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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注定的轮回因果 ...

  •   那时候的桔园,是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

      春天来时,外公会带着长女在橘树下背书,沙沙的翻书声混着新叶抽芽的声响。

      外婆就坐在回廊下绣花,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她绣绷上的鸳鸯还没点上眼睛,双生子已经带着小妹从后院偷溜过来,沾着泥巴的小手“啪”地按在外公刚写好的账本上。

      夏日午后,整座宅院都浸在柑橘花的甜香里。外公把凉席铺在树荫下,四个孩子趴成一排,听他讲《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外婆端着冰镇酸梅汤走来,裙角扫过草尖的露珠,双生子中的哥哥突然跳起来喊:“娘亲比铁扇公主还好看!”惊飞了一树知了。

      秋收时节最是热闹。

      长女已经能帮着核对账目,双生子比赛谁摘的橘子多,背篓压得摇摇晃晃也不肯认输。小妹就蹲在箩筐边,偷偷把最红的橘子塞进爹爹袖袋里。

      外婆站在梯子上剪最后一串金橘,回头看见外公悄悄在账本里夹了片枫叶——那是他们初见时,落在她鬓边的颜色。

      连寒冬都冻不散这份暖意。腊月里全家围着熏笼剥橘皮,蜜渍的橘络在炭火上烤出琥珀色的光。

      外公握着外婆的手教小女儿写“春”字,呵出的白气与墨香缠绕着升腾。守岁那晚,双生子非要把压岁钱串成项链挂在妹妹脖子上,惹得长女笑倒在锦垫堆里,发间珠花都散落在外婆膝头。

      最难得是每月初七。外公会早早打发走伙计,亲自下厨做一道冰糖肘子。四个孩子扒着灶台流口水时,外婆突然从背后变出个青布包——那是她当姑娘时最爱的话本子。

      星子爬上屋檐时,全家挤在暖阁里听她念《牡丹亭》,外公就着灯光给孩子们补扯破的衣裳,针脚细密得像在修整一整个完满的流年。

      桔园的老仆总说,从来没见东家夫妇红过脸。

      外公去县城办货回来,包袱里必定藏着鎏金发钗或水粉胭脂;外婆晨起梳头,妆奁底层永远备着解酒的葛花丸。就连最顽皮的双生子闯祸时,一个要打,另一个必定拦着说“让我来教”——一个拿戒尺,一个塞糖糕。

      然而,那一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桔园里的老梅树都被压弯了枝头。外公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家赶,手里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着他冻得发红的脸。

      他身后跟着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表舅公——谁能想到,那双常年拨弄算盘的手,会在灯笼亮起的瞬间,从袖中抽出锋利的砍刀呢?

      外婆是在年夜饭凉透时等到噩耗的。

      八仙桌上的红烧鲤鱼凝了油花,四个孩子的新棉袄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当浑身是雪的乡邻抬着门板进来时,外婆绣着并蒂莲的鞋面溅上了血珠——那是外公怀里揣着的银票匣子摔碎时,飞溅出来的朱砂。

      “大奶奶,您可要撑住啊……”管家娘子扶着外婆的胳膊,却摸到一把冰凉的玉镯——那是成亲时外公亲手给她戴上的,此刻正在她腕间空荡荡地打转。

      双生子中的哥哥突然扑到门板上,十岁的孩子死死攥着父亲僵硬的食指,那里还留着帮妹妹扎风筝时划破的伤口。

      开春后,桔园里的官司打得比杜鹃啼血还惨。表舅公用抢来的银票买通了警署上下,反倒诬陷外公欠了赌债。

      每次升堂,外婆都要把四个孩子锁在祠堂里,可他们总能从窗缝看见母亲跪在青石板上单薄的背影。

      最冷的那天,小女儿发着高烧还攥着半块绿豆糕——那是外婆当掉最后一支金簪后,从当铺回来路上买的。

      双生子接连病倒时,桔园里的橘子正青。

      郎中说要用人参吊命,外婆连夜拆了自己的嫁衣——那件绣着百子图的缎袄,金线能卖三块大洋。

      可当她揣着当票冒雨赶回来时,却看见管家娘子抱着两床小棉被站在廊下,被角露出四只青白的小脚。

      老奶奶就是那天疯的。

      她把橘子当成孙儿,整日整夜地往怀里塞,尖利的指甲抠破果皮,汁水把前襟染得黄一块绿一块。而外婆开始长时间地盯着水缸发呆,水面上浮着孩子们没吃完的糖冬瓜。

      那天的桔园静得可怕,连蝉鸣都消失了。

      外婆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慢慢走进后院。她走得很稳,甚至没惊动水缸边啄食的麻雀。

      缸里的水映着天光,晃动的涟漪里还能看见双生子小时候刻在缸沿的歪扭字迹——“娘亲的酸梅汤天下第一”。

      “咚”的一声闷响。

      两个小姑娘正在前院玩翻花绳,大女儿的红绳突然断了。

      她们跑进后院时,只看见娘亲的绣花鞋浮在水面上,鞋尖缀着的珍珠像两滴凝固的泪。大女儿扑到缸沿去拽,却摸到娘亲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是双生子没吃完的半块桂花糖。

      姑外婆是踏着血脚印跑进来的。她刚在县衙挨完板子,听说表舅公终于被判了流放,家产却被另一帮恶人所抢。

      可当她撞开院门时,看见的是小侄女正用木勺拼命舀水,水缸里的倒影碎成一片一片。而大侄女抱着外婆湿透的衣袖,正在数上面的补丁:“一、二、三……娘亲说补满九个,爹爹就回来了……”

      “造孽啊——!”姑外婆的惨叫惊飞了满树昏鸦。她一把扯断缠足的布带,血糊糊的脚掌踩在青石板上,把两个孩子搂得骨头都在响:“从今往后,姑妈就是你们的娘!”

