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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论 真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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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脚腕的印记终于慢慢消失时,黎城经历了连续五天高温。
到八月初,终于下了场雨。
八月的雨是很野的,铺天盖地的来,打得人间哗哗作响。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蒋谊撑伞从宝华里出发,乘公交车上班。去站台的路上,大概是下雨天风大,他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低调的奥迪A系黑色汽车的车窗降下,谢长行看着那个撑着伞渐渐走远的身影,漫不经心又翻了翻手中的一叠资料,头也不抬地发问:“参观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驾驶位的唐越回应:“都安排好了,是以市政合作企业团体名义安排的,博物馆馆长亲自接待。”
谢长行升起车窗:“先去公司。”
蒋谊下车进黎城市博物馆的时候,雨势渐小。
蒋谊虽然偶尔跟着陆林跑聚会做珠宝设计的兼职,但他真正工作的地方,却是在黎城市博物馆,实打实的事业单位。
这样的地方,人情往来最是复杂。
蒋谊的顶头上司玲姐,就是热情到让他招架不住的一个。玲姐四十岁上下,但笑起来还像个孩子,眉眼水似的晃着:“小蒋,我今天晚到了几分钟是吧?”
“没有。”蒋谊看了看时间,摇摇头。
“怎么没有,怪我老公,早饭做迟了。今天下雨一出门就遇到上班高峰,堵了一路。有人接送嘛,就是这点不好,得看对方的时间,不像你们自己坐车的,自己说了算。”
博物馆工作清闲,很多人挤破头都进不来。所以蒋谊虽然只是馆中一名最普通的导览员,甚至节俭到每天都坐公交车上下班,但玲姐也知道,这个人是有些背景的。
玲姐见他没接前头的话茬,也没生气,边往办公室走,边碰碰蒋谊的胳膊,起了新的话头:“哎,小蒋,你知道老沈今天是要接待一个市政府安排的企业团体参观吧?”
“嗯,昨天下班前接到了沈馆长的通知。”
“这些人是市政府招商引资办陪着过来参观的企业家,都是考虑要在黎城投资实业的,要真金白银砸钱的那种。听老沈说,市政领导特别交代了,想要好好看看馆里的书画。”玲姐声音小下来,轻声提醒:“你可要好好表现。”
蒋谊在博物馆负责的,就是书画区的导览工作。
他听得脚步微微一顿。
走在前面的玲姐回头看他,奇怪:“怎么了?”
蒋谊一笑,然后摇摇头。
玲姐跟着摇头:“小蒋你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玲姐摆摆手,指了指更衣室:“我先换工作服去了啊。”
“您先忙,玲姐。”蒋谊从善如流。
玲姐消失在视线中,蒋谊脸上的笑容卸下来,他偏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发现要快放晴了。
从蒋谊朝外看去的目光出发,穿越无数高楼、天桥、人、人间,可以抵达城市的另一端:CBD大楼的顶层。那是真正的高处,视野开阔,好像抬手就可触到天青色的云。
雨势渐渐收住,澄澈透明的天光,漫过薄碎的云,一点一点地落到办公室的地毯上。
唐越推开门时,谢长行正在花室里给观叶植物浇水。独立花室挨着办公室,只隔一面玻璃墙,可是垂帐拉上,没人知道淡漠的冷灰色外有一片那样生动的苍绿。
那是谢长行独占的绿色。
唐越走近,隔他五步之远,没有立即说话,见谢长行不紧不慢地搁下洒水壶,拿软布擦着手指,才汇报:“谢先生,市政府安排的车到了。”
蒋谊在黎城市博物馆做了四年导览员了,馆里大大小小也做过不少接待,所以对一些电视上才能看到的人物也见怪不怪。
博物馆门口,沈馆长穿着一身改良中山装,已经笑着向下车的黎城招商引资办主任握手:“陈主任,欢迎欢迎。”
“沈馆长,贸然拜访,没有耽误馆里正常运营的工作吧?”陈主任伸手回握,语气关切。
沈馆长连笑:“博物馆是面向公众的,就算有客人来参观,也都照常运营。”他看了一下陈主任带的几位客人还有副手,领着他们往馆中走:“那咱们开始吧,陈主任,还是先带几位客人去看看馆里藏品最好的瓷器区?”
博物馆幽暗的过道,壁灯的暖光给一切增添了古画质感,脚步声密密地落在地砖上。陈主任没有立即回话,他转身询问身后客人的意见:“谢总,我们先看看瓷器?”
“都听您的安排,陈主任。”谢长行走在离陈主任最近的地方,语气很客气。
“那不行,主要是陪谢总来看的,不能由我随意安排。”陈主任笑了笑,转向沈馆长:“不过今天时间还算充足,我们就跟着沈馆长的路线,多参观参观。”
黎城是个历史底蕴深厚的地方。
这座城市依山靠海,物产丰饶,汉唐便已有名,富甲一方,瓷器、漆器、玉器满目琳琅,所以单单馆里的瓷、漆、玉,就参观了将近一个小时。
走出玉器馆,一群人簇拥着往下一个展览区走,谢长行靠向陈主任身侧,声音很轻地汇报:“陈主任,助理家中突然出了点急事,可能要提前走,您见谅。”
陈主任想到了另一件事:“那谢总待会儿坐我的车走?”
