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他一定是生怕我记不住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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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邺又送走一位试镜演员，额角抑制不住青筋暴跳，出声命令休息十五分钟再放人进来。
他的咖啡喝完了，用手揉按太阳穴，压抑着叹了口气。
乔心有点心虚，低声殷勤道：“昨晚没睡好？”
“你的选角策略出了问题，”郁邺压根没搭理她的问题，“你最好重新做一下规划，试镜宋芜的这批人里面，新人演员占比多少，有经验资历的占多少，有很多还是零拍摄经验的学生，你想打破旧规则挑人，不看阅历，想挑张天赋异禀的白纸，但你这么个挑法——”
郁邺瞥见乔心手里的平板，资料略缩图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蓝底证件照片，他一把夺过。
“哎，你——”乔心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看见郁邺夸张到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刹那间改变了，本来皱着眉要训她，一副大爹样，他忽然就变了，兴致变得很好，耐心恢复了，手指滑动页面，声调透着几分愉悦，像一只慵懒闲适的狮子。
“把他给我弄进来。”
乔心把平板拿回来再看：
“噢，你说他……你师弟啊。”
“师弟？”郁邺疑惑道。
“他是叶霖患癌前拍的最后一部电影《淡巴菰》的主角啊，跟你怎么不算师出同门。”
郁邺没说话，乔心接着道：
“我也是几小时前收到的消息，艺曜娱乐跟我的资方商量加塞的人啊，本来今天面试单子上没他的，多塞了一个进来说让我看看。喏，他是非科班，叶霖当年不知道从哪儿找的人，《淡巴菰》开机那年……”
乔心观察他脸色，慢慢说：
“那年玉儿才一岁不到，你没留意，也是情理之中。”
“加塞进来的？他读过剧本吗？”
“《危楼》的剧本？那我就不知道了……叫进来看看呗。”
“他是叶霖手里出来的，那肯定认识我了？”
“认识你也不稀奇啊。”
郁邺冷哼一声，也没说话。
“怎么了，”乔心一愣，“我看你刚才还挺高兴，怎么又垮个冷脸。”
“没事。”
郁邺整个下午窝在剧院里陪乔心面试演员，实则满脑子思绪飘飞，动不动就回想起廊下那一相撞，嘴唇、胸口、白衬衫的咖啡渍之类的片段，心下烦躁，揣测这人是否是A影大的学生。
加上一轮又一轮地相看这些演员，真是耐性尽失，忽然有点后悔当时没冲上去问问情况，长得好看、符合气质只是先决条件，如果演得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倒是能留下来再察看察看，而且演员要现场调教，这都是他从叶霖身上切身体会到的……他正烦闷，这边选角工作进展缓慢，想训乔心几句，叫她换换策略，一看她平板角落里那张照片，不就是那个人吗？
结果乔心三言两语，他立刻回味过来，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处心积虑撞了他，也说不准。虽然他戴了口罩……他越想越觉得对方是刻意引起他注意，包括相撞、那一笑和迅速的离开。
郁邺向来不喜欢别人用这种造作手段，你来试戏，行或不行，一见知分晓的事。
给他留这么深刻的印象有什么用？打的算盘可真多，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人。郁邺不说话，外表显得更阴沉了，乔心见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颇有些纳闷，继续讲自己手里的消息：
“这个人的资料在我选角前期就塞到我面前来了，后面安排试镜，他们公司又撤走了，说信息失误，他有别的档期，最后一天又想把人弄过来。”
“……”
“但这些不算什么，关键是，我看了他演的戏……”
“怎么？”
