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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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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伤患,顾自逸和凌恒勉强能多休息个把天,其余院生便先行去探访与死者相关联人员的情况了。
“喂,”顾自逸从棉被里探出脑袋,对床尾靠墙而立的人喊道:“你不怕阳光吧?”
柏安闻声略一低眸,回道:“你觉得呢?”
顾自逸歪头,“你说你一只鬼,怎么感觉比人还活得坦荡?”他说完,卷着被子一路蹭坐到床尾,与他双腿咫尺之近时仰头,“你该不会是仙吧?”
柏安:“……”
自柏安的视角来看,顾自逸单薄的中衣只堪堪遮至锁骨,他仰头的幅度极大,以至那截修长雪白的脖颈挺立得毕览无余,视线微微向下,大片白皙得有些晃眼的肌肤隐入衣袍。
柏安鬼使神差地俯身,和他相距不过半寸之时堪堪停住,轻声道:“我若是仙,你是什么?”
“我自然是人喽,”顾自逸屏住呼吸静静注视着近在眼前这张脸,喉间有些发紧,“不然还能成什么?”
柏安哼出一声笑,垂眸帮他把内里中衣微微上提少许后,脚尖离地飞身没于屋内。
顾自逸愣愣地垂头,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刚刚是在帮自己提中衣领口,兀地脸颊飞出薄红。他鼻尖一耸,张牙舞爪就要下床穿鞋,大有要“满院子捉鬼、捉到捏个稀碎”的阵仗!
申时,淮村村落沐浴于向晚微垂的暖光之下,行旅慢慢,步调冉冉。
顾自逸换上新买的白衣,指尖在钱袋里翻翻戳戳,良久叹出一句:但愿早些破案,不然快没钱啦!
重新挂好钱袋他回头一看,柏安果真执剑缀在他身后,相隔不过两步。见状,顾自逸笑得眉眼弯弯,轻声道:“我们去觅食。”
柏安不太情愿地随他飘去。
随意找了间干净亮堂的店,顾自逸随手划了两味点心、一蒸糖心包,便匆匆作罢。
“公子你慢用,有事再叫我!”店家搓搓被烫着的手指,笑着说道。
顾自逸略一颔首:“辛苦。”
店内人少,顾自逸含着茶酥,目光钉在柏安身上屈指扣响桌沿,示意他坐。
柏安不解地靠着他坐下,偏头:“?”
顾自逸三两下咽完,食指指腹擦过嘴角的碎屑,轻轻问道:“你吃什么?”
柏安眼神暗淡下来:“我不吃。”
“啊?”顾自逸微微睁圆了眼,“那你怎么这么有精力?”说着说着他眼睛睁得更大了,怕别人听到般向柏安凑近,直到肩与肩毫无间隙,他极轻地:“不会是我在养你吧?”
柏安眉眼松缓着,微一侧头,两人的距离猛然缩近,是任意一方略微前进分毫便能鼻尖触抵鼻尖的程度,柏安却毫不在意,淡然开口:“你猜呢?”
顾自逸眼睫快速扑闪着,他不太自然地往后缩了半截,连话都说得稍显磕巴:“我,我怎么猜?”
柏安觉得好笑,怕他坚信不疑又自我惶恐,及时阻滞:“快吃吧你。”
闻声顾自逸心底咯噔一声,他看看茶酥又看看柏安,清丽的脸上皱巴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抿着唇纠结半天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别太痛就行。”
柏安微怔:他这是,把自己类比成茶酥了?
须臾,柏安偏头止不住地笑。
回到药馆,顾自逸正自我诊断时,屋内被叩响,他披上外衫轻声:“请进。”
进来的是钟策,他执平辈礼后用脚勾过木凳坐在床边,开门见山:“你昨夜可有发现什么不太正常的点?”
顾自逸向后靠实在墙壁上,仔细回忆后回道:“没有。”
钟策抱臂,说道:“不应该啊。”
顾自逸这就不理解了:“什么意思?”
“凌院生同我说,你身上多少还是有些招邪纳祟的,不然十多名院生女鬼不至于只逮着你们那间屋子作妖。按理说你被他邀请出屋后,多多少少都应该撞见点有用线索的。”
顾自逸:“…………”
“那换个问法,你能告诉我昨晚离开屋子后你的行踪吗?”
顾自逸轻阖双眼温声叙述:“我大抵是遇到那只鬼了,运气稍好侥幸躲过。之后天冷,我想另找间屋子睡下,但一路摸索到伙食房都没成功落榻,然后转回去就看见凌院生受伤。”
钟策皱眉,“那摸了这么多房间,各间有何不同吗?”
原本以为这位富家公子只会麻麻憨憨地反问一句“能有什么不同?”,但出乎他意料的,顾自逸说道:“伙食房落锁了。”
钟策提起精神了:“哦?”
