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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阶下影 ...

  •   申时将过,暑气蒸腾。

      林府的晚风自回廊穿过,卷动朱纱帐帘,拂动石阶边沿的青竹,带着微微热浪,仿佛火上添风。

      林乐漾坐在亭中,手中葡萄盏已空,他却丝毫不显满足,只把手指懒懒地搭在膝上,像刚观完一场漫长的试演,挑剔地等待谢幕。

      沈砚将盏收回,低头退至一侧。他的表情未变,仍旧沉稳得像块墨玉,冷得看不出喜怒。

      “世子还想吃吗?”他忽然出声,声音低沉,像雪下的铁,锋利又克制。

      林乐漾挑了挑眉,嘴角一勾,“你想让我继续使唤你?也未免太贱骨头了。”

      他说完,又慢悠悠地抬眼打量沈砚,眼神里多了点兴致勃勃,“但也不是不行,毕竟看你憋着不发作,我还是挺开心的。”

      沈砚微垂眼睫,肩背线条冷硬,没有反驳,也没有动。

      沈砚将盏收回,低头退至一侧,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脸上冷硬得像雕刻出来的一般。

      “沈影卫。”林乐漾忽然转身,语气清淡,“你动作太慢,耽误了本世子赏景。”

      沈砚抬眼,眸色沉如墨:“属下谨记。”

      林乐漾轻哼一声,转而抬步走出亭子,懒洋洋地挥了下袖子,“走吧,去花厅,今日新送来一批贡茶,我倒要看看你泡得是否比喂葡萄利索。”

      他像一只高傲的猫,故意用爪垫拨弄猎物的胡须,眼角眉梢都是不正经的戏谑。

      沈砚未多言,只是恭谨应声,唯独在转身时,目光幽深了一瞬,像湖底暗流悄然掠过。

      ……

      花厅是栖霞苑内偏东一隅,半开放式结构,三面通风,屋檐飞翘,正好能将傍晚的风引入厅内。

      厅中陈设精致,雕花榻、镂空茶几、玉瓷茶具俱是上品,一盆碧玉兰摆在案边,香气清幽,若有若无地缠在空气中。

      林乐漾倚榻而坐,斜倚软枕,一副懒懒散散、没骨头的模样。

      沈砚则在案边取水、煮茶、洗具,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可他背脊笔直,眼睫低垂,神色沉静中却压着一股细密寒意,仿佛整个人藏在水下,只露出薄薄一层皮。

      林乐漾看着他修长手指执壶、拂盖、出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沈砚手中动作一顿,但也只是一瞬,随即道:“属下不敢。”

      “那就是有咯?”林乐漾笑了,声音清亮,“果然,真话就藏在这种地方。”

      沈砚抬眼看他,眸色沉沉如墨染寒霜,“属下从无怨意,世子多虑。”

      林乐漾偏头打量他,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指腹缓慢摩挲,“叨叨,他现在情绪多少?”

      【系统叨叨:加加减减,当前仇恨值为10,情绪指数:微波动状态,压抑+克制。】

      林乐漾轻啧:“这么慢啊。”

      他转了转手中茶盏,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吗?我这人最不擅长等。”

      那盏本应递茶的手却突地一顿,林乐漾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沈砚,下一刻,竟像是嫌他不够机灵,忽地手腕一翻,茶盏应声倾覆。

      热水瞬间倾泻而出,带着刚沸不久的高温,重重泼在沈砚的手背与袖口上。

      “啧。”林乐漾故作轻巧地一笑,指尖却不动声色地将盏口朝沈砚一引,角度精准而恶劣,水线弧度像是特意练过。

      茶汤浇下时,衣料霎时被烫得一紧,热气裹着湿意渗入内层,沈砚的掌骨青筋一跳,却只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手,没退,也没吭声。

      林乐漾眼底划过一丝讥笑,语调却懒洋洋,“拿不稳,就别装冷静。”

      沈砚将盏收回,袖子已湿了一大片,他动作没有迟疑,只是更小心地斟满了茶。

      他低头,面色不动,仿佛手背那层泛红与滚烫从未存在。

      【系统叨叨:仇恨值+1,当前值:11】

      林乐漾终于坐回位上,半垂着眼睫,像没看见沈砚袖上那抹水痕,“继续泡茶吧。”

      沈砚低下头,声音低哑:“是。”

      .........

