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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面具裂缝 ...

  •   周三下午三点二十一分,沈昭的钢笔第三次从病历本上滑落。

      黑色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圆点,像一只微型的眼睛注视着她。这很不寻常——沈昭的手向来很稳,那是多年外科医生父亲严格训练的结果。她放下钢笔,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连续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阳光过于慷慨地倾泻在窗台上。诊室里的钢琴——那架被阮知微触碰过的钢琴——在光线中呈现出温暖的棕色调,与她记忆中弟弟房间里那架老式立式钢琴几乎一模一样。

      手机震动起来。沈昭条件反射地抓起来看,却只是医院发来的会诊通知。她放下手机,轻轻吐出一口气。距离上次阮知微来诊所已经过去五天,期间她们只交换过三条短信,全是关于音乐理论的讨论,没有一句涉及治疗进度或个人感受。

      沈昭打开电脑,调出阮知微的病历页面。光标在"初步诊断"一栏闪烁,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屏幕上方的时钟显示15:23,距离下一位患者还有七分钟。足够她做一件事。

      她走向那个永远上锁的右下抽屉。钥匙藏在听诊器盒子的夹层里——这个习惯从实习期保留至今。抽屉滑开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面整齐地放着三样东西:一瓶阿普唑仑,一本边缘磨损的相册,和一个黑色天鹅绒首饰盒。

      沈昭拿起首饰盒,但没有打开。她的拇指摩挲着盒盖上细微的纹路,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十七岁生日那天,弟弟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她买了这条项链,却在回家路上——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沈昭迅速将首饰盒放回原处,锁好抽屉。"请进。"

      小林探头进来:"沈医生,下一位患者到了。另外..."她压低声音,"那位阮小姐刚打电话来,问能不能改到今晚七点。"

      沈昭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颤:"理由?"

      "她说..."小林低头看便签,"'月光奏鸣曲在晚上听起来更真实'。"

      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掠过沈昭的嘴角。她太了解这种回避策略了——选择非正常工作时间的会面,既能测试医生的专业度,又能保持安全距离。"告诉她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上她第一次公开演出时的曲谱。"沈昭说,"原版,不是改编的。"

      小林疑惑地眨眨眼,但还是点头出去了。沈昭转向窗外,阳光现在移动到了钢琴的高音区,那些经过特殊处理的琴弦在光线中泛着淡淡的金色。她知道阮知微会来的——尽管可能迟到,尽管会抱怨这个要求的荒谬,但她一定会带着那份曲谱出现。

      因为真正抗拒回忆的人,不会特意提起《月光奏鸣曲》。

      晚上六点五十分,沈昭关掉了诊室的主灯,只留一盏暖黄色的台灯。钢琴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薄荷茶——阮知微上次提到过喜欢这个口味。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散落的音符。

      六点五十八分,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是高跟鞋清脆的敲击,而是运动鞋柔软的摩擦声。沈昭数着脚步,在第三十七步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

      门开了,但没有人进来。沈昭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搭在门框上,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微微发白。过了三秒,阮知微才慢慢现身。她今天穿了一件oversize的黑色毛衣,右手紧紧抓着一个牛皮纸袋。

      "你迟到了。"沈昭说。

      阮知微挑眉:"你的挂钟快了二分四十三秒。"

      沈昭没有反驳。她注意到阮知微今天化了淡妆,但左耳上戴着一个造型奇特的耳环——那不是装饰品,而是精巧设计的助听器。"茶在钢琴上。"

      阮知微没有动。她的目光扫过昏暗的诊室,在钢琴和沙发之间游移。"为什么是这个条件?"

      "因为我想知道,"沈昭走向钢琴,手指轻抚琴盖,"你第一次爱上音乐的时刻。"

      阮知微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她抓紧纸袋,指节更加苍白。"第一次公开演出是六岁,幼儿园毕业典礼。我弹了《小星星》变奏曲。"

      "不,"沈昭摇头,"那只是表演。爱是更私密的东西。"

      一阵沉默。窗外的城市噪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阮知微终于迈步走进来,黑色毛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件不合身的盔甲。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吗,沈医生?"她在钢琴前停下,但没有碰那杯茶,"不是因为你的专业背景,也不是因为那篇论文。"

      沈昭等待着她继续。

      "是因为你的照片。"阮知微指向沈昭办公桌后的证书墙,"那张医学院毕业照。所有同学都在笑,只有你的笑容..."她寻找着合适的词,"像是勉强按下的琴键,有正确的音高,但没有共鸣。"

      沈昭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毕业那天确实心不在焉——那是弟弟的忌日。"所以你是被我的假笑吸引的?"

      "我是被真实吸引的。"阮知微终于放下纸袋,从里面取出一本泛黄的乐谱,"就像这个。"

      乐谱封面上用幼稚的笔迹写着《致爱丽丝》,但被划掉了,改成《致昭昭》。沈昭的心跳突然加速——那个字迹她太熟悉了。

      "这是我弟弟的字。"她声音异常平静,"他叫你'爱丽丝'?"

