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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伽蓝寺的钟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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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我蜷在北帝的臂弯里,耳畔传来悠远的钟声,一声、两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穿透了千年的时光。
“那是伽蓝寺的钟声。”北帝的声音低缓,指尖轻轻梳理着我的发丝,“谢必安和范无救今日要去领人。”
我仰头看他,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映着幽冥的微光。我忽然想起人间的一首歌谣,说的是洛阳伽蓝寺里,曾有一位女子,青灯古佛,等了一生。
北帝的指尖在我眉心一点,忘川的水雾便在空中凝结成镜,映出尘封的往事——
那一日,王肃将一枚玉佩塞进她手中,玉上刻着“生死契阔”。
“等我从北朝归来,便娶你。”他的声音坚定如铁。
谢氏攥紧玉佩,指尖发颤,却终究没有挽留。她知道,他是将军,他的剑要守山河,他的命要系家国。
临行前夜,他们在伽蓝寺的银杏树下立誓——若他战死,她便青灯古佛,替他超度亡魂;若他归来,她便还俗嫁他,再不分离。
王肃走后,洛阳城一日日衰败下去。
谢氏没有离开伽蓝寺,她日日跪在佛前,诵经祈福。晨钟暮鼓,春去秋来,她的青丝渐渐染上霜色,可那双眼睛,仍固执地望着寺门的方向。
有时,她会梦见王肃归来,铠甲染血,却笑着唤她“阿谢”。可醒来时,只有佛前的长明灯幽幽燃烧,映着她孤独的影子。
多年后,北朝的铁骑终于踏破洛阳城门。
伽蓝寺的佛像在战火中崩塌,经卷焚毁,僧侣四散。谢氏却不肯离去,她守着残破的殿堂,仿佛只要再等一等,就能等到那个承诺归来的人。
直到某一日,寺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王肃,而是一个陌生的老兵。
“夫人……王将军他……”老兵哽咽着,递上一枚染血的玉佩。
谢氏没有哭,她只是缓缓接过玉佩,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生死契阔”。
伽蓝寺的钟声依旧在响,可昔日的少年将军,再也不会归来。
北帝的指尖轻抚过我的脸颊,抹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后来呢?”我低声问。
他微微一笑,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后来,他们的魂魄曾在忘川河畔短暂的重逢,只是那时,她已不记得他,他亦认不出她。”
“那他们……”
“嘘。”北帝的唇贴上我的额头,“今日的钟声,就是为她的等待而鸣,她有冤情……”
“冤情——”我惊呆了,竖起了耳朵。
窗外,黑白无常的身影掠过忘川,朝着伽蓝寺的方向而去。
北帝的指尖抚过忘川的水面,涟漪中浮现出一座荒芜的寺庙。青苔爬满斑驳的匾额,依稀可辨“伽蓝”二字。
雨丝斜织,檐角的风铃锈蚀哑默,唯有雨滴敲打残瓦的声响,像谁在反复低语一个名字。
“王肃叛逃那年,洛阳的牡丹开得极艳。”北帝的声音裹着幽冥的寒气,“他托人带话给谢氏,说自己已战死沙场。”
水面映出南朝谢家的庭院——女子手中的青瓷盏骤然跌落,茶汤泼墨般染透罗裙。她颤着手拾起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指尖,血珠滚落,与茶渍混作暗褐的痂。
谢氏换上比丘尼的灰袍,木屐踏过北朝的烽烟。她以铁索束发,腕间缠一串菩提,每颗珠子都刻着“肃”字的残笔。
伽蓝寺的住持收留她时,见她跪在佛前,将一盏长明灯拨得极亮。“施主为谁祈福?”谢氏不答,只是夜夜伏在经案上抄写《楞严经》,墨迹常被泪水晕开,经文便成了模糊的河,载着碎散的“王肃”“王肃”“王肃”流向纸缘。
某日山门被马蹄踏破。北朝的陈留公主着绯红骑装,扬鞭指她:“这姑子倒痴情!”