“我只能说，还是老叶牛啊。他非科班，老叶会调教，《淡巴菰》是处女作，竟然演得很好，后面演了几部，漂亮是漂亮，但简直就是木头。我稍微了解过，他现在不温不火的，资源也不算好，公司安排他跑综艺更多。”
“……”
“你怎么想？”
“弄进来看看。”
乔心回过身去叫助理，低声吩咐，助理出去了。
试镜再次开始，工作人员各归岗位。
郁邺和乔心坐在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第一排是摄像组，监视屏组装在最方便郁邺和乔心观看的位置，剧场昏暗，最强的光都打在舞台上，站在舞台上的人其实会晃眼，不太看得清台下。
奚素走进来，被工作人员引导到正中央，郁邺盯着显示屏，不看他真人。
漂亮是漂亮，是很上镜。郁邺心里冷笑：
他竟然连那件泼了咖啡的衬衫都没换，生怕我认不出他。
乔心率先开口：
“你好，试镜过程不用往下看我具体在哪儿，从现在开始，看着你正中央偏左上方的摄影机说话，我们能看见你。”
“好。”
“先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郁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反应。
“老师好，我是奚素。我来试镜宋芜这个角色。”
他盯着摄像机，郁邺有一种和他直接对视的错觉，然后是全场的空白沉默，身旁助理翻纸，响声突兀，翻完了才后悔。
“你的介绍够简单啊，”乔心笑着说，“还有吗？”
奚素微微张嘴，监视屏上，郁邺注意他好看的唇线如何微妙地嗫嚅，然后吐出两个字：
“抱歉。”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因为其他演员来试戏，即使紧张也要多添几句废话，尽可能地推销自己，奚素是紧急加塞进来的，竟然表现得不太在乎这次机会，不卑不亢一身傲骨。
郁邺难免心想，如果前面的相撞真是他故意铺垫，那他真是个编导天才，先是正面留下深刻印象，再故意制造性格反差，那么灿烂的一笑，转脸到台前，到摄像机前，清冷淡漠，悄无声息，白瓷一样的脸，不追着他问话，他就不答，穿着前襟脏了一大块的白衬衫，很那不对他产生好奇感。
郁邺故意不出声，乔心见他不主动，便继续问话：
“你读过剧本吗？”
“读过。”
“读完了吗？”
“读完了。”
“印象最深的片段是？”
“……宋芜死之前笑着把戒指还给钟琅。”
“为什么？”
“……”奚素沉默了，眉眼略微下垂。乔心也不催促，全场默然等答案。
“因为……感觉他死前夺回了自己的人格，不从属任何人，也不用再在他们父子之间进退两难了。从此清楚拒绝了钟琅给过的爱的幻象。拒绝再成为钟琅幻想中的亡妻的替代。”他语速缓慢，不急不躁，吐字清晰，很吸引人耐心听下去。
“好，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烂俗的噱头三角恋吗？关于两父子同时爱上一个男人？”
奚素又用了一些时间沉默，这一次他没回答，像是认真想了一会儿，开口又是两个字：“抱歉。”
“抱歉是什么意思，”乔心笑道，“不用不好意思，说真实想法。”
“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这不烂俗，有很多微妙的人性心理掺杂其中……”
“讲讲你对宋芜这个角色的第一印象。”
“独立，坚韧，防备心很重……渴望父亲式角色的认同。”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爱上钟琅？”
“因为钟琅……诱骗他？”
乔心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个人角度出发是不喜欢钟琅的，是吗？你用到诱骗这样的字眼。”
“钟琅……是年长者，拥有更多的社会阅历和经验，我个人觉得……这牵涉到爱的权力关系对人的蒙蔽。所以钟琅的示爱有诱骗的成分……”
“你怎么看待钟琅的儿子钟聿？”
“冲动易怒，莽撞，恋母型人格障碍。”
“你觉得面对钟聿的挑衅，以及后续……他的一系列行为，宋芜的心理反应应该是怎样的？”
“厌恶和恐惧。”
“还有吗？”
监视屏里的奚素摇了摇头，那轻轻一摇头，让郁邺感觉他有一种惊人的美丽的孱弱感，而那是宋芜这个角色非常重要的一种特质，郁邺没由来地感到兴奋。
