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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外婆的微笑 ...

  •   第二日醒来时,地府的晨雾还未散去,寝殿内浮动着安魂香残留的暖意。杰瑞四仰八叉地压在我被角上,黄狸花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米妮则端庄地蹲在鎏金灯台旁,银渐层的毛发被幽蓝火光镀了层冷釉。

      我刚说起昨夜见到外婆的往事,两个毛团立刻竖起耳朵——米妮的爪子轻轻搭上我手腕:“喵……能让我们也看看外婆吗?”杰瑞更是直接蹦上北帝的膝盖,尾巴扫过生死簿的鎏金封皮:“就是!老子要看看能把小傻子养大的老太太长啥样!”

      北帝轻笑,指尖在虚空中一划。

      忘川的水汽凝结成镜,镜中浮现出人间小院的景象:梧桐树下,外婆正弯腰捡拾落叶。她蓝布衫的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银发用木簪松松绾着,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当镜头拉近时,我们清晰看见她掌心粗糙的纹路里嵌着粉笔灰——那是六十年教书生涯烙下的印记。

      “喵……她指甲缝里有墨渍。”米妮突然凑近镜面,碧绿瞳孔映出外婆研磨墨块的模样。杰瑞却盯着镜中一闪而过的矮柜:“等等!柜子第三格那个铁皮盒——”画面随着它的惊呼放大,盒子里竟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串梧桐果项链,每串都系着小纸条,最新那张写着“南星三十岁生辰”。

      镜面忽然泛起涟漪。外婆似有所感地抬头,皱纹里盛着的笑意比阳光更暖。她对着虚空伸出手,枯瘦的指尖穿过镜像,竟有梧桐叶的清香渗入地府。米妮的鼻尖贴上冰凉的镜面,银须轻颤:“她在笑呢……像晒过的棉花被。”

      米妮突然问,那外婆的转世轮回呢?会是个怎样的模样?我和杰瑞、米妮都望向了这个大帝。“这个,唔……”掌管一切生死的北帝,轻轻给我们讲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事,他说我眼里的这个外婆其实是我亲生外婆的小姑。

      北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生死簿的边角,目光却穿过我们,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岁月。

      “那时她才七岁,”北帝的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一个瘦小的身影,“裹脚布缠到第三天,脚骨断裂的声音惊动了她哥哥。”镜面般光滑的忘川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女孩蜷缩在柴房角落,十根脚趾已经发紫。

      米妮的耳朵紧紧贴在脑后,银渐层的毛发微微炸开。杰瑞则一反常态地安静,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她哥哥拿着柴刀冲进祠堂,”北帝的袖口掠过水面,画面变成个青年举刀劈向祖宗牌位,“他说‘我妹妹要是残了,我就让老尹家绝后'。”

      水纹颤动间,我们看到小姑娘趴在哥哥背上离开家乡,包袱里装着《三字经》和半块砚台。

      画面突然暗了下来。北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三十年后,灾难像乌鸦一样接连降落在那个家。”

      忘川水变得浑浊,浮现出灵堂里并列的两口小棺材——双胞胎男孩的葬礼还没结束,外公的尸首又被抬了回来,太阳穴上有个血窟窿。

      “亲外婆崩溃那天,下了那年最大的雪。”水面结出冰花,我们看到年轻的女人把自己沉入水缸,飘起的发丝像黑色的水草。而此刻,已经成为私塾先生的姑外婆正冒雪赶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蓝布包袱中露出识字课本的一角。

      接下来的画面让米妮把脸埋进了我的袖口:破庙漏风的偏殿里,疯老太太用指甲抓挠着佛像金漆,两个面黄肌瘦的女童蜷缩在供桌下。姑外婆把最后半块麦饼掰成三份,自己偷偷嚼着晒干的槐树花。

      “最艰难时,她当过更夫,扮过算命先生。”北帝手指轻点,水面映出她贴了假胡须的模样,深夜敲着梆子穿过土匪出没的野地。

      有次被地痞堵在巷子里,她举起砚台砸破了自己的额头,鲜血糊住眼睛时还在喊:“我死了,家里老小你们养吗?”

