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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复苍临(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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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坐在窗边的清芷殿那桌,发出响声的正是陆辰淼。
肖长悦是最直观能感受到周遭瞬间变化的气氛的,因为清芷殿那桌和方才论话的那桌都离他很近。
外头是十二月的冷天,也许过不了多久便要落雪,客栈内却有几台用于供暖的玄器,此时明明还有玄器运作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好像集体失效,整个大厅的气温瞬间降至冰点。
那桌人惊诧过后,为首的人面露愠色,显然气陆辰淼打断他们的兴致,刚想上前于这帮自视清高的清芷殿人理论一番,屁股才抬起几寸,就浑身一僵,像突然被冻住定在原地。
原是陆辰淼射来一冷冽刺骨的眼神,仿佛冰片直接贯穿心脏,整个人置身千年雪原,即将冻成冰块。
那人气焰顷刻消散殆尽,就听陆辰淼冷淡开口:“掌柜的,给这桌玄友多加几道菜,兴许不够吃,堵不上他们的嘴。”
分明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威压如山,周边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都不觉屏住呼吸。
肖长悦侧目凝视陆辰淼俄然,心头五味杂成,多看片刻都有些心烦意乱,便挪向另一侧,这会时机,他才能光明正大看向那桌嚼舌根的人。
约莫四五人,一应红白相间的门服,同样绣着仙鹤纹样,跟曾经九朝门的几乎无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朝门何时重振门楣了。
明明已经覆灭,怎么还有穿着九朝门服的人前来赴会,而且这些人的脸面大多陌生,肯定不是当初门中幸存下来的弟子。
那人在陆辰淼面前落怂,心里仍然不服气,坐回下来又继续跟边上同门小声道:
“刚才那人是清芷殿的少主陆辰淼吧,他先前就跟肖长悦交好,两人时常共赴神遣形影不离的,还有传闻说他们曾结为过道侣。我那发小还说,当日盈花谷一战,陆辰淼也在场,竟眼睁睁看着肖长悦死在岑杞仙剑下,事后被洛九渠带回清芷殿,一次都没回去看过。肖长悦要真是被人带走的,那应该不是他,但这陆辰淼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之前跟肖长悦多么情深意厚,对肖长悦的死袖手旁观就有多么铁石心肠。估计就是怕再跟人接触会连累他的地位,现在肖长悦死了,他倒好,出来装什么深情。看着清高,实则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这桌人真是嚼完这个嚼那个,尤其为首那人最为讨厌,从他们坐下开始几乎没停过。
但那人的声音又很快嘎然,原因背后蓦然一湿一烫,继而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飘到鼻前。他知道自己被泼了一身鸡汤,额间青筋凸起,拳一握猛的回头破口大骂:
“你老崽的,出娘胎的时候把眼睛还是脑子落下了!端个汤都端不好,我可是界吟九朝门的大弟子,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肖长悦方才才发现陆辰淼不知何时出了客栈,这所谓的大弟子才敢继续在背后大肆议论,大厅中才缓和下去的气氛又立马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那大弟子抓起桌边搭着的剑,就戳着肖长悦鼻尖。他故作吓一跳的样子好声好气道歉:
“这位玄友,不好意思,在下从西北来,不习惯这边的座椅样式,方不小心险些叫凳腿绊倒,撒了你一身汤。若玄友不介意,我房间还有几身干净衣裳...”
“我也穿不惯你们西北人的衣裳!”肖长悦话未说完,那人就怒声打断:“我今日下午就要穿这身上山,眼下被你弄脏,如此上山,岂不是对岑大长老于苍神尊不敬?此事没那么快完,就让爸爸好好教教你们这帮西北人做事!”
话音一落,那人便抽剑出鞘,速度不算慢,但对于肖长悦来说,这种程度应对起来易如反掌。他侧身一躲,一手精准且快如影捉住那人握剑的手腕,用力一掰扭,再稍施玄力,耳边就传来吃痛惨呼和长剑“乒乓”落地声。
那人还想俯身捡剑,肖长悦一脚踩住剑身,大弟子这才知晓自己根本不是眼前此人的对手,挤着眼泪星子求饶:
“哥...爹,爷!爷我错了,是小的有眼无珠嚣张至极奇贱无比,小的是狗小的就是个畜生,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吧...!”