于是郁邺开口刁难他：
“只有这两种情绪？”
郁邺骤然开口，吓了奚素一跳，使得奚素下意识扫过座位去找真正的声源，但由于灯光太刺眼，他看不清，很快就聚焦回摄像机前。只是他仍不开口。
“剧本里有两场□□，都因为钟聿的莽撞和一意孤行而强行推动发生，”郁邺微微眯起眼睛，更加认真地注视他一举一动，“但宋芜前后的情绪感知是彻底不一样的，你如果真的读完了剧本，怎么会认为只有厌恶和恐惧两种情绪？”
“抱歉，我理解能力有限，除了恐惧和厌恶，我共情不出别的情绪。”
他声音倔强而生硬，竟然有种我就这么想我不在乎能不能得到这个角色的无所谓与疏离感，也不自辩自己是否真的读完了剧本。
整个剧场十分安静，似乎没有第三人敢出声，乔心也不语，等待郁邺把控局面。
“现在开始试戏，你来选择两段情节，分别是和钟琅钟聿两父子的对手戏，我会给你搭台词，你看着镜头，就当作是他们的脸。”
“……好。”
“选哪一段？”
奚素略一沉吟，挑了两段，大致描述了剧情，郁邺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两段。两人隔空对台词，很快就结束了。
……
果然很木头。
乔心半颗心都凉了。因为前面聊得还可以，她和郁邺的直觉是类似的，奚素即使表现得不冷不热，但那非常契合宋芜这个角色的个人特质。
谁知一试戏，缺点毕露，乔心忍不住想，果然会做角色心理分析跟会演戏是完全不同的层次，乔心心中大叹可惜可惜，总想再挽救点什么，正待开口，郁邺竟然站了起来。
乔心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有顾忌任何人的眼光，从台下自然地走到台上，奚素显然也感到困惑惊讶，一时静止住了，只是眼神难免追随着郁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来，在灯光下逐渐变得真实清晰。奚素维持着稍显惊讶的不安神色，反应过来台下坐着的一直向他提问、和他搭台词的人有可能不是导演或副导演，更有可能是演员，因为这张过分俊朗立体的脸仿佛生来是为了出镜，是为了刻录在影像上流传于世。
奚素更加困惑的是……他觉得这张脸很熟悉，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如果对方是演员，就是他的同行，乃至前辈，可是他也的确不太想得起来是否在哪里见过，只是感到强烈的熟悉。
他尚未反应过来，对方已主动开口：
“现在不用看摄像机，第二场□□前爆发冲突，演那一段。想象这里就是那幢废弃民居的一楼，可能会有轻微的肢体接触，你准备好了吗？”
奚素一愣：
“从哪一句开始？”
“从‘你跟踪我？’那一句。”
奚素下意识去寻找台下那位最开始的女性工作人员的声音，乔心看见他眼神忙乱，温声开口道：
“需要时间准备吗？”
他把头转回来，刚好和郁邺对视了。郁邺似笑非笑，他更觉周围灯光刺眼，站在舞台上浑身如同爬满蚂蚁，但转念回想起他目的又不是得到这个角色，顿时好像找到喘气的出口了，于是回应道：
“不需要，我们开始吧。”
他清清嗓子，明显只是念台词时加了点声调而已：
“你跟踪我？”
郁邺盯着他大约十几秒之久，不说话。
奚素在那十几秒的沉默对视之中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心虚，还有没由来的恐惧，他觉得自己的试戏好像在辜负一个很敬业的演员，这样的行为很可鄙。
他神思涣散刚把眼神挪开，郁邺就冷冷地开口了：
“谁允许你私自去调查工厂爆炸案的。”
奚素一口气堵在心头，并不入戏：“我是记者，我有权知道事实。”
“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奚素别过头去，不回话。郁邺稍微走近了一寸。
“你是为了钟琅……”
“第一，他是你的父亲，你不应该直呼他的名字，第二，我做的事和他无关，这只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上头接管这件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摁住的就是你们报社，卸了你们调查的权利，你们组里根本就没有人敢推动，也没有人在推动这个报道。”
