梁暮之逃走,即便没有网,已然是天罗地网。梁暮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淌,对此种场景高度警惕,恐慌。

      他们穿过石板路,来到村落的中心位置,一片开阔的空地中央立着参天巨树的遗骸,树身每一米的间隔钉入一颗长钉,留出半个脚掌的长度。

      树顶做了镂空小庙,庙中放了盏油灯。每当有人死的时候,就要点亮。以树尸为中心,周围摆放着不少乐器,牛皮大鼓尤为醒目。所有都准备好了,接血的大盆,画脸纹的毛笔,食用内脏的饿狗。

      宓子说:“请大人登顶点灯。”无相拍了拍梁暮之的手臂,好叫他安心,抓住铁钉开始爬树尸,他爬得极快,眨眼的工夫就过了三分之一。爬到一半能够看见那棵千余年的榕树,它的树冠一团团地挤掉其他所有的树。

      远处是山崖,青紫色的山峰,流淌到云雾与山峰最高处的太阳蛋黄。山峰最低处教层层叠叠的广袤森林承接住。这座山里,有的是千年古木,但比得上这一棵树尸的只有树王了。

      他登顶,产生与山齐平的错觉,拿手指弹灯芯一下,火苗照亮他的眼。底下开始奏乐,牛皮大鼓有节奏地敲打着,他往下滑,落地时鼓乐大作,乐器人声全加入进来,梁暮之惊得后退几步,贴近树尸,听见宓子说:“请大人开始仪式吧。”

      仪式的真相是自刎放血,他的口吻把此仪式镀上层巧妙精致的金边。

      无相拉住梁暮之,摇头回答:“这不再是我的责任了。”

      “大人出去玩了一趟就忘记自己的使命了吗?”宓子身后的人们站起身,鼓乐声又急又重。

      “未曾忘记过,但这的确不再是我的使命了。”

      “大人不要开玩笑了,请快开始仪式吧。”

      “不,我要走了。”

      他们向前几步,无相没有退,笔直地伫立着,宓子说:“仪式是不能停止的。”

      无相明白他的意思了,不论如何,他都要死在三山。无相单手拔出剑,横在身前,缓缓道:“那就注意了,刀剑无情。”

      梁暮之立刻感到心惊肉跳。

      宓子退到一旁,一帮人动起手来。

      无相头回使出全力,稳住重心后先出剑扫开近前的人,破出空间,回身反手接住下劈的刀,梁暮之被拉来拽去。无相不敢松手,怕梁暮之落到宓子手中。

      刀剑相接发出的响声让无相判断出此人的身份,正是教他剑术的师父。无相自知不敌师父,立即侧闪,往树王方向冲去。有人拦他却因实力不足躲闪不及,被剑攻破胸口,血液喷了他半身。

      无相晃身前滚,将梁暮之往前一甩,刀尖已到后背,回身抵挡,又有其他人攻来。梁暮之空手挡了一招,双臂被震麻,马上被无相拉回身边。

      崇延教他多年,知晓他近战能力极强,不愿近他身,不断劈砍让他无法分心阻挡其他人的攻势。

      无相嗅见他人欺身到身侧,索性收剑矮身躲过横劈,将另一人踢向崇延,迎上手中未有武器之人,迅速低喝出腿。

      咔嚓一声巨响,此人被踢中脸部,正面与背面做了调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他借此机会甩开他们,抱起梁暮之往外逃,直奔红杉林。他们追在身后,无相一面抵挡一面钻,难免有受伤的地方,没心思管。错身滑进红杉林,连连败退,无奈地发出凄厉的尖叫。

      两声鸟叫荡起,一大一小两只鸟冲入林中,袭向崇延等人。无相看出其中一只是浚酉的鸟,它们有着类似的气质和味道。没有多想,抱着梁暮之就往树王的方向狂奔,白衣已彻底染红,而梁暮之毫无办法,唯有提醒和尽可能地替他抵挡一些攻击。

      树王就在眼前,不想宓子带人在此处截断,无相立刻改变方向逃窜。

      “让毅鸣过来,把它打下来。”宓子指着稍小些的鸟,下命令,很快,一名拿着猎枪的中年女人来到红杉林周围,瞄准那鸟。第一枪未中致命处,打中了它的爪。另一边的无相被投掷的石头打翻在地,崇延脱身执刀追去。

      梁暮之不懂局势为何如此,知道对方是敌人,抱起无相继续跑。浑身的伤痛、疲倦,在此刻似乎全然忘记,他的心跳快极了。可无论他多么的感到此刻是濒死,仍然比不过习武多年的崇延。

      刀从后方斜斜飞来,瞧着轻盈,实际上无相用剑接住这一刀已是全力,双手俱软,剑险些脱手,他们二人被力道震得摔倒,梁暮之滚到坡下方的位置,几次都没爬起来,很快没了动静。

      无相扑到梁暮之身边,确定他只是暂时昏迷,松了口气道:“崇延师父,非要这样不可吗?”

      “你应当负起责任来,我就不必这样了。”崇延看着他的脸,表情无波无澜,拔出插进地面的刀,“你明知你必须死在三山。”

      “那是之前,现在我已经不是三山的孩子了,死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崇延不明白不是三山的孩子的概念,只知道,一直以来家族中的规矩都是这样的,这些白色的孩子必须为家族而死,换来家族的辉煌也好,钱财也罢。无论如何,不可以改变。

      因此再次交手,无相无心恋战,过上几招就逃,抱起梁暮之时发觉他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之前跳车他身上可能就有几处骨折的地方,在这里又摔一次,明显伤势加重了。

      第二声枪响,他的鸟发出尖锐的悲鸣,无相怒目回看,那鸟脖颈处多出一个缺口,血液喷溅。无相还想逃,体力不支,只好顺从地抱着梁暮之回到小广场。乐声高亢恢宏,无相跪坐在梁暮之身边,一手拿着剑。

      宓子站在他面前说:“大人,何必如此呢?”