      当夜她砸了祖宗牌位,用劈碎的木头烧火熬粥。火光映着墙上全家福的残角——那里原本站着穿长衫的外公,现在只剩半个模糊的衣襟。

      大女儿突然指着灶台说:“姑妈,你头发着火了。”姑外婆这才发现,自己及腰的长发已经被灶火燎焦了大半。

      第二天,人们看见剪了短发的姑外婆背着疯婆婆,左手牵一个孩子,右手抱一个孩子,走进了城隍庙。

      她把陪嫁的玉镯拍在供桌上:“神明在上,我尹淑筠今日立誓,若负兄嫂所托,死后愿入刀山火海!”话音刚落,两个小姑娘突然同时伸手去够供盘里的冻梨——她们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最艰难的那年冬天,姑外婆同时打着三份工:白天在私塾教《女儿经》,傍晚给棺材铺糊纸人,深夜就着月光纳鞋底。

      有次被地痞抢走工钱,她直接抡起砚台砸破自己额头:“来啊!看看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老娘的命硬!”血顺着下巴滴在小妹的作业本上,晕开了刚写好的“春”字。

      但每晚给孩子们洗脚时,她总会哼起桔园的老调子。那是她最亲的哥哥嫂嫂当年在柑橘花下常唱的,现在由她沙哑的嗓音续上后半阙。

      疯婆婆偶尔清醒,会突然往她们被窝里塞个冰凉的橘子——那是她藏了一整季,留给“我的乖孙”的。

      直到姑外婆撑着油纸伞出现在雨夜里。她身后跟着个背药箱的退伍军医,包袱里装着私塾刚发的薪水。

      当军医给老奶奶扎针时,姑外婆把两个幸存的外甥女揽在怀里,轻声念着《声律启蒙》——就像二十年前,她哥哥在煤油灯下教她认字时一样。

      很多年后,当姑外婆坐在军医的自行车后座离开桔园时,祠堂廊下的风铃突然无风自动。

      有人说看见两只白蝴蝶绕着铃铛飞了三圈,最后停在外公当年亲手栽的橘树上——那里还留着双生子刻的歪歪扭扭的字:“父手植,民国廿年”。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午后,姑外婆牵着年幼的外甥女,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向城郊的监狱。

      她蓝布衫的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发间别着那支用了二十年的木簪,布鞋踩过水洼时溅起的泥点,像极了当年桔园里孩子们打翻的墨汁。

      监狱铁门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外甥女下意识攥紧了她的衣角。

      牢房里,曾经耀武扬威的表舅公佝偻在角落,花白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早没了当年提着砍刀闯进桔园时的狠厉。

      看见姑外婆站在栅栏外,他浑浊的眼珠剧烈颤动,龟裂的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只发出声困兽般的呜咽。姑外婆静静望着这个害得兄嫂家破人亡的凶手,从荷包里掏出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刀刃——而是一叠皱巴巴的粮票和两块水果糖。

      “给孩子留的,你润润喉。”她把糖块推进铁栅栏,粮票却仔细塞进看守手里,“天凉了,给他们添床毯子罢。”转身时,表舅公突然用头撞着栏杆嚎啕大哭,那声音让她想起桔园最后那个冬天,双生子在棺材边撕心裂肺喊爹爹的哭声。

      雨丝斜斜地飘进走廊,沾湿了她珍藏多年的靛蓝头巾——那是嫂子生前绣给她的及笄礼。

      小外甥女突然指着墙根:“姑妈,蚂蚁搬家家呢。”她蹲下身,看一队蚂蚁正搬运着米粒大的面包屑,便轻轻把粮票边缘沾的糖粉抖落在蚁群旁。

      这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女人,当年却能抡起砚台砸破自己的头,在血泊里死死护住装学费的布包。

      回去的路上经过桔园旧址,残垣断壁间野橘树结着酸涩的小果子。

      姑外婆弯腰捡起个青橘揣进口袋,就像当年疯婆婆常做的那样。暮色中,她背影像道孤独的砼墙,肩上却扛着四个女人生生不息的春天。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恍若轮回的叹息。

      忘川河畔阴风阵阵,血黄的河水翻涌着破碎的魂灵。我忽然看见一个扭曲的身影在漩涡里沉浮——那张被业火灼烧变形的脸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挥刀时的狰狞。那双眼神,和当年挥刀砍向外公的那个远房亲戚——舅外公如出一辙,我试探着问帝君,“是他吗?”帝君轻叹了一口气,“是他。”

      他十指抠着河底尖利的冥石,每块指甲都翻卷脱落,却仍被湍流冲得支离破碎。

      “热恼地狱的刑罚,不过才刚开始。”北帝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平静得像是叙述最寻常的因果,“碓磨碾骨,油锅烹魂,待罪业消尽,还有刀山火海等着他。”

      那魂灵突然昂起溃烂的脸,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我们。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北帝指尖轻抬,一缕幽冥火落入河中。

      霎时间,那魂灵发出凄厉的哀嚎——火焰在他空洞的腹腔里燃烧,映出胸腔里尚未消融的寒冰,那是他生前冻毙在雪夜的外甥们凝固的眼泪。

      “他每一世轮回,都会重复亲历被害者的痛楚。”北帝的玄色衣袂拂过岸边血红的曼珠沙华,“直到某世终于懂得,刀锋加诸他人之身时,自己灵魂早已千疮百孔。”

      河面突然浮现出人间景象:当年桔园的石榴树下,疯婆婆正把偷藏的蜜饯塞给路过的乞儿。

      而忘川深处,那魂灵被浪涛撕扯的间隙,竟对着幻影伸出枯骨般的手——不知是想抢夺,还是乞求一粒救赎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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