态度转变之快,连翻书都无法匹敌。
对于这种人,肖长悦心里满是蔑然,扫一圈这桌其余人,吓得他们面露胆怯不自觉想往后退:“我久居西北,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你们苍南苍中的玄门人就这点能耐,修为稀松平常,背后语人是非的能力倒是鲜有人及。瞧这一桌菜好好地未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平时不用吃饭,光嚼嚼舌根就能饱了,方才那位清芷殿玄修给你们加的菜也是浪费了,还不如拿去施舍给街上的流民乞丐。”
肖长悦不急着松手,那大弟子已经痛地面色发白,后悔自己方才干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可谁能料到他爱聊八卦这么些年,这回就偏偏撞到铁壁,还是两面呢。
“掌柜的,既然他们不需要,帮我把那一桌菜都打包,但账还是他们结。”肖长悦朝台前喊道。
面对这样一尊大佛,即便有人有异议,也不敢吭声,众目睽睽之下,一胆子还算大的店小二提着食盒过来,把满桌菜肴打包好,恭恭敬敬递到肖长悦手上。
他这才松开手上力道,将脚下那把剑一踢,头也不回出了客栈。
自从岑杞仙大肆收捕散修后,原本交不起高额委托费的普通老百姓,遇到生活中无力解决的困事,往往会需要江湖散修的帮助,一来佣金低,二来他们不会像一些自视清高的玄门修士,对委托挑三拣四。
如今整个苍境已然见不到多少江湖散修,部分实在穷苦,曾需要靠散修赖以生存的百姓被迫沦为流民,去往各处富庶之地。苍临是苍境神都,受神晖福泽笼罩,来到苍临城中的流民自然最多,肖长悦昨日进城时,一路就看到不少。
他提着满当且沉重的食盒,去往昨日记下的几处流民聚集点,那些人饥肠辘辘,闻到久别的饭菜香气,纷纷端着手中破碗拥上来。肖长悦怕他们争先恐后难免因此吵闹打起来,又或是一番哄抢,闹的一些挤不进来的吃不上饭,便厉下神色,肃然道:“排好队一个个来,要是有位秩序的,我不介意打烂你的碗并不给予一口食物吃。”
纵使有些认为即便如此还能去别人碗里抢的也知道,不费吹灰之力乖乖领到属于自己的食物和还要花费力气去抢二者哪个更加划算。
本就饿的两眼发昏四肢无力,去抢来的分量还未必有领来的足,傻子还不乖乖排好队等。
肖长悦算的很精准,食物刚好在最后一人碗里分完,且每个人的份量都基本相同,也符合男子吃的比女子多,大人吃的比小孩多这一常理,无一人有异议,皆纷纷磕头感谢肖长悦的施舍,激动地奉他为神仙。
阙幽就站在一旁双手抱胸,静静看肖长悦做完这一切。
“你倒是看得开,苍境如今像方才那桌人这样辱骂你的比比皆是,你还不忘乐善好施。一般人,就算不心生怨戾,也基本选择事不关己视而不见了,反正不论付出多少,也未必能有回报。”阙幽摊摊手,似笑非笑。
肖长悦不以为意:“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也不论旁是褒是贬,理不理解,我都不希望自己会做偏离本心的事。”
阙幽唇角轻扬:“难怪...”
肖长悦看他似乎心情不错,又说着云里雾里的话:“什么难怪?”
阙幽也不卖关子:“难怪袭应神尊会选择你。”
因为遇上你这种性子的人,心魔算是踢到铁板子了。
两人一路沿着横穿苍临城中的河道边走,这个方向离界吟圣山愈发近,道上其他各门玄修也愈发多,同时,河堤岸边也越来越宽敞。肖长悦是特意走这条路的,因为他有预感要找的人,就在附近不远处。
一阵风从河面拂来,撞在两人身上,其间清香飘渺,不知阙幽闻了作何感想,反正肖长悦觉得浑身惬意四起,此刻若就在床边,沐浴这种香气不出半刻就能入睡,许久未有这种浑身舒畅的感受了。
是他!
肖长悦望向河岸边,树木基本落光叶子,只留光秃秃的枝杈,河堤岸再宽,也不难看见几丈开外立着个人。那人背手而立,身型高大修长,青蓝衣摆和发带叫风拂地飘动,人却一动不动,面朝河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你所料,他果然在那。”阙幽双手抱胸,倚在边上一根粗壮树干上。
眼看快要到开山门的时辰,既然再次遇上,就不能错过最后时机,肖长悦目光盯住其腰间微微荡动的冰蓝珠子,足尖轻点便要掠上前。
肩膀被重重一按,他身型凝滞,还没站定双脚,余光一道黑影当即闪出,肩膀上的力也随之一松。肖长悦一侧头,刚才还好整以暇靠在树干上的阙幽,已经不见踪影。
阙幽已经冲出几丈远,但还没触及到陆辰淼,身影就像被风吹散,凭空消失。
肖长悦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怎么不记得阙幽何时学会这种身法,但他知晓的人中,确有会这等诡异身法的人在。
片瞬前得知阙幽出手,他心下一咯噔,已经来不及阻止,奇就奇在预料中的降魔眼并没有任何反应,难道说他使用的并非森罗族玄力?!