      正此时,院外传来几声熟悉的唤笑。

      “林祈!你这小子再装矜持我可要翻墙进来了啊!”

      来人是靖安伯府的小公子秦致言,自称“京中风流第一闲人”,是原主林祈的狐朋之一,终日游手好闲,不是斗蛐蛐就是逛歌坊,听说前日还在自家府里搭了个小戏台,硬是逼着家养伶人演了整晚《贵妃醉酒》。

      林乐漾挑眉,起身慢悠悠掀帘,“来了。”

      秦致言一见他,眼睛一亮:“哟,你今天真是人模狗样,我那边请了名角‘小雪’,今晚要唱《长生殿》,你不来,台下就缺风月了!”

      林乐漾失笑,却也不拒,转头看了一眼沈砚,“你也来。”

      沈砚垂眸道:“属下身份不便——”

      “我是说让你当随从。”林乐漾扯扯嘴角,“你来不是更‘便’?”

      秦致言一听乐了,凑上前低声问:“这谁啊?你哪儿捡的黑脸影子?”

      林乐漾含笑不答,只一抬手:“走咯,今晚陪你看戏,改天陪我斗蛐蛐。”

      秦致言笑着应下,“那得斗输的请喝桂花酒!”

      两人说笑着往戏坊而去,沈砚不声不响地跟在后方,神情未变,手却始终压着腰侧佩刀。

      没人知道,他第一次踏进林府的那日,身上佩的并不是护卫的黑衣,而是影卫司密函带来的一纸假身份。

      真正的目的,不是护谁,而是查谁。

      那是一封用朱砂封口、盖有影卫司暗纹的密函,里头只有寥寥几句:
      【沈砚,字无妄。原籍边疆肃州,父沈辙、母柳氏,皆战殁于建元九年“未明战役”。此役战报疑云重重,军功无存、封赏尽废,指令销卷于枢密司,案底无人问津。现命你以假身份‘林府影卫’入职,密查林家与旧事勾连。】
      【目标非父母冤情,而是林氏府邸是否涉入九皇子情报链。此案另有高位者布局,不得擅自行动。】
      【谨记:林氏长女为太子妃,林家权势滔天。若能掀开蛛网一角,足供天平倾斜。】

      沈砚将那封信烧于营火之中,只留下烬灰。

      他知道,这不是为亲人翻案的温情故事。

      他只是另一枚棋子,被派来搅动林家那座沉稳棋局的一点微尘。

      但哪怕是微尘,也总有逆风而起的一刻。

      他收起思绪,眼神重新沉静如水。

      若林家真与旧案有关,他不会手软。

      可若不是——

      那他也会亲手,掘开所有谎言。

      即便身陷其中,也要看清局中人,是否早已走错一步。

      ..................

      夜色渐深,城中最热闹的南和坊张灯结彩,小巷尽头灯笼高挂,红烛映瓦,戏楼檐角画梁描金,戏台内帘幕已起,一曲《长生殿》正值贵妃起舞。

      秦致言将林乐漾拉到雅座,一脸得意:“我跟你讲,小雪今天嗓子极好,唱那一折《沉香亭》,一个转音能把我魂儿都吊住。”

      “你的魂从来都没着过地。”林乐漾翻了个白眼,随。手把折扇搁在案几上,换了盏新茶,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站定的沈砚。

      对方依旧神情寡淡,一身黑衣站在屏风侧影里,仿佛与这喧嚣红尘格格不入。

      “黑脸影子一点兴致也没有。”秦致言咂舌,“我说,你请他来,不会是想用他挡酒吧?”

      “你想多了。”林乐漾捏了颗葡萄,慢条斯理地道,“他是我养的狗,当然得跟着。”

      那话说得轻巧,落在沈砚耳中却似刀刃轻斩,毫无温度。

      帘外戏音婉转,台上小雪一身水袖翻飞,眉眼含情,唱至深情处,弦音急缓,贵妃回眸一顾,似真似幻。

      戏音正盛,帘下灯火摇曳,红帛翻飞如烟。

      林乐漾他支着下巴,斜倚在雕花扶手边,一只手懒洋洋地拨着茶盖目光滑过台上,又转向身后那道始终寡言的黑衣身影。

      他突然开口:“沈砚。”

      沈砚低头:“属下在。”

      “你会不会唱戏?”

