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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那一世的修行 ...

  •   姑外婆的一生,如一棵倔强的树,在旧时代的夹缝中深深扎根,却向着新生的天空伸展枝叶。

      她那双曾被裹脚布勒出淤血的脚,最终踏遍了私塾的青砖、桔园的泥径,甚至远行至战火纷飞的难民区,为流离失所的孩童们蘸着米汤在地上写字。

      她从不以“先生”自居,却在煤油灯下握着长工粗糙的手,一笔一画教他们写下“天地人”。

      那些生满老茧的指尖在宣纸上颤抖,墨迹晕染开的,不仅是文字,更是一个个被时代忽视的灵魂初次照见自己的微光。

      临终前的冬日,她靠在绣着兰草的枕头上,看小保姆阿香咬着笔杆皱眉。二十岁的姑娘手腕上还带着灶火熏出的红痕,此刻却郑重其事地在信纸上写下“娘亲安好”。

      写歪的笔画像初春的蚯蚓,姑外婆便用冰凉的手覆住她的手背,带着她重新描摹——就像六十年前,她哥哥教她写第一个“永”字时那样耐心。

      当阿香终于独立写完“我在主家很好”时,窗外腊梅正落下今年最后一片花瓣。

      姑外婆把陪嫁的鎏金钢笔塞进姑娘手心,钢笔上还留着常年摩挲形成的凹痕。后来这支笔传了三代人,笔帽里始终藏着小片宣纸,上面是姑外婆替阿香修改的墨迹——“学”字的最后一捺,像极了她暮年时仍挺直的脊梁。

      而今在轮回镜中再看,她转世后的书房墙上,仍挂着那幅“知足常乐”的旧字画。

      只是这一世,宣纸边多了小儿女们嬉闹时按上的彩墨手印,像极了许多年前桔园里,那对双生子留在账本上的鲜活指痕。

      那一年开春,山里的冻土还没化透,八十多岁的王老汉就带着豁口的铁镐上了山。

      他佝偻的背像张拉满的旧弓,每刨一下都震得肺里呼哧作响——五十年前,正是姑外婆在打谷场边,用树枝在沙地上教会他写出“王有田”三个歪扭的字。

      李木匠的孙子看见爷爷天不亮就背着斧头出门,那柄斧头还是土改时分到的,刃口磨得雪亮。

      老人蹒跚着砍开荆棘时,碎木屑溅进他浑浊的眼睛里。他想起七岁那年,姑外婆用绣花针给他挑出眼里的麦芒,温热的眼泪就混着血水流进他生满冻疮的脖颈。

      最让人揪心的是赵铁匠,他拖着中风后不灵便的右腿,硬是一锤一锤凿开了最陡峭那段山路的基石。

      每砸一锤,他都要对着手心吐口唾沫——这个动作还是当年在姑外婆的夜校里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他总把“赵”字写得缺胳膊少腿,姑外婆就捏着他的手腕在砚台里蘸墨,手把手教他写下人生第一封给参军儿子的信。

      他们劈开的碎石路上洒着豆大的汗珠,像极了当年姑外婆教他们打算盘时,落在算珠上的那些汗渍。

      那时候教室漏雨,她就站在最潮湿的角落,把干爽的条凳让给学生们坐。如今老人们劈山开路时,总恍惚看见山雾里有个蓝布衫的身影,还在为他们举着防风的马灯。

      下葬那日,八个白发苍苍的拾棺人走得特别稳当。

      他们轮换着肩扛那具轻巧的柏木棺材——就像轮流背过当年饿晕在私塾门口的小妹。

      棺材里除了一坛骨灰,还放着疯婆婆临终前没编完的草蚂蚱,和那本被翻烂的《千字文》。山风掠过新劈的碎石路,把纸灰吹成一群灰蝴蝶,落在他们年轻时被姑外婆握过写字的手上。

      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大,外公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家走时,怀里还揣着给妹妹新买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不缠足会”的标记。

      他呵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霜花,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那句“嫁不出去哥养你”的玩笑话,竟会成为妹妹用一生践行的誓言。

      当表舅公的砍刀落下时,外公最后看见的,是桔园屋檐下晃荡的风铃——那是妹妹十五岁生日时,他亲手用弹壳改制的。

      风铃上挂着的铜钱叮当作响,恍惚间像是听见妹妹在私塾里教孩子们念《声律启蒙》的声音。他倒下的瞬间,怀里滚出两个油纸包:一包是给双生子买的摔炮,一包是留给妹妹治咳嗽的枇杷膏。

      姑外婆在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没哭,只是不停地用那支新钢笔在账本上写着什么——后来疯婆婆清醒时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哥哥”二字,每个字的最后一捺都力透纸背,像是要把兄长没走完的路都画出来。

      当双生子中的妹妹发着高烧喊爹爹时,她突然把孩子们冰凉的小脚塞进自己衣襟,就像当年哥哥把她血淋淋的裹脚布扯下来时,把她生满冻疮的脚捂在怀里的温度。

      多年后,当姑外婆牵着穿嫁衣的外甥女走过桔园废墟时,废墟里突然飞出一只铜钱大小的蓝蝴蝶,停在她白发间的木簪上——那正是兄长送她的及笄礼。

      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竟像极了当年账本上晕开的墨痕。送亲的队伍谁都没看见,只有新娘子发现姑外婆对着空荡荡的桔园轻声说了句:“哥,孩子们都长大了。”

