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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薄荷与困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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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野在第三遍闹铃中挣扎着醒来。窗外天色尚暗，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五点十七分。他轻手轻脚地穿好校服，看了眼病床上熟睡的母亲，把写好的便条贴在床头柜上："药在左边抽屉，护士九点来查房。"
初秋的晨风已经带着凉意。程野把脸埋进围巾里，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这条深蓝色围巾昨晚忘在医院长椅上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取下它。
教室空无一人。程野放下书包，发现桌面上多了一个浅绿色的纸盒。盒盖上用黑色马克笔画着一架迷你钢琴，线条潦草却生动。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六颗半透明的薄荷糖，糖纸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没有署名，但程野的指尖触到盒底凹凸不平的痕迹——翻过来一看，一个小小的"Z"藏在角落，像是被人用钥匙尖刻上去的。
第一颗糖在舌尖化开时，清凉感顺着喉咙直达胃部，驱散了连日熬夜的混沌。程野把糖盒放进书包内层，旁边是周沉上周给他的物理笔记。
"早啊班长。"林小鹿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哇，你今天气色不错！"
程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比昨天好多了。"林小鹿凑近，突然嗅了嗅，"咦，你身上有薄荷味？"
程野的耳根一热，恰好看见周沉慢悠悠地晃进教室。今天的他难得穿了整套校服，领口却依然敞开着，露出锁骨处一小块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半片落叶。
"周沉！"林小鹿转身拦住他，"艺术节节目单要交了，你们确定是诗歌配乐对吧？"
周沉的目光越过林小鹿的肩膀，与程野短暂相接："嗯。"
"名字呢？总不能写'无名氏'吧？"
周沉走到程野身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叫这个。"
程野展开纸张，上面是周沉龙飞凤舞的字迹：《当所有声音都要求你沉默》。正是他写的那首诗的第一句，只是被周沉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线谱符号。
"这名字太长了！"林小鹿抱怨道，"缩短点行不行？"
周沉已经坐回座位，从书包里摸出一本《存在主义咖啡馆》开始读："随便。"
程野看着那张纸，突然说："就叫《沉默的声音》吧。"
周沉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上午第三节是物理课。张老师布置随堂测验时，程野发现自己的铅笔钝了。他刚要拿小刀削，一支削好的铅笔从旁边推了过来。周沉没有抬头，仍在看他的书，只是左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表示"题目很简单"。
程野用那支铅笔答完了所有题。交卷时他注意到，铅笔尾端刻着极小的"C"，与糖盒上的"Z"如出一辙。
午休时分，程野被班主任叫去整理艺术节材料。等他回到教室，发现课桌上多了一个保温杯，杯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提神。别喝太多。——Z"
打开杯盖，一股混合着薄荷与柠檬草的清香扑面而来。程野抿了一口，茶水温度刚好，甜度也恰到好处。他环顾四周，周沉的座位空着，书包却还在——那本《存在主义咖啡馆》露出一个角，书签是一张药房收据。
程野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听到后门传来杨锐的声音："程野，学生会找你。"
杨锐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你们班的节目需要指导老师签字确认。"他顿了顿，"特别是那个转学生的钢琴独奏部分。"
"是合演节目。"程野纠正道，"我和周沉一起。"
杨锐嘴角微微上扬："是吗？我看到的报名表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他递过文件，"顺便，你们班申请的经费又被驳回了。这次的理由是'预算不足'。"
程野接过文件，发现报名表上周沉的节目名称被单独圈出，备注栏写着"需提供钢琴等级证明"。
"校规没有这条要求。"程野皱眉。
"新增规定。"杨锐推了推眼镜，"毕竟...我们要保证艺术节质量。"
"保证质量？"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那杨副部长应该先交一下自己的唱歌等级证明。"
周沉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那把铜钥匙。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杨锐的脸色变了变："周沉同学，这是学生会的规定。"
"哪条规定？第几条？"周沉走进来，随手拿起那份文件，"哦，手写的附加条款啊。"他轻笑一声，"杨副部长字真丑。"
几个围观的同学窃笑起来。杨锐的耳根瞬间变红："这是为了——"
