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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地重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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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北京,寒风刺骨。邵明川站在农科院东配楼的走廊上,不断跺脚取暖。他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实验室的门依然紧闭,里面隐约传出俞晚枫和几个学生的讨论声。
"光合速率数据要重新校准......"
"但对照组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科学不能凭'明显'下结论......"
俞晚枫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即使隔着一道门,邵明川也能想象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右手食指不自觉地轻敲桌面,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终于,实验室的门开了,几个学生鱼贯而出。最后一个出来的小林看到邵明川,眼睛一亮:"邵记者!俞教授在里面收拾器材,您直接进去吧。"
邵明川道了声谢,推门而入。俞晚枫背对着门,正在整理实验台上的培养皿。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脖颈线条格外修长,后脑勺上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打扰了。"邵明川轻声说。
俞晚枫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来早了。"他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
"社里下午停电检修,钱主任给大家放了半天假。"邵明川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专栏的初稿写好了,想请你看看。"
自从两个月前那个茶馆之夜后,他们的"自然文学"专栏已经出了三期,读者反响出乎意料地好。钱主任从最初的怀疑转为支持,甚至同意增加版面。而邵明川和俞晚枫也借着专栏合作的机会,逐渐找回了某种默契——虽然关于过去二十年,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
俞晚枫接过文件夹,随手翻了几页:"文笔很好。"他的目光在一段关于红豆杉的文字上停留了片刻,"这部分数据很准确。"
"多亏你的指导。"邵明川笑了笑,从大衣口袋掏出一条折叠整齐的围巾,"还有,这个还你。上次忘了带。"
俞晚枫接过围巾,手指不经意地擦过邵明川的掌心,一丝微妙的触感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谢谢。"俞晚枫将围巾随手搭在椅背上,"喝茶吗?我刚泡了茉莉花茶。"
"好啊。"
邵明川在实验台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俞晚枫倒茶的背影。这两个月来,他们每周至少见面一次,讨论专栏或审阅稿件,但总是在公共场所——茶馆、图书馆、或者这间总有学生进出的实验室。像这样独处的时刻少之又少。
"小心烫。"俞晚枫递过茶杯,在他对面坐下。
茶水温热,茉莉的香气在舌尖绽放。邵明川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下个月有个事想跟你商量。社里计划做一个'重返乡村'的专题,我报了名去浙南采风。"
俞晚枫的手停在半空:"浙南?"
"嗯,就是...溪口村那边。"邵明川小心观察着俞晚枫的反应,"想看看改革开放十几年后,那些曾经下放过的乡村有什么变化。"
俞晚枫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什么时候去?"
"一月下旬,春节前。"邵明川犹豫了一下,"你...要不要一起?就当是植物学田野考察。"
实验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恒温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俞晚枫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瓣,许久才开口:"为什么邀请我?"
邵明川的心跳加快了:"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而且你对当地植物比我熟悉,能提供专业视角。"
"只是这样?"
"还有......"邵明川深吸一口气,"我想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就我们两个。"
俞晚枫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邵明川迎上他的目光,"我在重新认识你,晚枫。不只是作为科学家俞教授,还是那个和我一起在红豆林里玩耍的男孩。"
俞晚枫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风吹动的蝴蝶翅膀。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邵明川:"我父亲葬在那里。"
邵明川心头一震——他不知道这件事。1980年那个雨夜后,他随父母回到北京,再也没能得到俞家的消息。后来听说知识分子陆续平反返城,他以为俞家也离开了溪口村。
"什么时候的事?"他轻声问。
"81年冬天。"俞晚枫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没能等到平反。村里不让葬在公墓,我偷偷把他埋在了红豆林旁边。"
邵明川走到俞晚枫身后,想伸手碰他的肩膀,又在半空中停住了:"我很抱歉......"
"都过去了。"俞晚枫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一月下旬是吗?我需要调整一下实验进度。"
邵明川眨了眨眼:"你...答应了?"