“若是想护财,那僧房也该落锁才是;若是单单想护食,也没必要落繁锁——因为一日三餐,伙食房的需求频次还是比较高的。”
“我还以为会一无所获呢。”钟策起身同他握手:“顾小公子倒是让我眼前一亮。”
“……”顾自逸嘴角一抽:“是吗?”
钟策转口:“还是有点的。”
顾自逸昧心一笑。
等人离开房间,顾自逸呼呼呼出两口热气,双臂环抱着轻轻抱怨一句:“他这样说显得我很愚蠢。”
柏安围着名为顾自逸的这口井下石头:“怎么还不容别人说实话,你们人都这样?”
顾自逸重重瞪他一眼:“……”
他松下胳膊,爬到床前把打包回来的桂花糕拆开,盘腿端正而坐,咬下一口边咀嚼边说:“其实我还有个发现。”
柏安来了兴致:“嗯?”
“在伙食房门摸到锁链之前,我在墙边看到了些——”
顾自逸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小孩邀功似的他朝半空中的柏安勾了勾手指,逗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柏安:“……”
心头突然浮现出某种玩味,柏安悄然于身后凝出利剑,剑鞘无声飞出瞬间,他轻盈落地单膝跪于床榻之尾,而与此同时剑鞘横着落击顾自逸背部,顾自逸受力腰背猛然前倾,在强力逼迫下他径直向柏安扑来!
但预想中的磕碰撞击并非发生,柏安单手擒住他领口,冷淡的眼眸直直望进他眼海:“看到了什么?”
顾自逸惊得嘴唇微张。
他现在双膝跪于柏安面前,上半身因受力而微微前倾,几乎是要贴着对方的胸膛。同时短时间内他摸不清情况,于是匆忙按住柏安微屈的腿作承力点。
顾自逸“啊”地打了个话头幌子,极力按捺住由耳垂蔓延至脖颈的绯红,他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没烧尽的铜丝。”
柏安问:“没有了?”
“没有了。”顾自逸眼睫微垂,让那双黑曜眼眸里的慌乱被掩盖得很好,他接连咽下两口唾沫才轻手轻脚地挣脱柏安的钳制,小声解释:“我刚刚逗你呢,没有威胁的意思。”
视野里顾自逸就像只蒸至微微发红的软糯白糕,柏安不免轻笑:“我知道。”
稍作停顿,他补充:“我也逗你呢。”
“……”顾自逸顿时就理直气也壮,麻溜地窜起来,义正词严:“下次不准了!我不准你逗我了!”
柏安挑起半边眉梢:“为何?”
顾自逸偏过头去,指尖轻捻自己发烫的耳垂:“反正就是不准,哪有鬼逗人的道理,除,除非……”
柏安好奇:“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是人……顾自逸下意识想开口,但想想他是鬼本来就挺可怜的,这么一说更是往人心口戳刀子,实在是不讲武德,不合他身为人的待鬼之道。于是又及时收口:“没什么,就是不准!”
柏安眉眼染上丝丝笑意,他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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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小公子,我能进来吗?”暮色四合的屋外,凌恒叩响了门。
顾自逸稳当地结束后半程的天水邀习练,他抽过手帕抹去额间薄汗,应道:“可以。”
凌恒推门而入,目光从衣衫齐整、端正落座床端的顾自逸身上滑开,合上门坐在木桌之后,垂头遥遥一声:“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顾自逸轻眯眼:“嗯?”
“我误会你了,更不该一掌打飞你,让你旧伤复发险些丧命,谢谢你救了我,还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顾自逸从床上滑下来,端起茶壶给他倒了半杯,温声:“没事。”
“你,”凌恒不敢直视他,只是颤颤巍巍接过他这杯茶昂首一饮而尽,貌似从这口茶里汲取到什么天地精华武林密汁,他霎时间勇气大增,劈里啪啦一连串: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长得一副柔里柔气的模样,绝非习武的料子。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想要多做什么,但紧接着他们告诉我说:你是双醉之子。我当时简直是难以置信,双醉之子怎么能是这样,还有些怒其不争!”
“?”
顾自逸抿了两口茶水,不解地瞄他一眼:“双醉怎么你了?”