“不用,主任,上午已经很麻烦了,我打电话让司机来接。”谢长行笑着回应,公事公办的语气。
“成,谢总安排好了就行。”
谢长行于是向唐越挥了挥手,后者静静退出了参观的一行人。
参观行程继续。
书画区是最后一个大的展览区,位于博物馆三楼。展区内有南唐的几幅淡墨山水,也有荒寒幽寂的宋画,但更多的,是明清时的落地长轴画卷。好东西不少,但没多少人来,这是博物馆最清净的一个地方。
书画区偏清闲,蒋谊一个人也能管过来,一周前,馆里又安排进一个小姑娘来做书画区的兼职导览员。
小姑娘没吃过什么苦,导览员工作久站,又费嗓子,便喊着要调岗。
蒋谊蹲下身,给搭档看了看肿起来的小腿,叮嘱说:“可能是从没连续几天站过这么长时间,所以小腿会酸痛,回家擦点药酒会好些。”
“各位,这就是我们的书画区了……”
听到身后纷沓的脚步,蒋谊赶紧起身。他调整好职业的笑容,抬头去看,远处,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正逐渐向展厅走来,毫无意外都是些精英人士。蒋谊从为首的沈馆长看向旁边的市政领导,神色如常,但是猛然间撞进视线中的一张脸,让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等他的笑容终于舒展过来时,被众星捧月的那群人离他更近了。
“沈馆长,贵馆的工作人员,很会怜香惜玉嘛。”参观的客人们,都留意到了蒋谊刚才的举动。
蒋谊和兼职导览员站在展厅的最深处,参观者从展厅入口处来。两个位置,正巧处于展厅的对角上,一个东北,一个西南。一个众星拱月,一个孤孤单单。
“陈主任见笑了,我们馆就是年轻人之间比较相互照顾。各位还是请看画吧,这幅画是我们馆里……”沈馆长正要介绍一幅南唐山水。
陈主任却开口说:“沈馆长,刚才都已经为我们介绍一个多小时了,要不休息一下,给年轻人一点展示的机会?”陈主任转身看谢长行:“正好谢总也想好好了解了解书画展区。”
沈馆长心领神会,环视一周,朝对角的蒋谊招了招手。
蒋谊调整呼吸和笑容,走过去。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还懂‘勾花点叶’法。”
大个小时后,看完展览,陈主任连声出声夸赞。
“勾花点叶”是明代吴门画派周之冕始创的花鸟画法,勾勒法画花,用水墨点染叶子,兼工带写,因此画作有雅意也有野趣。展馆内有几幅明代珍宝,蒋谊对此熟稔于心,但依然谦虚:“您过奖了主任,只是工作之余查过一点资料,所以略懂皮毛。”
“诶,你这已经不是皮毛了。”陈主任摆手,他平时对书画颇有研究,听了蒋谊的这一场讲解下来,对这个人产生了几分好奇。
整个讲解过程中,谢长行都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看蒋谊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蒋谊安慰自己,也许神经不用太敏感。
走出展厅,正巧到了饭局接待时间,蒋谊顺理成章地被拉去和客人吃饭。
饭局平平常常,就在博物馆食堂小包间安排了一桌合规的菜式。餐桌上,陈主任寒暄起不同投资者的履历,前面一一介绍了几个,最后一个才说起谢长行:
“谢总可是青年才俊,麻省理工硕士毕业的高材生。从大学时就开始创业,之前是在美国做光伏产业开发的,前段时间刚回国,准备在我们黎城投资光伏基站和研究中心。像谢总这样的团队越来越多,我们也能在新能源上攻破卡脖子的技术……”
陈主任情绪充沛地介绍着,好像项目都谈成了一样。
局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附和陈主任的发言,蒋谊埋头安静吃饭,听着耳边的话,感觉谢长行的世界是离他很遥远的另一种生活。
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陈主任饭桌上喝了几杯酒,喝得高兴了,就铺着宣纸包间里现场写了一幅书法,仿的一位书法大家名作,是为:“行文简浅显,做事诚平恒。”
陈主任有些实权,又是饭局上的主客,众人都是捧着他。连一直寡言少语的谢长行,都跟着夸了两句。
陈主任想起先前是谢长行提出想到黎城博物馆来参观,方成此行,于是大手一挥,大方地把这幅字送给了谢长行。
谢长行收下,但又犯了难,因为助理唐越走了,这幅字没有装裱,他一个人不好拿回家去书房挂起来;退一步讲,他也不敢让司机拿,怕伤了字。
谢长行讲话滴水不漏,作为东道主,沈馆长只好接过来:“陈主任,那待会儿我安排一个人把字装裱了给谢总送过去。”
“别安排了,就让小蒋去吧。”陈主任大概喝大有点大了,他拍拍谢长行的肩膀:“小蒋懂字画,可以给谢总你讲讲我这字好在哪……”
谢长行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公事公办的语气,转头对坐在角落了的蒋谊说:“那蒋先生,不知道方便吗?”
俨然是对陌生人说话的语气,俨然是到了最后无法选择的样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只是恰好就走到这一步而已。
谢长行真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