"嗯。"俞晚枫的嘴角微微上扬,"正好我也想看看那片红豆林还在不在。"
离开农科院时,天已经黑了。邵明川走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胸口却涌动着一股暖流。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最新一期的《自然人文》,封面上赫然印着他们专栏的名字——《草木人间》,旁边配着一幅精致的水墨植物插图。
那是俞晚枫亲手画的。
回到公寓,邵明川从书柜最底层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倒出里面的老照片。那是母亲生前整理的,大部分是他们在北京时的家庭照,只有少数几张拍摄于溪口村。其中一张尤为珍贵——十二岁的他和俞晚枫并肩站在槐树下,两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笑得见牙不见眼。
照片背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明川与晚枫,1979年夏"。
他将照片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然后打开衣柜,开始计划行李。距离一月下旬还有一个多月,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个改变他们一生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是否还在原地等待。
时间像沙漏中的细沙,看似流动缓慢,却在不知不觉中堆积。转眼到了一月下旬,北京城飘起了小雪。
邵明川站在火车站入口处,不断跺脚驱寒。他的行李箱里塞满了采访设备和保暖衣物,还有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二十年前俞晚枫送他的红豆。
"抱歉,来晚了。"
俞晚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邵明川转身,呼吸微微一滞。俞晚枫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那条灰色围巾,手里拖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行李箱。
"你的箱子怎么这么鼓?"邵明川接过其中一件行李,惊讶于它的重量。
"采样工具和标本夹。"俞晚枫的鼻尖被冻得发红,"还有一些给村里孩子的文具。"
这个细节让邵明川心头一暖。他记得小时候俞晚枫就总是惦记着村里更穷的孩子,常把母亲做的米糕分给他们。
"车快开了,我们上去吧。"
绿皮火车拥挤嘈杂,硬卧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他们的票是相邻的两个下铺,邵明川主动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俞晚枫。
"谢谢。"俞晚枫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毛衣,领口有些松垮,露出锁骨的一小段弧度。
邵明川移开视线,将行李塞到床下:"要坐十八个小时呢。"
"比我们小时候快多了。"俞晚枫靠在窗边,看着站台上匆匆来往的人群,"记得吗?那时候从北京到杭州要两天一夜,车厢里挤得脚都放不下。"
"记得。"邵明川笑了,"我妈用一个大包袱把我俩裹在一起,说这样省空间。"
俞晚枫也笑了,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结果热得浑身是汗,下车时包袱都湿透了。"
两人相视一笑,二十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短暂地抹去。火车缓缓启动,站台的灯光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飘雪的夜色中。
车厢里的灯熄灭了,只剩下走廊地脚处微弱的蓝光。邵明川躺在窄小的铺位上,听着铁轨有节奏的"咔嚓"声和俞晚枫平稳的呼吸声。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不足半米的过道,却像是隔着一整个青春。
"睡不着?"俞晚枫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
"嗯。"邵明川转向他的方向,"你呢?"
"太早了,平时这个点我还在实验室。"
透过微光,邵明川看到俞晚枫侧过身来面对着他,轮廓在夜色中模糊而柔和。
"明川,"他轻声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回溪口村?"
邵明川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知道...如果我们没有被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俞晚枫的呼吸声微微一滞:"谁知道呢。也许我会跟着父亲学画,而不是搞科研。"
"你会是个出色的画家。"邵明川想起俞晚枫小时候那些充满灵气的素描,"记得你画的那本《溪口植物图鉴》吗?我到现在还留着。"
"真的?"俞晚枫的声音里带着惊讶,"我以为...所有那些东西你都扔了。"
"没有。"邵明川轻声说,"我什么都没扔。"
一阵沉默。列车驶过一座桥,突然的震动让床铺轻轻摇晃。俞晚枫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铁轨的噪音中:"我也是。"
第二天中午,火车抵达杭州站。他们转乘长途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继续向南。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变为田野,再到连绵的丘陵。邵明川看着那些熟悉的竹林和梯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变化好大。"俞晚枫望着窗外新修的公路和路边的小楼,"几乎认不出来了。"
"毕竟二十年了。"邵明川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厂房,"那里以前是稻田吧?"