可阙幽纵使有给面皮易容的术法,确未听说他有给玄力易容的能力。
河面的风停了,陆辰淼的衣摆和发带不再飘动,只剩腰间的蕴寒珠,好似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摸把玩。陆辰淼早就察觉周遭氛围不对劲,手握青光天潋,目神凌厉,虽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实则分外警惕仔细地观察周遭动响。
他剑柄反手击打腰侧,虽击了个空,却明显感受到一股玄流的尾巴从手臂上绕开躲过,他不犹豫片刻,天潋出鞘,青光四溢,破风挥砍,包裹剑身的浓郁青光就像夜空绽放的烟花,绚烂刺目,令阙幽无处遁形。
两人面对而立,隔着一丈,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好似已经战了几百回合。只是双方似乎都挺讲武德,只要对方不动,也不会突然暴起打个措手不及。
“许久未见,陆少主在剑道上又有精进了,这速度,真叫人羡慕嫉妒狠呢。”阙幽率先开口。
陆辰淼也回以礼貌性夸奖:“枯骨堂主亦是,方才那一破形骸步法,险些叫在下中招。”
没错,就叫破形骸,肖长悦想起来了,那是枯骨爪自创的独门步法,因没见他用过几次,所以印象不深。这么说来,跟他同行的一直都不是阙幽,而是枯骨爪假扮的?
这样也说得通,枯骨爪虽不会阙幽的易容术法,但鸦青的易容妆术同样高深。但枯骨爪不是说坚决不与阙幽合作吗,最蹊跷的是,他都易容成这个模样了,对方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谜团重重间,双方又展开一轮争斗,枯骨爪的破形骸搭配枯骨掌与陆辰淼潺潺流水但不失迅捷锋芒的天潋青光交缠,难分上下,玄力砍落周遭树枝,潇潇瑟瑟落得满地都是。枯骨爪一心想要抢夺陆辰淼腰间蕴寒珠,可陆辰淼不是吃素的,攻防搭配的极好,丁点不露破绽。枯骨爪是想要速战速决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缠斗间,便听枯骨爪开口:“看来陆少主也没那么难骗,几招几式就让你相信了我的身份。”
此言一出,陆辰淼果真微愣片刻,枯骨爪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就朝陆辰淼这片刻露出的空门袭去,化为白骨的手眼看就要触碰到那颗冰蓝。
身后骤然有玄风推来,与陆辰淼的玄力有些许相似,但比前者更加柔情似水,分明在寒冬腊月天,就像顷刻该换季节,玄流如同春江潮水,盎然朝四面铺开,方才还光秃秃的树木,玄流所及之处,春风和煦,新绿嫩芽,鼓出花苞接连绽开,玄流在空气中摩擦出声音,仿佛春水叮咚,莺歌燕舞。
可就这看似温柔舒心的画面,从中暗藏盎春短剑的锐茫,看似温和缓慢,实则才眨眼工夫,就逼近枯骨爪后背。
此剑招名为春回大地,一旦笼罩在春色无限好的范围之内,就会明显感到四肢凝滞,速度减缓,变得笨重。
枯骨爪指尖离蕴寒珠只有半寸之遥,猝不及防被包裹春回大地中,半寸之距都变得如隔深渊。剑主可以随意决定被控制的对象,因此陆辰淼并无受到影响,足够他侧身躲开枯骨爪的抢夺。
但身后洛兰谛的攻袭并未停止,枯骨爪来不及闪躲,同时也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剧痛,而是变成两股玄力激烈的碰撞,朝周围爆破开玄力波动。春回大地的蔓延凝滞,枯骨爪乘机用尽全力以最快速度朝前跑去,跑出春意盎然的范围之外,身体的轻盈与灵活感总算回归。
迫在眉睫之际,是肖长悦及时冲出,替枯骨爪挡下这危险一击。与此同时,肖长悦也即刻陷入洛兰谛的春回大地中。
那头陆辰淼和枯骨爪再度陷入打斗,这边肖长悦和洛兰谛同时拉开距离,后者打量前者一番,只见肖长悦脚踩风盘,虽因春回大地比原先缓慢许多,可祁樾有紫步空凛之称,玄力速度快到鲜有人及,就算削慢些许,同样快到叫人难以捕捉。
至于肖长悦为何突然拥有了祁樾的玄力,原因之前枯骨爪从他身侧掠出去那一瞬,肖长悦便感觉下唇一润,带着股淡淡血腥气,被抹上一层鲜血。鲜血好似有自己的意识,很快渗入他口中,随后他体内的玄力就发生了些许变化。
所以此刻正在同陆辰淼缠斗的人未必就是枯骨爪,枯骨爪根本不会用血功,要说真就是会用血功的阙幽,他也不可能会枯骨渣的玄力,他眼下唯一可以想明白的就是,此人的血功,拥有复制别人玄力的能力。
知道对方的身份,洛兰谛不再急着打斗:“祁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只是不知祁公子,有何见不得人的缘由,把自己乔装成这样。”
肖长悦干脆将错就错,当自己就是祁樾,模仿声线道:“不过想借陆辰淼身上的蕴寒珠一用,不关洛兄的事,还请洛兄退至一旁,别再插手才好。”
洛兰谛刚要回话,两人就同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串从未闻过的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