随从哄笑中,谢氏瞥见公主腰间玉佩——分明是王家祖传的螭纹玉珩。她突然呕出一口血,溅在佛前蒲团上,像朵未绣完的杜鹃。
黑白无常来接引时,谢氏正用枯枝在寺墙写诗。锁链缠上她手腕的刹那,往生花从砖缝里疯长,花瓣上全是针脚般的刻痕——那是她一生未完成的绣样。
白无常的长舌卷起诗稿,念道:“‘得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啧,酸得很。”黑无常却沉默,将哭丧棒化作油纸伞,替她挡住忘川的腥风。
河面突然映出王肃的结局——他临终前攥着谢氏绣的香囊,对公主说:“埋我时……面朝江南。”陈留公主冷笑着一刀划破香囊,里面的干桃花纷扬如雪。
北帝忽然合拢手掌,幻象碎成流萤。“痴儿。”他叹道,却有一枚萤火落在我掌心——原是谢氏的一滴泪,凝成了琥珀色的舍利。
如今的伽蓝寺只剩半堵残墙。考古队曾挖出一只漆盒,内有两缕交缠的发丝,一束乌黑,一束灰白。盒底刻着“丝”与“思”,刀痕深可见木胎,仿佛要凿穿千年的谎。
而忘川畔,谢氏的魂魄仍每日拂拭一块无字碑。某日碑上突然浮现水痕,竟是王肃的魂灵跪在碑前,用血泪写“愧”字。
她抬手欲抚,一阵阴风刮来,字迹便散了。只有雨声依旧,像古筝断了弦,余音颤在永恒里。
北帝的广袖拂过断壁残垣,幽冥的镜光如水波漾开——斑驳的伽蓝寺渐渐被旧日盛景覆盖。朱漆山门缓缓开启,香炉青烟袅袅,而谢氏正跪在佛前,一盏长明灯映着她枯槁的容颜。
“她早知道结局。”北帝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那日她寻到北朝,隔着街市看见王肃为公主扶轿。”镜中浮现出谢氏攥紧菩提串的手——骨节发白,佛珠深深陷进皮肉,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的痛。
她转身离去时,发间一支木簪坠地,断成两截,像极了她曾听过的“死生契阔”。
寺院的雨夜,谢氏将绣了一半的鸳鸯帕投入炭盆。火舌卷起丝线,爆出细碎火星,宛如当年新婚夜,王肃为她剪烛花时飞溅的蜡泪。她忽然剧烈咳嗽,帕上未完成的交颈鸳鸯已成灰烬,唯有针脚里藏的一缕青丝(是王肃出征前与她结发所留)在火中蜷曲,散出焦苦的气息。
“公主的随从说她是‘败柳’。”北帝的指尖划过镜面,景象骤变——谢氏伏在经案上,血从唇边溢出,染红了《妙法莲华经》的“情劫”二字。
她颤抖着摸向怀中,掏出的竟是半块饴糖(王肃少时偷塞给她的定情物),糖早已发霉,她却含进嘴里,混着血咽下。
离开伽蓝寺时,我踩碎了一片瓦当。北帝弯腰拾起,瓦上竟有谢氏用簪子刻的“肃”字,笔画深深,像是要把余生所有的恨与念都凿进这无言的泥土。
“她弥留时一直看着南方。”北帝将瓦当抛向忘川,水面浮现谢氏最后的幻觉——少年王肃在桃树下对她笑,指尖拈着一朵将开的垂丝海棠。而现实中,她的瞳孔渐渐涣散,窗外雨打芭蕉,一声声都是“负心郎”。
我忽然想起什么,拽住北帝的袖角:“那王肃的魂魄……”
幽冥的风掠过,忘川河底浮起一道模糊的影子——王肃的魂灵被铁链锁在孽镜台下,每日受千针穿心之刑。针是谢氏绣帕上那根,如今泛着血光,每一刺都让他嘶吼出谢氏的小字“阿蕖”。
北帝冷笑:“他负尽的何止谢氏?还有那为他守寡的公主。”镜光再转,陈留公主的孤坟上,一株野桃树歪斜生长,结出的果子都是苦的。
归途经过伽蓝寺遗址,夕阳突然穿透云层。残墙上的一道裂缝里,竟有嫩黄色野花摇曳——是谢氏当年洒落的菩提种子,历经千年,终于开在了没有王肃的春天里。
北帝用袍袖为我挡去飘落的花粉,我却听见他袖中传来极轻的叹息。那声音混着谢氏未说完的遗言、公主坟头的苦桃、还有忘川永不干涸的水声,最终消散在伽蓝寺永恒的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