"嗯,我们常在那里捉泥鳅。"俞晚枫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有一次你滑进水里,全身都是泥,怕被妈妈骂,躲在我家柴房不敢回去。"
邵明川笑了起来:"结果我妈举着竹条满村子找,最后还是你爸把我'押送'回去的。"
"我爸说,'男孩子淘气点正常'。"俞晚枫的笑容淡了下来,"那是他去世前一年......"
邵明川悄悄握住了俞晚枫的手。出乎意料的是,俞晚枫没有抽走,而是轻轻回握了一下,才松开。
汽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司机大声报站:"溪口到了!"
下车后,两人站在路边,一时有些茫然。眼前的溪口村与记忆中大相径庭——泥泞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面,低矮的土坯房大多被两层小楼取代,连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都不见了踪影。
"槐树呢?"邵明川四下张望。
"那边。"俞晚枫指向不远处一个新建的小广场,"被砍了,只剩下树桩。"
他们拖着行李走向广场,果然看到一圈围栏中央保留着一截巨大的树桩,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周围立着几块介绍牌。
"古槐树遗址......"邵明川读着牌子上的文字,"树龄三百余年,于1985年因扩建道路被砍伐......"
俞晚枫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树桩上的年轮:"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
邵明川也蹲下来,与他肩并肩:"你当时在画树叶,嫌我挡了光。"
"因为你确实挡了光。"俞晚枫的嘴角微微上扬。
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夏天。
"先找地方住下吧。"邵明川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村里有旅馆吗?"
"应该有几家农家乐。"俞晚枫站起身,"我提前联系过村委会,他们说现在正值淡季,住宿不难找。"
他们沿着主街行走,不时停下来辨认方向。许多老房子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贴着瓷砖的新式楼房,偶尔有几间杂货店或小餐馆,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外乡人。
"请问,"邵明川向一位卖橘子的老人打听,"马队长家还在吗?就是以前的生产队马队长。"
老人眯起眼睛:"马老三?早搬去镇上了。他儿子在村头开了家民宿,你们要住宿?"
按照老人的指点,他们找到了那家名为"溪口人家"的民宿。一栋三层小楼,门口挂着红灯笼,看起来干净整洁。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马队长的影子。
"两位住几天?"老板热情地迎上来。
"三晚。"邵明川出示记者证,"我们是来采风的。"
"记者啊!稀客稀客。"老板搓着手,"正好有间双人房空着,朝南,能看到山景。"
办理入住时,邵明川试探着问:"马老板,你还记得七几年村里下放来的邵家和俞家吗?"
马老板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你们是......"
"邵明川。"他指了指俞晚枫,"这是俞晚枫。我们小时候在这里住过。"
"哎呀!"马老板一拍大腿,"是你们啊!邵教授的儿子和俞画家的儿子!"他上下打量着他们,"都长这么大了!邵教授还好吗?"
"家父已经过世了。"邵明川轻声说。
"唉,好人不长命啊。"马老板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俞晚枫,"俞同志,你爸的坟我们一直照看着呢,就在后山坡上。"
俞晚枫明显一怔:"你们...知道?"
"哪能不知道啊。"马老板压低声音,"那时候形势所迫,不敢明说。后来政策松动了,村里几个老人偷偷给修了修,立了块小石碑。"
俞晚枫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别过脸去,喉结上下滚动。邵明川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腕,感受到脉搏的剧烈跳动。
"谢谢。"俞晚枫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
房间比想象中舒适,两张单人床,一个带茶几的小阳台,卫生间甚至有热水器。邵明川把行李放在靠窗的床上,推开窗户,远处起伏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那就是红豆林的方向吧?"他指着东北方的一片山林。
俞晚枫走到他身边,肩膀轻轻挨着他的:"嗯。明天早上去看看。"
晚饭是马老板妻子准备的农家菜——竹笋烧肉、清炒野菜、土鸡汤,还有一壶自酿的米酒。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马老板索性坐下来陪聊,讲起这二十年来村子的变化。
"包产到户后,日子就好过多了。现在年轻人大多去城里打工,剩下的人搞农家乐、种经济作物。"马老板给两人斟上米酒,"你们那会儿多苦啊,知识分子下地干活......"