      杰瑞的尾巴突然僵直——画面转到她三十八岁那年,终于穿着借来的红嫁衣坐在军医的自行车后座。陪嫁的樟木箱里整齐码着两个养女的大学毕业证书,箱底压着缠足时染血的裹脚布。

      “她临终前最惦记的,”北帝突然收拢衣袖,水面恢复平静,“是怕你们知道真相后,会觉得她的爱不够纯粹。”

      寝殿突然安静得可怕,连九幽灯的火焰都停止了摇曳。米妮的眼泪打湿了我的手背,而杰瑞正用爪子狠狠揉眼睛。

      北帝从袖中取出一枚褪色的私塾印章,轻轻放在我掌心:“这是她轮回前,特意留给你的。”印章底部刻着小小的梧桐叶,正是当年哥哥带她逃离时,路旁那棵树的形状。

      “该看转世了。”北帝突然翻转镜面。水纹荡漾间,景象化作江南某座白墙黛瓦的小院。

      杏花树下,穿鹅黄旗袍的少女正踮脚摘果子,腕间银镯叮当作响——那分明是年轻时的姑外婆,可眉间再无愁苦。

      她转身时,我们看到屋内抱着婴孩的俊朗男子,窗台上晒着的陈皮梅子,以及挂在檐角的风铃——铃铛下悬着的,赫然是半枚泛黄的私塾印章。

      杰瑞突然“喵嗷”一声炸毛:“等等!她家狸花猫怎么长得像老子?”镜中果然蹿出一只黄褐相间的猫,嘴里还叼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北帝意味深长地捋过猫尾巴:“轮回道上的缘分,可比你们想的深。”

      米妮却盯着少女轻抚孕肚的手,银渐层的尾巴悄悄缠上我的手腕:“这胎会是双生子……她终于等到圆满啦。”

      镜面熄灭时,有梧桐籽“啪嗒”落在生死簿上。北帝拾起种子埋进砚台,墨汁里立刻抽出一株嫩芽——人间与幽冥,原来不过是一枚种子的两面。

      那天清晨,酆都大帝难得换下了玄色龙袍,一袭月白长衫站在忘川河边等我。

      他指尖捻着一枝刚从人间折来的红梅,见我来了,便将花瓣往空中一抛——霎时间,千万片绯红的花瓣将我们包裹,等再睁眼时,我已能透过喜鹊黑亮的眼睛看世界了。

      “啾!”我扑棱着翅膀落在大帝化身的喜鹊背上,他颈羽间还带着地府沉水香的气息。

      我们掠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翅膀尖沾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远望见那座张灯结彩的宅院时,迎亲的唢呐声正惊起一树麻雀。

      “别飞太近。”他用喙轻轻啄了啄我的尾羽。可当我看见身着大红嫁衣的姑外婆——不,现在该叫她“新娘子”了——被喜娘搀出花轿时,还是忍不住扑到了院中央的合欢树上。她眉心点着朱砂花钿,盖头下的银铃随着脚步叮咚作响,比我在地府镜像里看到的还要明媚三分。

      “喳喳喳!”我激动地在枝头蹦跳,震落一地合欢花。

      新郎官抬头望来,笑着对身旁人说:“喜鹊登枝,果然是吉兆。”他大概不知道,其中一只喜鹊正用翅膀捂着喙偷笑——因为新娘嫁妆里那对绣着锦鲤的枕套,分明是姑外婆前世教过我的针法。

      正午拜堂时,我差点从屋檐栽下去。

      看着新人交拜时发梢缠绕的模样,突然想起北帝曾说“红线牵三世”,忍不住“啾啾”连叫了十二声。

      结果被院里撒喜糖的孩童发现了,他们指着我们喊“喜鹊成双”,惹得全院子的人都仰头看。大帝急忙用翅膀拢住我,我却看见新娘趁乱偷偷掀起盖头一角,冲我们的方向眨了眨眼。

      下午的流水席才叫热闹。我在枣树上啄着红绸布,看八仙桌上的梅菜扣肉蒸腾起诱人的白汽。

      突然一阵风掀翻了蒸笼盖子,我下意识俯冲下去想帮忙——却被大帝一翅膀拍回来。“馋猫性子。”他在我耳边低语,惊得我羽毛都蓬起来。结果还是没忍住,趁他应付敬酒人群时,偷啄了块桂花糕上的蜜枣。

      回程时我撑得飞不动,蹲在大帝背上打嗝。

      他故意飞过正在下雨的云层,冰凉的雨丝让我醉醺醺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看你明天怎么跟孟婆解释,”他抖落羽毛上的水珠,“说酆都夫人因为贪吃误了宵禁?”

      我连忙用喙给他梳理被淋湿的冠羽,他却突然带着我急速下坠——原来是一群孩子正在放“喜鹊登梅”的风筝,我们差点被缠进彩线里。

      回到寝殿现出人形时,我唇上还沾着蜜枣的糖渍。

      北帝变出青瓷茶盏递给我,自己却对着铜镜整理衣冠——原来有根喜鹊的绒羽粘在了他的玉簪上。

      窗外忘川的波光映进来,把他含笑的侧脸和那根顽皮的羽毛,一起镀上了温柔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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