      无相叹气道:“我开始仪式,你们让他安全下山。”宓子答应了,无相将剑搁到脖颈处,向下轻轻一划,血液如趵突泉。这时一柄通体漆黑的长枪斜飞而来,轰然扎穿宓子的身体,长枪斜插进地面。

      无相捂着脖仰起脸看去,浚酉落在枪尾,接着向上一跃,脚尖踢向枪杆,宓子的身体被甩出,长枪回到浚酉手中。

      浚酉说:“好久不见啊,各位。”

      三山所有的植物动物均陷入某种疯狂的境地之中,动物嚎叫,植物生长,漫天的鸟雀、飞虫,天空中那一轮的太阳都更加红艳似的。

      风声不休不止,原本修剪过的植物已闯过族群的边沿,向着族群的中心生长。这些自然的声音彻底压过乐声人声,族人们茫然地停止了仪式,看着它们的变化与反应,不知如何是好。

      无相听到、闻到这些变化,深深地笑了,将剑递给浚酉,想说:二哥,你的剑。

      说不出来了。

      浚酉拿过剑,将剑插入剑鞘,仍让他挎在身上。无相不明所以地偏头,血似乎越流越多,他的意识有点模糊了。浚酉取回玉,叫醒梁暮之,对梁暮之说:“带上他逃吧,三山会帮你们的,有人会来取剑,你给他就可以了。走吧!”

      梁暮之来不及问,看见无相的情况就惊醒似的撕下自己的衣服让无相按压住,背起他就往山下跑。浚酉要做什么,走不走已经不在梁暮之的考虑范围之内。

      梁暮之奔跑在三山之中,下坡滑了一跤,摔倒在地,眨眼间笼罩三山的疾疾风声、动物嚎叫、植物生长全部消失,耳边是蝉鸣鸟叫,无相闻见长恒的气味。

      他们回到长恒了,是三山把他们送回长恒的。无相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刚直立不到一秒钟就轰然倒下。

      梁暮之在努力挣扎着爬起来,他伸出手找梁暮之的手指,气息愈来愈微弱:“长,恒——让他安全,下,山吧——”无相说完这句话,长恒山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似的,大约是因为他的死,许久以后,满山的植物哀泣不止。

      一只獾从草丛里爬到梁暮之身边,被他赶走,他看见无风自动的树冠,偏脸看见剑,看见无相,费力地抱进怀里,满手血,知道是死。

      无法做出即时的反应,他的世界已经被彻底颠覆,无法回归到原初的状态。

      梁暮之认出这里是长恒山,执着地背起无相,将剑挂在胸前,向山下跑去。满地的花朵,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的花也开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去医院,说不定还有办法。

      无相的双手在梁暮之眼前晃荡,未干的血液顺着手指往下滴,梁暮之的泪也往下滴,眼泪掉落的地方突然长出一株山芙蓉,他自言自语:人生如马拉松。

      伴着一路的花朵跑下山去了,跑回家,跑到一个黑长发的男子前来取剑,他拿走剑,给了他一包蓝花楹的种子;跑到无相的尸身在黑发男子的帮助下火化;跑到谭谢冲进他家把他拽起来,杀回到片场拍戏;跑到谭谢与家庭决裂,息影出逃;跑到语言中的房子建成,蓝花楹长成大树,每年夏天轰轰烈烈地开出大团大团的花朵;跑到十五年后的颁奖典礼现场,他和后来的朋友们在典礼开始前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地坐在位置上,等待宣布,听到自己的名字走上台去感觉踩着云朵,他拿着奖杯,凭借一部戏拿到的第八个最佳男主演,一手是奖杯,一手是银镯与戒指,说多谢洪尚萍导演,多谢十五年,多谢无相,多谢;跑到耳朵上的珍珠早已死去,在此刻仍然散发光芒;跑到功成名就后回家的夜晚。

      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吃掉在地面上的花瓣,回到房间里,路过玩具房,路过书房和永远不会开灯的树洞,进入卧室,躺在有两个枕头的床上,洗得白惨惨的枕套被他抓在手里。

      他难得睡着了,梦见漫天彩带,灯光闪烁,他举着奖杯在无相面前亮来亮去,花朵灿烂,树木飘逸,云朵落在他们的身上,捧起来有仙子的歌声。

      我现在是最佳男主演了,无相。我为什么没有觉得幸福?老天到底要考验什么?

      是因为我是那种会把电话打没电的人吗?是因为我是不愿意替代的人吗?是因为我是不容易改变观念的人吗?是因为我不是植物吗?是因为我不是溯卡也不是沙玛多吗?是因为这场马拉松我还没跑到尽头吗?

      无相,如果我是植物就好了,如果我是山芙蓉就好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vb:愿嘟嘟不要哭哭 本文番外4篇,长评或其他霸王票之类的另算 读者朋友们,晚上好。 由于本人写作习惯为初稿,一修、二修、三修,因此,将要在2026年 1月 1 号开始二修。 给读者朋友们造成的不便,请见谅。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