      沈砚顿了一瞬:“……不会。”

      “那真可惜,”林乐漾慢慢地笑起来,语气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恶意,“你这张脸若是涂脂抹粉、束发登台,怕是能把今日那位小雪比下去。”

      这句话一出,秦致言当即笑到拍桌,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你太狠了!小雪那模样是京中最妩媚的一枝花,你家这位沈影卫若真上了台,那可真是——‘冷面郎君演断肠’。”
      林乐漾却神情未变,指节敲着案几,继续冷淡地道:“小雪唱的是情戏,动不动就眼角含春、腰肢带水,沈影卫若来唱,想必连眨个眼都费劲——这幅木雕神像般的面孔,演个离人倒也合适。”

      秦致言笑得更欢,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沈影卫,你不会真的会唱吧?”

      沈砚一言不发,站在灯影下不动如山,只是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系统叨叨:【情绪波动轻微上升,宿主请继续保持低频压制干扰。目标为极端隐忍型,情绪表达极少,常通过行为表达内心转折,建议观察肢体反应与停顿微变。】

      林乐漾一边听,一边含着笑意:“我倒是有些好奇,你要是有朝一日怒极,会先拔刀,还是先冷笑?”

      沈砚抬眼,目光正与他对上。

      那眼神深如潭水,无波无澜,却在刹那间,林乐漾恍惚看见一点微妙的不屑与轻蔑,像是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兽,正在忍耐被调戏的极限。

      “世子若有命,自当照做。”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林乐漾眼里亮了亮,小声嘀咕一句:“这才像样嘛。”

      秦致言却没察觉二人之间这场无声的角力,只笑着催道:“小雪要谢幕了,咱们是不是该赏点银子?”

      林乐漾应了一声,侧头吩咐:“沈砚,赏钱的事你来办。”

      “是。”沈砚低声道,起身离开前,目光依旧沉稳如山。

      就在此时,秦致言忽然起了玩心,扭头看向林乐漾:“你不是常吹自己唱功好吗?要不你上去唱一段?”

      “我?”林乐漾挑眉一笑,“我当然行,但今日我不唱。”

      他目光一转,落在沈砚身上,“倒是我家影卫,模样清俊嗓子沉稳,不如登台一试。”

      沈砚脚步一顿,转身看他。

      “怎的?你护我周全,总得会些附庸风雅的本事才成。”林乐漾慢条斯理地笑,唇角弯弯,“若你唱得不堪,丢的也是林府的脸。”

      秦致言拍掌叫好,“对对!沈影卫,要不要赌一赌?若唱得不如我家的小雪,回头你替我们世子挨三杯。”

      沈砚静了两息,低声:“属下遵命。”

      可没人看见他转身时,那垂在袖下的手指,已经紧握成拳。

      他步入台后,灯影下换了身白衣,未施脂粉,只束发高髻,扮作《折梅令》中离人独望那一角。

      他其实不曾学过正式戏艺,所会不过是儿时母亲随口哼唱的几段词调。

      肃州苦寒,战火绵延,孩提时的沈砚随军于营中度日,母亲识字温婉,闲时最爱教他几句小曲解闷。那时他年纪尚小,记得不多,偏偏这折《折梅令》却一直记在心底。

      也许是那年冬雪太冷,母亲唱的声音太暖,于是这一腔清词,成了他记忆中最后一抹温柔。

      他开口第一句,众人便都怔了。

      声音低沉绵远,虽非专职戏子,但韵味十足,别有一番清峻悲凉。

      “梅花三弄雪纷纷,折枝空对旧人门……”

      戏台下,掌声未起,气氛一瞬凝滞。

      林乐漾撑着脸看他,一句也不落,嘴角却慢慢收了笑意。

      那人唱的是离人,却字字句句落在他耳里,像是讥讽,又像是控诉。

      等沈砚下台,他正好端茶起身,迎面将杯轻轻一递,“唱得不错,倒不像个护卫,赏。”

      沈砚接过,唇角动了动:“多谢世子。”

      仇恨值:【+1】

      帘内戏音未绝,正唱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灯影阑珊,楼外风起,有人落棋,有人落子,也有人……落进局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阶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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