奚素不说话，转身要走，这是情节需求。
下一秒，郁邺掐住他胳膊把人狠狠拉回来，手掌抚摸上他纤细脆弱的脖子，大拇指一寸一寸摸过他的咽喉，一路到锁骨处流连：
“你脖子上这条项链，串着我妈的戒指，你戴着它，真把自己当我妈了，还管我叫不叫我爸的名字？”
奚素不习惯跟人肢体碰触，被人这样触摸是日常生活乃至片场经验里概率很小的事，他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面对钟聿这个角色时的厌恶和抵触感被激发了。
“钟聿，”奚素那张漂亮的脸冷若冰霜，一字一句道：“你当警察当成这个样子真的叫人挺恶心的。”
郁邺痞气地笑了：“你有什么资格恶心我？你就只会不要命逞英雄，装得倒是挺侠肝义胆的。”
奚素甩开他的手，又要往外走，也是剧情需求，这一回郁邺的力气更大，直接把他拽进怀里：
“你平时伶牙俐齿的，在镜头前也很能说，你的笔杆子更厉害，怎么到了我面前，几句话说不出来就要走？”
因为这一次更亲密的接触，奚素陡然生出一股怒意，渐渐地将郁邺真的当作钟聿，回想起宋芜受过的巨大屈辱，身体都禁不住微微发起抖来，郁邺却一瞬间清醒了，心想该继续下去还是停下来，因为他不熟悉奚素，判断不准这是他不舒服还是在表演，而这只是试戏，他并不想太过分。
可没等他做出决定，奚素开口了：“你就像条发情的野狗一样，一出现在我面前，就要展示你引以为豪的暴力，你脑子里装的东西就那么多，狭窄、自私、卑鄙……我又能跟你说什么呢？嗯？”
“你再多说一个字……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那晚的录像和照片全都打包发给我爸。”郁邺的声调都变了，眼睛因为怒气而泛红。
乔心呆呆地看着监视器屏幕。
奚素被那变化的声调刺激得更加入戏：
“你看，你会的就这几样，威胁我要让我身败名裂，让我在你爸爸面前难堪。我忍耐你，是因为我在乎你爸爸，才陪你玩这种游戏，有一天如果我全都不在乎了，你还用什么来威胁我呢？”
郁邺渐渐失力地放开他，奚素盯着他，明明郁邺比他高一整个个头，他的声音却有居高临下之感，他抚摸锁骨前并不存在的项链：
“别因为我戴着你妈的项链就天天来找我要奶喝，我不是你妈。我就是喜欢你爸爸，怎么办？这件事就让你这么恨我，羞辱我一次还不够？”
“你那晚不是也被我喝得挺爽的吗？”
奚素听到郁邺这句轻佻的台词，竟然忍不住感到羞愤，面色发烫起来，仿佛真有什么人在某一夜羞辱过他，然后在众目睽睽的灯光下又暴露了出来似的，他眼睛竟然蓄起了泪水。
乔心在监视屏面前看他们的特写，全然看痴了。
郁邺心头一颤，想起热咖啡泼到他胸口，衣物湿黏。他强迫自己把这试戏给断掉，沉默了几秒没接台词，因为再往下就是肢体接触更多的戏份了，也没必要试。剧场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每个工作人员，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敢影响舞台上的进展，直到郁邺笑着说：
“你把恐惧和厌恶演得倒是挺好的，差点以为我本人在你眼里真那么面目可憎了。”
周围有人轻轻笑出声，气氛就松快多了，郁邺伸出手：“谢谢你的表演。”
奚素愣愣地回握，说了“谢谢老师”几个字，有些傻气。几秒而已，郁邺抽回了手。
“欸，奚素，”乔心为了活跃氛围，开口道，“我能问一下，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吗？”
奚素低头看看自己衬衫的咖啡渍，其实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试戏之中，他仍有些傻气，声音清清白白地说：“来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人了。”
嚯。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他一定是生怕我记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