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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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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的冬夜格外漫长。
沈黎蜷缩在公寓的飘窗上,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查尔斯河对岸的MIT校园灯火通明,程以清还在实验室加班,短信说不用等他吃晚饭。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植入体处理器,沈黎想起白天在心理学系研讨会上分享的研究——关于听觉障碍者的梦境体验。
有学者提问:“沈先生,您自己在失聪后,梦境中的声音是怎样的?”
他当时回答得很学术,谈大脑皮层的重组与补偿机制。
但真相是,自从植入手术后,他开始频繁地梦见父亲。
沈立亦,那个在他十岁时自杀的男人,那个因为无法承受逐渐失聪的痛苦而选择永远沉默的父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沈黎的眼皮渐渐沉重。
他摸索着关掉客厅的灯,跌跌撞撞地走向卧室。
床头的加湿器喷出带着薰衣草香气的白雾,这是程以清为他准备的助眠装置。
“别等我,先睡。”
——程以清的最新短信在手机屏幕上亮起。
沈黎微笑着回复了一个“好”字,钻进被窝。
温暖很快包围了他,意识如同窗外的雪花,缓缓飘落...
恍惚间,沈黎闻到一股熟悉的烟草味。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童年老家的阳台上。
盛夏的阳光灼热刺眼,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摆动。
“小黎,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黎浑身一震,这个声音...他已经十五年没听过了。
缓慢转身,他看见父亲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指尖夹着一支烟,烟雾在阳光下呈现出淡蓝色。
“爸...爸?”沈黎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沈立亦比记忆中年轻许多,两鬓还没有白发,眼睛也没有后来那种绝望的空洞。
他穿着那件常穿的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过来让爸爸看看。”沈立亦招招手,笑容温暖。
沈黎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当他终于走到父亲面前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长这么大了。”沈立亦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触感真实得令人心碎,“耳朵...还疼吗?”
沈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植入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时候那副笨重的助听器。他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不疼...爸爸,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他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父亲自己后来完全失聪了??
告诉他自己做了脑部手术?
告诉他自己遇见了程以清?
沈立亦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坐下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沈黎战战兢兢地坐下,贪婪地看着父亲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略微下垂的眼角,还有那道被自己小时候调皮抓伤的淡淡疤痕。
每一个细节都和他珍藏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梦见你好多次...”沈黎小声说,“但从来没这么清楚。”
沈立亦掐灭烟头,转向他:“因为你现在能听见了,不是吗?虽然方式不同。”
沈黎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爸爸当然知道。”沈立亦的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爸爸看着你呢,一直看着。看你考上大学,看你遇见那个男孩,看你做手术...”
“那你看到...”沈黎的声音哽咽了,“看到我恨过你吗?”
这个压在心底十五年的问题终于问出口。
那些深夜的泪水,那些被撕碎的全家福,那些“为什么抛下我”的无声呐喊...全都凝结在这一句话里。
沈立亦的表情黯淡下来:“看到了。应该的。”
一阵沉默。
楼下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远处有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响声。
这个梦境真实得可怕,连风吹过晾衣绳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
“我不够勇敢。”沈立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失去听力后,世界变得太可怕了...每一声笑都像在嘲笑我,每一句模糊的话都像在密谋伤害我...”
沈黎的心揪成一团。
这正是他高中时的感受,那种被世界隔绝在外的孤独。
“我试过,真的试过。”沈立亦的手微微发抖,“但那天...洗衣机坏了,水漫得到处都是。你妈妈在抱怨什么,我听不清...只觉得所有人都在责怪我...”
沈黎记得那一天。
他放学回家,看见父亲站在厨房里,脚下是一滩水渍。
母亲在哭,父亲在吼。
十岁的他躲进房间,直到一声巨响打破了一切。
“我应该再坚持一下的。”沈立亦的声音充满悔恨,“至少...看着你长大。”
沈黎再也控制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十五年来压抑的委屈、愤怒、思念,全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父亲的衬衫。
“对不起...对不起...”他像个孩子一样反复说着,尽管理智知道该道歉的不是自己。
沈立亦紧紧抱住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如此真实:“不,是爸爸对不起你。你比爸爸勇敢多了,小黎。”
不知过了多久,沈黎的抽泣渐渐平息。
沈立亦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去泪水:“那个男孩...对你很好。”
沈黎破涕为笑:“以清...他救了我。不止一次。”
“我知道。”沈立亦的眼中闪着泪光,“从他第一次在教室给你递笔记时,我就知道了。”
沈黎想起程以清曾经说过的话。
——“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现在他相信了,连父亲都在天上为他们的相遇而欣慰。
“你会看妈妈吗??”沈黎突然问,“她会去看她过的好不好吗??“
沈立亦微笑着点头:“她改嫁了,那个超市经理对她不错。就是包饺子的手艺退步了,上次差点把厨房点着。”
沈黎笑出声来,随即意识到什么:“你...一直看着我们?”
“嗯。”沈立亦望向远方,“就像星星看着大地。不说话,但一直都在。”
阳光渐渐西斜,阳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黎感到一阵不安,仿佛这个梦境即将结束。
“爸爸...我要醒了吗?”
沈立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雕。
——一只展翅的小鸟,做工粗糙但充满童趣。
“记得这个吗?你七岁生日时我刻的。”
沈黎接过木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父亲听力开始恶化前送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后来在无数次搬家中遗失了。
“带着它。”沈立亦轻声说,“这样你就知道,爸爸永远为你骄傲。”
沈黎握紧木雕,泪水再次涌出:“我不想走...还有好多话要说...”
“足够了,儿子。”沈立亦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你要记住,你永远永远都是爸爸的宝贝,爸爸会一直为你骄傲的。”
“爸爸!”沈黎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住了一缕阳光。
世界开始旋转,父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勇敢地活下去,小黎。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沈黎?沈黎!醒醒...”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沈黎睁开眼,看到程以清焦急的脸。
窗外仍是黑夜,雪还在下,但床头灯温暖的光驱散了梦境的余韵。
“你做噩梦了?”程以清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哭得好厉害。”
沈黎摇摇头,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紧握着什么。
摊开掌心,里面赫然是一个小木鸟。
——和梦中一模一样。
“这是...?”程以清惊讶地拿起木雕,“从没见过这个。”
“我爸爸刻的。”沈黎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七岁生日礼物...我以为早就丢了。”
程以清困惑地皱眉:“但它刚刚就在你手里...”
沈黎没有解释,只是紧紧抱住程以清,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那里有熟悉的沐浴露香气,有心跳的声音,有活着的温度。
“怎么了?”程以清轻轻拍着他的背,“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爸爸了。”沈黎抬起头,泪中带笑,“他说...为我骄傲。”
程以清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水:“他当然为你骄傲。谁能不为这样的你骄傲呢?”
沈黎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微微的蓝。
他想起父亲说的“像星星看着大地”,突然明白了什么。
“以清...我们去楼顶看日出吧。”
“现在?”程以清看了看表,“才凌晨四点...”
“求你了。”沈黎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想...在最高的地方看看天空。”
程以清虽然困惑,但还是点头答应。
他们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悄悄爬上公寓顶楼。
黎明的寒风刺骨,但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等待第一缕阳光。
“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沈黎指着西方天际,“是金星吗?”
程以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应该是。不过马上就会消失了,太阳一出来就...”
“没关系。”沈黎握紧口袋里的木雕,轻声说,“它只是暂时看不见,但一直都在。”
东方的天空渐渐染上金红,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沈黎靠在程以清肩头,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终于被阳光填满。
父亲说得对,有些爱从不曾离开,就像星星永远在天空,即使白天看不见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