      "因为我当时在弹这首曲子。"阮知微翻开乐谱,内页密密麻麻全是铅笔标注,"2008年夏天,音乐学院附中的开放日。我在琴房练琴,一个男孩躲在门外偷听。他给了我一颗薄荷糖,说我的《致爱丽丝》太悲伤了。"

      沈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锁骨——那里曾经挂着一条项链,坠子是半颗薄荷糖的形状。"林阳。我弟弟的名字。"

      "我知道。"阮知微轻声说,"他告诉我,他姐姐也会弹钢琴,但自从..."她突然停住,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自从我没能救他之后。"沈昭平静地接完这句话,"是的,那是他出事前两周。"

      空气凝固了。台灯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阴影。阮知微的手悬在乐谱上方,微微颤抖。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声音很轻,"你研究音乐家创伤。"

      沈昭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向那个上锁的抽屉,这次当着阮知微的面打开,取出那本相册。翻到特定的一页——照片上,十五岁的阮知微坐在琴凳上,旁边站着笑容灿烂的林阳,两人中间放着一本乐谱。

      "他那天回来特别兴奋,说遇到了一个'钢琴精灵'。"沈昭的声音出奇地柔和,"三个月后,他在放学路上为救一个小孩,被失控的汽车撞倒。临终前他让我答应一件事——"

      "去找那个弹《致爱丽丝》的女孩,"阮知微接话,眼睛闪着可疑的光,"告诉她不要害怕高音。"

      沈昭震惊地看着她:"他告诉你了?"

      "不。"阮知微苦笑,"是他写在这本乐谱的最后一页。"她翻到最后,那里有一行小字:「昭昭怕高音,爱丽丝怕什么呢?」

      一滴水珠落在乐谱上,晕开了那个"怕"字。沈昭过了两秒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十二年过去了,弟弟的字迹依然能精准击中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我本该下周才告诉你这些。"沈昭迅速擦掉眼泪,恢复专业姿态,"按照治疗计划——"

      "去他的计划。"阮知微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抗拒治疗吗?因为我查过你的资料。我知道林阳的事故,知道你在医学院的成绩,知道你放弃神经外科选择心理学的真正原因。"她的声音颤抖,"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再一次成为别人的救赎。"

      沈昭第一次感到词穷。她所有的专业训练都没能准备好这个时刻——当患者看穿你最深处的伤口,当医患界限被回忆暴力地打破。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教科书上没有答案。

      "你不是任何人的救赎。"最终她选择实话实说,"我也不是你的。我们只是...两个被音乐伤害过的人。"

      阮知微松开她的手,转向钢琴。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像上次一样微微颤抖。"我害怕的从来不是高音C。"她轻声说,"而是它之后的那段沉默。"

      沈昭明白她的意思。在钢琴事故中,断裂的琴弦呼啸而过,之后是几秒诡异的寂静,然后才是尖叫声。那种死寂比任何噪音都可怕。

      "弹给我听。"沈昭突然说,"那段你没能完成的乐章。"

      阮知微摇头:"我做不到。"

      "你能。"沈昭站到她身边,"因为这次,当沉默来临时,我会在这里。"

      长久的对视。阮知微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中呈现出深琥珀色,像是融化的蜜糖。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

      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狂暴的急板,像是要把所有愤怒和恐惧都倾泻在黑白键上。阮知微的左手还有些僵硬,但右手已经恢复了惊人的技巧,音符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沈昭站在她身侧,能清晰地看到她太阳穴暴起的青筋和脖颈处细密的汗珠。

      然后,在某个转折点,阮知微的手突然僵住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瞳孔扩张,左手无意识地抓住右腕——正是有疤痕的位置。闪回开始了。

      沈昭没有出声。她只是轻轻将手放在阮知微的背上,正好是肩胛骨之间的位置。四秒按压,七秒静止,八秒轻抚——与呼吸法相同的节奏。一遍,两遍,三遍。

      阮知微的呼吸逐渐同步了这个节奏。她的手指仍然悬在琴键上方,但颤抖减轻了。"继续。"沈昭轻声说,"我在这里。"

      奇迹般地,阮知微的手指再次落下。这次她跳过了最难的部分,直接进入结尾段落。当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时,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两年来第一次完整弹完它。"她声音嘶哑,"感觉像吐出了一根刺。"

      沈昭递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薄荷茶:"刺会留下伤口,但也会提醒我们活着的实感。"

      阮知微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她的目光落在沈昭的锁骨处:"你的项链呢?"

      "车祸那天弄丢了。"沈昭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颈部,"我一直想复刻一条,但——"

      "但复制品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阮知微理解地点头,"就像我永远弹不出事故前的音色。"

      两人沉默地站在钢琴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琴键上,形成一道银色的分界线。沈昭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对——没有医患身份,没有试探博弈,只是两个被命运伤害过的灵魂。

      "我有个问题。"阮知微打破沉默,"如果我们的相遇不是巧合,如果林阳没有...你会选择研究音乐创伤吗?"

      沈昭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不会。我可能会成为神经外科医生,或者普通的心理咨询师。"她顿了顿,"但我想,我们终究会相遇。就像高音C总会找到它的共鸣频率。"

      阮知微微微一笑:"这个比喻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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