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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网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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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实验室的日光灯在阴雨天显得格外刺眼。
江辞坐在角落的电脑前,机械地敲击着键盘。
周三下午的《编程基础》是他唯一和普通学生一起上的课程,也是他每周最不喜欢的两个小时。
——太吵,太乱,太多不可预测的社交互动。
“今天我们学习HTML网页设计。”教授在讲台上演示着基本代码,“请大家按照讲义创建一个简单的个人主页。”
江辞打开编辑器,迅速输入几行代码。
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去年在特教学校时他就已经掌握了更复杂的编程语言。
屏幕上的白色背景上很快出现黑色文字:“江辞的主页。”
他停顿了一下,又添加了一行蓝色的小字:“数学与音乐。”
“哇,你做得真快!”旁边的女生探头看了一眼,“能教我怎么改颜色吗?”
江辞的身体立刻绷紧,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他不喜欢陌生人突然靠近,更不喜欢没有预约的提问。
但教授说过这门课有小组合作部分,拒绝交流可能会影响成绩。
“这里。”他最终只是指了指屏幕上的代码片段,没有看那个女生。
“谢谢!”女生凑得更近了,“我叫李媛,数学系的。听说你是特殊教育学院的?真厉害,能和我们一起上课...”
江辞的呼吸变得急促,眼前的代码开始扭曲变形。
太多信息,太快语速,太近距离。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压力球。
——王院长给他的小工具,用于应对焦虑。
“我们继续完成自己的作业吧。”一个温和的男声插入。
江辞抬头,看到班长张毅对李媛使了个眼色,“江同学喜欢安静。”
李媛尴尬地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江辞感激地对张毅点点头,这个男生是少数几个懂得保持适当距离的同学。
当焦虑渐渐平息,江辞重新专注于屏幕。
既然基础任务已经完成,他决定尝试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一个能自动生成斐波那契数列的程序。
代码在他指尖流畅地涌现,就像解数学题一样自然。
测试程序时,他偶然点开了浏览器历史记录,发现前一位使用者登录过一个名为“Memory”的本地网页。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好奇心,江辞点击了这个链接。
页面加载出来,顶部是一个简单的登录界面,背景是模糊的童年照片。
江辞眯起眼睛,隐约辨认出照片上是两个男孩的背影,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手拉手站在夕阳下的河边。
屏幕中央是一个密码输入框,下方有一行小字:“提示:我们相遇的日子。”
江辞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心跳突然加速。
他知道这个网站是谁做的,也知道密码应该是什么——722,那个被池觉称为“幸运数字”的日子。
但他犹豫了,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那些被小心保存的记忆。
正当他准备关闭页面时,注意到查看源代码的选项。
这比直接登录更安全,就像通过监控先看一眼房间里的情况。
江辞右键点击,打开了网页源代码。
密密麻麻的代码中,有几行注释格外醒目:
每一个日期后面都跟着详细的描述,就像一本加密的日记。
江辞的视线模糊了,呼吸变得困难。
这些不是普通的记忆,而是池觉精心收集的、关于他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代码继续滚动,更多的注释出现:
江辞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些他以为早已被遗忘的细节,那些他以为只有自己在意的数字,池觉全都记得,甚至更多。
“江辞?你还好吗?”张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江辞没有回答。
他的世界正在崩塌重建,所有的感官信息同时爆炸。
——日光灯的嗡嗡声,键盘的敲击声,香水味,空调风。
——太吵,太亮,太多!
他蜷缩起来,双手抱头,开始前后摇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教授!江辞不对劲!”有人喊道。
教室里一片骚动。
江辞感到无数目光刺向他,像针扎在皮肤上。
他想逃离,但双腿不听使唤,想呼救,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他在公共场合失控。
“让开!都让开!”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混乱。
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强迫他抬头。
池觉的眉眼近在咫尺,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看着我,乖宝。”池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只有我。其他人都不存在。”
江辞的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池觉脸上。
世界仍然在旋转,但至少有了一个固定点。
“呼吸,跟着我。”池觉夸张地吸气、呼气,“一,二,三...”
江辞机械地模仿着这个节奏,尽管每次吸气都像是吞下玻璃碎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池觉的衣襟,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好多了,继续。”池觉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四,五,六...”
渐渐地,江辞的呼吸平稳下来,但身体仍在轻微颤抖。
池觉脱下外套裹住他,然后转向围观的人群:“没事了,请大家回到座位。他只是需要一点空间。”
教授犹豫地问:“需要叫校医吗?”
“不需要。”池觉斩钉截铁地说,“我照顾他就好。”
江辞想抗议,想说自己没事,可以自己处理,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更糟的是,一部分他其实贪恋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就像冻僵的人贪恋温暖,明知会痛却无法抗拒。
“能站起来吗?”池觉轻声问,“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江辞点点头,借助池觉的手臂支撑站起来。
他的双腿像面条一样发软,但勉强能走。
池觉向教授简单解释后,搀扶着江辞离开了教室。
秋日的凉风拂过脸颊,带走了些许窒息感。
池觉带他来到计算机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很少有人来。
长椅上的落叶被池觉随手拂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江辞坐下。
“好些了吗?”池觉问,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强行拥抱他。
江辞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
羞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在池觉面前崩溃,像个无助的孩子,这简直是对他五年来所有努力的嘲讽。
他好不容易学会独立,学会控制情绪,却在看到几行代码后土崩瓦解。
“那个网站...”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我无意...”
“我知道。”池觉打断他,“那不是给你压力用的。我只是...想找个方式保存我们的回忆。”
江辞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7下,停顿,2下。
7:20,他们初遇的大概时间。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为什么...一直找我?”