"马老板,"邵明川打断他,"你还记得俞晚枫的父亲吗?"
马老板的手顿了顿:"记得,俞画家嘛。画得一手好画,还会拉二胡。"他叹了口气,"就是性子太直,吃了不少苦。"
俞晚枫盯着酒杯:"他...最后那段日子,是什么样的?"
餐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灶台上的水壶发出"呜呜"的声响。马老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那时候我爹还是生产队长,有些事...也是迫不得已。你爸病重那会儿,我爹偷偷请了镇上的大夫来看,但已经晚了......"
俞晚枫的手指紧紧攥住酒杯,指节发白。
"下葬那天,"马老板继续说,"村里去了十几个人,都是偷偷去的。我爹说,'俞同志是好人,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走'。"
一滴泪水砸在桌面上,俞晚枫迅速抬手抹了把脸。邵明川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发现冰冷得吓人。
"明天...能带我们去看看吗?"邵明川问。
"没问题。"马老板点点头,"对了,你们住的那间房,就是当年邵教授一家住过的仓库改的。翻修了好几次,但地基没变。"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邵明川心头一震。他环顾四周,试图从这间现代化的餐厅里找出一点当年的痕迹,却什么也认不出来。只有窗外那轮明月,或许曾经照见过他们一家三口的悲欢。
回到房间后,俞晚枫一直沉默不语。他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山影,背影瘦削而孤独。邵明川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杯热茶。
"谢谢。"俞晚枫接过茶杯,声音沙哑,"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父亲。"
"好人是不会被遗忘的。"邵明川轻声说。
俞晚枫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泪痕:"明天...我想先去看我父亲。然后再去红豆林。"
"我陪你。"
夜深了,两人各自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邵明川听着俞晚枫均匀的呼吸声,思绪飘回二十年前。那时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冬天互相取暖,夏天轮流扇扇子。俞晚枫总说他的脚凉,非要贴着邵明川的小腿才能睡着。
"还没睡?"俞晚枫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想以前的事。"邵明川转向他的方向,"记得吗,我们就睡在这个位置,只不过那时是一张床。"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俞晚枫翻了个身面对他:"你总抢被子。"
"那是因为你老把脚贴在我腿上,冰得我直哆嗦。"
俞晚枫轻轻笑了:"后来不是给你做了个热水袋吗?用橡胶手套改的。"
"结果半夜漏水,把床单都弄湿了。"邵明川也笑起来,"我妈还以为我尿床了。"
两人低声笑着,童年的回忆像一条温暖的河流,暂时冲刷走了悲伤。渐渐地,谈话声越来越小,最终被平稳的呼吸声取代。
第二天一早,马老板亲自带他们去了后山坡。穿过一片茶园,沿着蜿蜒的小路向上,来到一处僻静的平台上。那里有一座简朴的坟墓,墓碑上刻着"俞君青山之墓",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坟前还放着几束野花。
"村里老人时不时来打扫。"马老板说,"你们慢慢聊,我去下面等。"
俞晚枫跪在墓前,手指颤抖着抚过墓碑。邵明川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他肩膀的轻微抖动,听着压抑的抽泣声。二十年的思念与悲伤,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爸,"俞晚枫终于开口,声音破碎,"我回来了......"