双醉怎么你了,还让素不相识的你对别人儿子生出一种“怒其不争”、“替天行道”的正义感?但后半句顾自逸憋在心里,只过了脑瘾没逞口舌之快。
“说来话长。”
顾自逸善解人意地收了好奇心,冷漠:“哦。”
却不料凌恒话欲比他所估强得多,只听凌恒捧着空杯满脸灿烂地道:“幼时,我爹娘关系不和,经常吵得天昏地暗。我不喜欢听他们吵架也不喜欢看他们动手动脚,所以总是跑出家去。当时也没有玩伴,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外面从白天坐到晚上,有时候是被爹娘揪着衣领逮回去的,有时候是被认识的邻居带回去的,带回去后再被他们骂上一顿。”
顾自逸细品茶水芬芳,评:这前调够清淡的,都没味儿。
“长大些,我对练武感兴趣,所以总偷遛去武堂外看别人练剑。结果有天却被教习先生逮住,被剑把打得后背发青,我本以为自己要死那了,没成想却遇到了双醉夫妇!双醉之一苏长净,她挥一鞭子把我卷到一边,温柔得就像天仙。之后他们还赠了我一本功法集,我从拿树杈子到真正拿剑,偷偷练到大大方方去比武赢擂——可那也只是一面之缘,却叫我记了很多年。”
“我至今都记得,你爹对我说:‘孩子,想偷看的话,别扒墙上,扒树上更靠谱。’当时我就在想,他们的孩子多幸福啊,能每时每刻在他们身边——所以当我怀着期许看向你,却没想到你这样不行,所以才……刀剑相向。”
顾自逸木讷地咽下茶水,评:难喝!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对外的名声里居然有一条是:胆小如兔、怕黑怕鬼。我是绝然不信的,所以第一天晚上故意没回寝屋,半晚上还偷偷去灭了你屋内蜡烛;第二天晚上我听到你在喊我,还喊了好几声,当时我觉得你怎么能这么弱,觉得烦没回应,然后转头睡死一觉就到天亮了。”
顾自逸忽然抬头:“?”
余下的茶水甚至不够塞牙缝,但顾自逸还是给出了点评:回味无穷啊!
半炷香的时间后,凌恒起身:“……那你早点休息,我就先走了。”
顾自逸手背朝外毫无感情地挥手。
然后“嘭”地一声,门也无情地被关上了。
小小的屋内静寂如流水渗进每一处犄角旮旯,无一不至。
过了一世纪那么久,顾自逸双手托腮声音沉重:“他后面说的,我本来不知道的。”
柏安飘到木桌上掀飞衣摆盘腿而坐,“在难过?”
“那倒没有。”顾自逸抬眼,那双似水黑眸氤氲着不太真切的薄雾,“我只是在想,我爹娘是不是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更决绝一些,索性永久性地离开?”
柏安垂眸:“嗯?”
“自我记事开始,我的身边便只有祖父母和冰桃雪藕,熟人也好陌生人也罢,他们都说:我的爹娘是江湖豪杰连壁双醉,我娘姓苏名长净,使珠红鞭;我爹姓顾名芝瑞,字驰晖,执竹春剑。他们名震江湖,可我却不认识。”
顾自逸说到后期嗓音染上些许沙哑,语速很轻很慢,像在讲一个哄人的睡前故事。
柏安却纯粹而直白地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无声滴落于脸颊的泪,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那一刻心底翻出些酸涩,柏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指就先一步落于他下颌,轻轻抬起他下巴。
于是滚烫的泪砸进他手心,洇开小片水渍。
他挑起他下巴,顾自逸被迫仰起脸直视他。
柏安向他凑近些许,语气是少有的柔和:“我比较好奇。”
顾自逸从鼻腔里闷闷地哼出一声:“嗯?”
柏安指腹微微加重力道,让他仰得更深:“连鬼都愿意相信的人,怎么不能相信自己?”
顾自逸眼眨不错地仰视着他。
“我曾遇到过一对爹娘。”
顾自逸微哑含糊的声音冒出:“好奇怪的用词。”
柏安向下瞥他一眼,顾自逸缩了缩脖子,乖乖把红润的嘴唇闭上抿紧。
“我与他们,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毫无关系,但让人费解的是,两年又四年,他们护了我那么久。”柏安言语时,扣在顾自逸下颌上的力道都松了不少,他轻声:“所以我不觉得世上有爹娘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因为曾经有对爹娘,连萍水相逢的幼子他们都会驻足照顾。”
比起我一只孤野残魂,你好太多了,他们没有理由因你抛弃你……
“喂,”顾自逸眨着那双被泪水润泽微微泛出薄红的眼,“你真的是鬼吗?”
柏安被他岔得一愣:“嗯?”
顾自逸说道:“听着你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柏安:“……”
柏安微顿,心平气和地反问:“你真的是人吗?”
顾自逸缓缓:“?”
柏安冷声:“如果这就是你心中的神仙日子,那我觉得,你倒更像只下过十八层地狱的鬼。”
闻声,顾自逸破涕为笑,微抖的笑意从指尖一路震到柏安心口,柏安微顿,他正要收回手揩去满手心的眼泪,就见顾自逸往前朝他一扑,霎时鼻尖擦过鼻尖,两人不禁愣住,片刻后顾自逸先一步捡回自己的声音,没忍住稍有些结巴地说道:“现在,你是只会哄人、暖乎乎的鬼。”
柏安:“……”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沉默良久,顾自逸把深埋内心、始终不敢问的问题问出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夜凉如水,风过无声,空荡静寂的屋内两道灵魂紧紧相依。
久久,
柏安偏过头,声音徐徐落于他耳畔:“你的气息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