      在轮回镜里,北帝指给我看:如今外公转世为医学院的学生,正给实习医院里最严厉的女教授递上一杯枇杷露。而那位总板着脸的教授接过保温杯时,眼角突然泛起泪光——她手腕内侧,有个小小的蝴蝶胎记。

      亲外婆沉入水缸的那个雪夜,水面倒映着桔园残破的灯笼。她最后看见的,是孩子们过年新衣上没来得及缝完的盘扣——针线篓里还躺着丈夫生前给她磨的顶针,指环内侧刻着“白首”二字。

      她不知道,自己纵身入水的刹那,姑外婆正赤脚踩着冰碴子往家跑,怀里揣着当掉嫁妆换来的退烧药。

      疯婆婆后来总说,那晚看见缸边站着两个人影:亲外婆的青丝像水草般飘散,而外公的长衫下摆滴着血,却拼命把妻子往岸上推。

      可最终沉下去的只有亲外婆一个人——她腕上那对陪嫁的银镯突然松开,一只沉入缸底,一只浮在水面,像极了阴阳两隔的夫妻最后的告别礼。

      多年后,当姑外婆给外甥女梳新娘头时,铜镜里突然映出双影——分明是亲外婆站在身后,虚虚握着妹妹的手在编发髻。

      梳到第三下时,窗外飞进一片橘皮,正是当年双生子恶作剧时最爱扔的那种。待要细看,镜中只剩姑外婆通红的眼眶,和梳齿上缠绕的几根白发。

      北帝的轮回镜里,亲外婆每一世临终时都会突然惊醒,喊着两个孩子的乳名。

      直到这一世,她转世为产科医生,在产房里接过一对双胞胎时,突然泪如雨下——婴儿脚踝上的胎记,和她记忆里给孩子们洗澡时看到的淤青一模一样。

      而她的新婚丈夫,正是当年桔园那个青梅竹马的爱人转世,此刻正捧着枇杷膏在产房外踱步,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弹壳改制的钥匙扣。

      忘川河畔,北帝拂开迷雾让我看:亲外婆的魂魄始终有块残缺,像被生生剜去的橘子瓣。那是她留给孩子们的“愧疚”,即便轮回十世也无法消弭。

      而此刻人间医院里,她正把听诊器贴在新生儿胸口,听着强劲的心跳声微笑——泪珠却落在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恰似当年水缸里,那滴始终浮在最上层的眼泪。

      我怔怔地把头轻靠在帝君的肩头,问了他一个幼稚不堪的问题——我们的轮回又是怎样的。北帝笑了,看着我说,“小傻瓜,你从上古时就存在我的身边,那是宿命,也是永恒的绝唱。没有转世,更没有轮回。”

      我倚在北帝的肩头,他的气息如沉水香般萦绕,带着上古洪荒时的凛冽与温柔。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指尖流转的灵力让每一根发梢都泛起幽蓝的光晕——那是他心头灵血的颜色,也是忘川河最深处永不熄灭的焰色。

      “你原是忘忧岛上的一株灵草。”他的唇贴在我耳畔,声音震得三生石上的名字微微发亮,“我打坐时,你总用叶片卷我的袍角。”

      轮回镜中浮现出混沌初开的景象:少年模样的北帝跪坐在玄冰玉台上,掌心托着一株嫩芽,鲜血顺着腕骨滴入根系,那株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银纹缠绕的茎叶。

      镜面忽然泛起涟漪,映出我第一次化形那夜。

      九幽的月光穿透冥府层层雾霭,我赤足踩在他铺满曼珠沙华的袍角上,发间还沾着露水化成的星屑。他为我取名那刻,酆都城所有往生花同时绽放,花瓣上的露珠里都凝着“梓萱”二字的倒影。

      “没有轮回是因你我本就在因果之外。”北帝的指尖在我眉心一点,绽开的金纹如藤蔓缠绕上他的手腕,“就像……”他突然闷哼一声,我唇齿间尝到铁锈味——原来是我无意识咬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滚落的轨迹在空中结成古老契文,正是当年他刻在三生石背面的禁咒:以神格为契,换一株草永世无忧。

      忘川河突然掀起巨浪,水中浮现我闹着要去人间时的场景。他替我系上遮掩气息的墨玉坠,动作比给亡魂套往生锁还郑重。

      “当时就知道你会哭着想家。”他忽然捏住我后颈,像拎只偷溜的猫儿般把我按进怀里,“连杰瑞挠沙发都能让你掉眼泪。”

      此刻他衣襟前还沾着我初到地府时哭湿的泪痕,那些水渍早已化作忘忧草的纹样。我伸手触碰的瞬间,整座酆都城的彼岸花突然转为银白色——这是上古时期他立下的神谕:若忘忧草染愁,万鬼同悲。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黑无常举着哭丧棒要揍偷懒的鬼差,却在看到我们时突然变成彬彬有礼的俊俏郎君。

      北帝轻笑出声,震得我贴着他心口的耳朵发麻:“你看,连他们都记得——”话音未落,我发间的草叶突然缠上他指尖,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出一朵没羞没臊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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