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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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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一把钝刀,慢吞吞地切开住院部的窗帘。浅灰色的帘布被磨得发毛,边缘卷着细小的线头,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拖出细长的影子。叶疏趴在橘宝的保温箱旁,手背上还粘着关东煮的油渍,袖口蹭着消毒水干涸后的白痕。猫的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氧气面罩蒙着一层薄雾,监护仪的绿线偶尔跳动一下,像垂死萤火虫的尾灯。护士递来第三张缴费单时,他注意到她胸牌上的名字被涂改液盖住,只露出半个“夏”字,像被咬了一口的月亮。她的指甲涂着剥落的紫色甲油,袖口沾着一根橘色猫毛,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今天要输两袋血浆。”她的声音像冷藏柜里的冻肉,冷硬中带着麻木的疲惫,“押金还差一万四。”
叶疏摸出手机,黑网吧陈老板的未接来电堆成一座红塔,刺眼的红色数字仿佛在嘲讽他的窘迫。他按掉通话键,屏幕壁纸突然跳出来——是橘宝蹲在《Java编程指南》上的照片,爪边堆着鳕鱼条包装袋拼成的爱心,锡纸反光刺得他眼眶发烫。照片角落还留着泡面汤溅出的油渍,凝固成一颗浑浊的星星。
走廊尽头的奶猫叫了一夜,声音从尖锐渐渐变得嘶哑。叶疏走过去时,纸箱里只剩下一只,右耳的伤口结着黑痂,像朵畸形的蘑菇。它用没睁开的眼睛蹭他的手指,舌头粉得近乎透明,舌尖挂着细小的乳白色泡沫。“就叫你小雨吧。”他把最后半根鳕鱼条捏碎,渣子掉进箱底的“求领养”字迹里,汤汁晕开的墨迹像一片溺水的乌云。纸箱侧面贴着海鲜批发的广告,龙虾的钳子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要钳住谁的喉咙。
醉汉的房门依旧虚掩着,铁皮门框上粘着干涸的血迹,像泼洒的酱油。叶疏攥着那只沾血的皮鞋,却发现门缝里塞着张传单——“社区宠物义诊,免费绝育”。传单的纸张粗糙如砂纸,背面用红笔潦草地写着:“再管闲事,弄死你。”油墨蹭在虎口,像一道新鲜的疤,刺痛感顺着血管爬上太阳穴。
回程时雨又下了,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网。巷口的煎饼摊支起塑料布,老李的铁勺在鏊子上刮出“刺啦”一声,面糊摊开的瞬间腾起焦香的白雾。“小叶,猫咋样了?”老李的围裙上沾着面渣,袖口挽起露出烫伤的红痕,“我闺女说,她同学想领养那只小的。”叶疏愣住时,老李舀了勺面糊甩在铁板上,圆形的面饼迅速膨胀,边缘裂出焦黄的蕾丝,“小孩嘛,就喜欢缺耳朵的,觉得特别。”油星溅到塑料布上,凝成一颗颗琥珀色的珠子。
宠物医院的消毒水味似乎淡了些,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橘宝的保温箱旁多了个粉色的毛绒垫,护士说是志愿者放的。叶疏掀开垫子,底下压着一包鳕鱼条和皱巴巴的纸条:“它喜欢原味的。”字迹秀气,句尾画了只歪耳朵猫头,耳朵尖上还点了一颗痣。小雨在纸箱里打了个喷嚏,鼻尖沾着纸屑,他忽然想起苏夏——那个总在急诊室帮忙的兽医学生,白大褂口袋里总揣着猫薄荷饼干,发梢带着消毒水和薄荷糖混杂的气味。
深夜,叶疏在走廊撞见苏夏。她蹲在消防栓旁喂一只三花猫,马尾辫散了几缕,发丝沾着猫毛,在安全出口的绿光下泛着银边。“它们忍痛时,瞳孔会缩成针尖。”她没抬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指尖捏着的猫条被舔得“吧嗒”作响,“但呼噜声反而更大,像在给自己打气。”三花猫蹭过她手腕,留下一道银亮的唾液痕,尾巴扫过她鞋面上的卡通猫贴纸。叶疏想起橘宝半夜钻进他被窝时的呼噜,震得床板都在颤,仿佛一台微型发电机,在黑暗里固执地证明生命的存在。
缴费单在第四天变成五位数。叶疏站在ATM机前,玻璃反光里他的影子佝偻如虾米。黑网吧陈老板的五千定金刚入账,屏幕上的数字像被虫蛀过的叶子,边缘蜷曲发黄。他咬碎最后一根鳕鱼条,咸味混着铁锈味卡在喉头,舌根泛起酸苦。手机突然震动,房东的短信简短如墓志铭:“下月一起交。”发信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背景是医院走廊的长椅,扶手上缠着褪色的祈福丝带。
橘宝的体温在第五天回落,护士拆绷带时,它猛地咬住她的橡胶手套,喉咙里滚出低吼,尾巴却轻轻勾住叶疏的手腕,肉垫渗出冰凉的汗。“记仇呢。”护士剪开染血的纱布,镊子夹起棉球时沾着淡黄的脓液,“上次打针吓着它了。”叶疏看见猫右腿的月牙疤覆上新生的粉肉,像一道未愈合的吻痕,边缘泛着细小的血珠。窗外的雨停了片刻,积云裂开一道缝,光斑落在疤痕上,宛如一枚温柔的金币。
小雨被领走那天,台风预警在电视上滚动播放,女主播的红色裙摆被特效风吹得猎猎作响。小女孩把缺耳猫裹进印着草莓的毛巾里,鳕鱼条塞满了纸箱的每个缝隙,锡纸的摩擦声引得小猫探头张望。“它好轻呀。”她仰头说,雨衣帽檐的水珠滚进酒窝,睫毛上沾着雨雾,“像块云彩。”叶疏蹲下身,发现她的书包上别着向日葵徽章,花瓣是用黄纽扣缝的,花心嵌着一粒褪色的玻璃珠。她跑开时,徽章在雨中晃出一道模糊的金线。
醉汉的门终于开了,铰链的吱呀声像垂死者的呻吟。叶疏踢开铁笼时,腐臭的酒气里混着一丝奶香——笼角蜷着四只未睁眼的奶猫,脐带缠在生锈的铁丝上,像被恶意编织的蜘蛛网。笼底的“橘宝”项圈旁,散落着半片鳕鱼条包装袋,齿痕细密如针脚,边缘沾着暗红的血渍。他抱起奶猫时,掌心触到它们微弱的脉搏,仿佛握住一簇将熄的火苗。身后传来醉汉的鼾声,混着电视新闻的播报:“台风‘海葵’将于明日登陆……”主持人的声音被电流干扰,扭曲成断续的呜咽。
宠物医院的霓虹灯修好了“口”字旁,“宠”字右下角新补的灯管过于明亮,像一块突兀的补丁。苏夏在值班表上签名,笔尖悬在“夏”字时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圆点:“台风天志愿缺人,来帮忙吗?”叶疏看向窗外,橘宝正用瘸腿扒拉他的裤脚,保温箱里的小奶猫们挤成一团毛球,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雨砸在玻璃上,他忽然想起那个泡烂的“谢谢”纸板,促销广告的彩色油墨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彩虹。
“管饭吗?”他扯了扯起球的袖口,线头勾住指甲裂开的倒刺,“要有鳕鱼条。”
苏夏的笑声混进雨声里,像一串风铃撞碎在潮湿的空气中。监护仪的绿光扫过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子,仿佛给这个潮湿的梅雨季,打了一束温柔的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