"为了什么？"周沉突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为了查我有没有钢琴十级证书？还是为了..."他的目光扫过程野，"找班长麻烦？"
杨锐后退半步："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正好。"周沉从书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我的钢琴考级证书复印件，从三级到演奏级都有。"他歪头一笑，"需要验明真伪吗？"
程野惊讶地看着那叠证书——最新的一张是半年前的，上面盖着国外音乐学院的钢印。
杨锐接过证书，手指微微发抖："我会核实的。"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程野，你的诗稿也需要审核。"
等杨锐走远，程野低声问："你什么时候考的演奏级？"
周沉把证书塞回书包："去年。"他顿了顿，"我父亲不知道这件事。"
程野想问更多，但午休结束铃响了。周沉已经回到座位，继续看他的书，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程野正在写数学作业，一张纸条从旁边滑过来：【放学后音乐室见。带上你的诗。——Z】
他转头，周沉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半边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程野悄悄调整了窗帘角度，让光线不再直射他的眼睛。
放学后，程野如约来到音乐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是《困兽》，而是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旋律，忧伤中带着某种希冀。
他轻轻推开门。周沉背对着门口坐在钢琴前，肩膀随着音符微微起伏。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程野屏住呼吸，没有惊动他。周沉弹错了一个音，突然停下来，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像是在感受什么无形的阻力。然后他重新开始，这一次更加投入，仿佛整个人都与钢琴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戛然而止。周沉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偷听别人练琴是班长的特权吗？"
程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房间："门没关..."
周沉转过身，脸上没有往日的戏谑，只有一种程野从未见过的疲惫："诗带来了？"
程野递上修改过的诗稿。周沉接过来，轻声念道："【当所有声音都要求你沉默/你选择用琴键尖叫/当所有人都说'停下'/你的手指仍在流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改了？"
"嗯。"程野走近几步，"加了一段。"
周沉继续念："【而我会在观众席第一排/数你睫毛上的光/和那些无人察觉的颤抖】..."他突然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程野的心脏狂跳："就是...字面意思。"
周沉的目光变得深邃。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房间顿时暗了下来，只有一盏小台灯投下温暖的光晕。
"排练吧。"他说，声音有些哑，"从第二段开始。"
他们练习到很晚。周沉弹琴，程野念诗，配合越来越默契。有几次，程野甚至觉得周沉的琴声是在回应他的诗句，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再来一次。"周沉说，手指已经有些发红，"最后一段感情不够。"
程野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而我会在观众席第一排/数你睫毛上的光...】"
周沉突然弹错了一个和弦。他停下来，揉了揉手腕："今天就到这吧。"
程野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你练太久了。"
"习惯了。"周沉合上琴盖，"走吧，天黑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离开音乐室。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周沉。"程野突然停下，"谢谢你今天的茶。"
周沉头也不回："难喝就说。"
"很好喝。"程野加快脚步跟上他，"就是...太甜了。"
周沉嘴角微微上扬："下次少放点蜂蜜。"
他们在校门口分道扬镳。程野走出几步，突然回头喊道："周沉！"
高挑的身影在路灯下停住。
"明天见。"程野说。
周沉举起手挥了挥，没有转身。但程野分明看到，他的耳朵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红色。
回到家，程野小心地从书包里取出那个薄荷糖盒，将剩下的五颗糖倒在掌心。糖纸在台灯下闪烁着微光，每一张背面都用极小的字标记着日期——从上周他们开始排练算起，刚好每天一颗。
他拉开抽屉，里面已经收集了六张糖纸、三张茶包标签和一张折成方块的物理公式便签。程野把今天的糖纸加入其中，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程野想起周沉弹琴时微蹙的眉头，和那句未说完的"下次"。他摸出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Z"，输入又删除了好几遍，最终只发出一条：
【明天降温，记得加衣服。】
发送成功后，他迅速锁上屏幕，心跳声大得仿佛能盖过整个世界的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