邵明川别过脸去,泪水模糊了视线。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他想,俞父若在天有灵,应该会为儿子感到骄傲——那个在批斗会上倔强地仰着头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为杰出的科学家。
祭拜结束后,两人婉拒了马老板的陪同,独自向红豆林方向走去。山路比记忆中陡峭许多,有些路段已经被灌木完全覆盖,不得不借助俞晚枫带来的砍刀开路。
"确定是这条路吗?"邵明川喘着气问,他的牛仔裤已经被荆棘划出了几道口子。
"嗯。"俞晚枫擦了擦额头的汗,"再往上走一段就到了。"
果然,转过一个山坳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稀疏的红豆树散布在山坡上,虽然规模比记忆中小了许多,但确确实实是他们童年的秘密基地。
"还在......"邵明川喃喃道,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他们快步走向那片树林,却发现大部分树木已经枯死,只剩下十几株顽强地存活着。地上散落着干枯的豆荚,里面的红豆早已不知去向。
"被人挖走了。"俞晚枫蹲下身检查树根,"这些是药用价值很高的品种。"
邵明川走向树林边缘一处略微隆起的土堆——那是俞晚枫父亲的安息之地。土堆前立着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画家俞青山长眠于此",字迹稚嫩,像是孩子的手笔。
"你刻的?"邵明川轻声问。
俞晚枫点点头:"用我随身带的小刀,花了三天时间。"他抚摸着石碑,"村里人帮我搬的石头。"
两人静静地站在墓前,山风吹过红豆树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邵明川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取出几颗干瘪的红豆,放在俞父墓前。
"俞叔叔,我带晚枫回来看您了。"
俞晚枫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跪在父亲墓前,低声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时而哽咽,时而轻笑。邵明川退到一旁,给他留出私人空间,自己则走向记忆中他们常玩耍的那片空地。
空地上杂草丛生,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还在原地,上面布满了青苔。邵明川拂去表面的落叶,露出几道浅浅的刻痕——那是两个小男孩用钉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邵明川 俞晚枫永远的朋友"。
"你还记得这个?"
俞晚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邵明川回头,看到他眼睛红肿,但表情已经平静许多。
"怎么会忘。"邵明川微笑着让出一半位置,"我们在这上面分吃过多少块糖啊。"
俞晚枫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就像二十年前一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爸爸最后那段时间,"俞晚枫突然开口,"总说起你。"
邵明川心头一震:"说我什么?"
"说你有担当,将来一定能成大器。"俞晚枫摘下一片枯叶,在指间转动,"他让我别怪你突然离开,说那不是你的错。"
邵明川的喉咙发紧:"我...后来给你写过信,但都没收到回复。"
"我们搬去了镇上,后来又去了杭州。"俞晚枫轻声说,"你的信可能被村里扣下了,那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邵明川明白。在那个年代,一个"黑五类"家庭怎么可能收到来自北京的信件?
"我逃回来过。"邵明川脱口而出,"82年春天,我趁学校春假,偷偷买了火车票回来找你。"
俞晚枫猛地转头看他:"什么?"
"我到了村里,发现你家已经没人了。"邵明川的声音颤抖,"马队长说他不知道你们去了哪,只说'别找了,对你没好处'。"
俞晚枫的瞳孔微微扩大:"所以那年四月......"
"怎么了?"
"没什么。"俞晚枫摇摇头,"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感应到你了,就在那片红豆林里。"
邵明川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确实去了红豆林,在那里坐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离开。"他顿了顿,"我在最大的那棵树上刻了我们名字的缩写。"
俞晚枫站起身,快步走向树林深处。邵明川跟上他,来到一棵粗壮的红豆树前——那棵树已经半枯,但树干上依然清晰可见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S和Y,被一颗小心形圈在一起。
"我看到了。"俞晚枫的声音哽咽,"第二天就看到了。我以为...是幻觉。"
邵明川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俞晚枫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将脸埋在邵明川的肩膀上。两颗分离了二十年的心,终于在这个童年的秘密基地里重新找到了彼此的节奏。
"对不起,"邵明川在他耳边低语,"我应该找得更努力些......"
"不,"俞晚枫抬起头,泪眼中带着坚定,"我们都尽力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宛如时光的碎片。在这片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红豆林里,两个不再年轻的男孩终于找回了彼此,也找回了那个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