池觉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棵银杏树上:“你知道我妈妈是医生,对吧?她曾经告诉我,有些伤口太深,不能缝合,只能保持开放,让它从内向外慢慢愈合。”他转向江辞,“你就是我的这种伤口。”
这个比喻太过赤裸,江辞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想反驳,想说自己不值得这样的执着,但池觉继续道:
“我试过忘记你,真的试过,大学开学前,我甚至把所有关于你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但那天在开学典礼上看到你...”池觉的声音哽咽了,“就像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能力。”
江辞的胸口发紧。
他记得那天,记得自己如何在台上流利演讲,却在看到观众席中那张熟悉面孔时差点忘词。
五年来构筑的防线在那一刻出现了裂缝。
“网站密码...”江辞低声说,“是722吗?”
池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温柔的微笑:“你记得。”
“我记得...所有事。”江辞盯着自己的手指,“每一个数字,每一分钟。”
包括赵级说的“累赘”,包括校长办公室里的对话,包括那晚离开时池觉在睡梦中皱眉的样子。
这些记忆像电影胶片一样储存在他脑海中,随时可以调取播放。
“我知道你记得。”池觉轻声说,“所以我才做了那个网站,我想告诉你,我记得的和你不一样。”
一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歪头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类。
江辞的视线追随着它,思绪却飘向远方。
池觉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是否过滤掉了那些尴尬、痛苦和不堪,只留下美好的部分?
这不公平。
“不只是...好的事。”江辞艰难地组织语言,“我...发脾气...砸东西...不说话...”
“对,还有这些。”池觉笑了,“还有你固执地只吃蓝色食物,半夜弹钢琴吵醒全家人,把我的作业本画满数字...”他的声音变得柔软,“但那些也是你的一部分,乖宝,我从没期望你完美。”
江辞的喉咙发紧。
这就是问题所在。
——池觉爱的那个“乖宝”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他现在努力成为的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的独立个体。
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交集。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江辞一字一顿地说,“不需要...照顾。”
池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江辞读不懂的东西:“我知道,网站上有最近的照片,记得吗?你在福利院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样子,在数学竞赛上领奖的样子...”他顿了顿,“我想记录的是江辞,不管是什么样子的江辞。”
这个回答动摇了江辞心中的某些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即使...我不再叫你哥哥?”
池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刺痛:“即使那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标志着上午课程的结束。
江辞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特教学院辅导员的短信,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要回复吗?”池觉指了指手机,“教授可能担心了。”
江辞摇摇头:“稍等。”
他打开浏览器,输入那个本地网址。
记忆网站的登录界面再次出现,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输入了722。
页面跳转,一张全屏照片展现出来。
——七岁的江辞蜷缩在池觉家的沙发上,身上裹着蓝色毯子,池觉在一旁做鬼脸。
照片下方是一行字:“乖宝来我家的第一天,2007.7.23”
江辞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确定是否该继续往下滚动。
这像是一本禁书,记载着所有他试图割舍的过去。
但某种更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点击了“下一页。”
一张张照片,一段段文字,记录着他的每一个微小进步——第一次吃完整顿饭,第一次对音乐有反应,第一次画出数字图案...池觉不仅记得,还标注了具体日期和时间,精确到分钟。
最新添加的照片是上周六在福利院拍的,江辞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嘴角挂着罕见的微笑。配文是:“乖宝找到了自己的光,2019.10.15”
江辞的视线再次模糊。
这不是他预期的。
——池觉没有停留在过去,而是继续记录着他的成长,即使是在分离的五年里,那些空白页面上也写满了“寻找乖宝”的日记。
“你...一直在写。”这不是疑问句,而是带着惊讶的陈述。
池觉点点头:“就像记账一样。好的坏的,都记下来。”
江辞突然意识到,这个网站对池觉而言不仅是回忆录,更是一种无法当面表达的情感寄托。
那些代码中的注释,那些精确到分钟的记录,都是池觉特有的爱的语言。
——用数字和事实说话,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
“我可以...继续添加吗?”江辞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池觉的眼中闪过惊喜:“你想...?”
“不是现在。”江辞迅速补充,“但也许...以后。”
这是一个试探性的让步,一个微小但重要的开放。
池觉似乎理解这一点,他没有欢呼或拥抱,只是认真地点点头:“随时可以,管理员账号和密码都写在源代码注释里。”
这种尊重让江辞感到安全。
池觉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强行分享一切,而是给他选择和空间。
这种变化,微妙但深刻。
“我该回去了。”江辞站起来,身体已经不再颤抖,“下午有课。”
“我送你。”池觉也站起来,但保持着适当距离。
回特教学院的路上,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
秋风吹落梧桐树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经过计算机楼时,江辞注意到几个学生好奇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别理他们。”池觉低声说,“你走后五分钟,张毅就给我发了短信。他是个靠谱的人。”
江辞点点头。
张毅确实是少数几个他能勉强容忍的同学,主要是因为这个男生懂得保持距离,从不过分热情。
“周六...”在特教学院门口,江辞突然开口,“还去福利院吗?”
池觉的眼睛亮了起来:“当然,要我几点接你?”
“不是接。”江辞纠正道,“一起走,九点。”
这是一个微妙的区别,但很重要。
——他不是需要被接的孩子,而是选择同行的伙伴。
池觉似乎理解了这个细微差别,因为他笑了:“好,九点见。”
回到安静的宿舍,江辞坐在床边,拿出手机。
屏幕上是那个网站的截图。
——两个孩子手拉手的背影。
他犹豫了一会儿,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五年没联系却一直存着的号码。
一条短信缓慢而谨慎地输入:“网站密码是多少?”
发送前,他盯着这七个字看了很久,最后又加了一个词:“...哥哥。”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心跳如雷。
五年来的第一次,他主动尝试跨越自己筑起的高墙。
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任何数学证明都更需要勇气。
最终,他按下了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