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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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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时,马厩里的马就开始不安分地尥蹶子。
陈三刀单膝跪在地上,用布条把腿上的伤口扎紧,伤口处传来的刺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赵铁匠则蹲在一旁开始磨斧头,声音在寂静的黎明格外刺耳。
“从这里到沧州,快马要两天。”赵铁匠头也不抬地说,粗糙的手指试了试斧刃的锋利程度,在手指上划下了一个口子,“走官道必死。”
“所以要走老河道。”
“老河道有流沙。”赵铁匠的声音很哑。
“我知道。”陈三刀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把郑将军给的令牌塞进贴身的暗袋,“够了。柳青说,我这腿能撑五天。”
马厩的草帘突然被人掀开,是柳青,她弯着腰钻了进来。眼下挂着两轮青黑,显然是彻夜未眠,手里还捧着个粗布包。
“拿着。”她不由分说地把布包拍在陈三刀胸口,“伤口溃烂就敷这个,要是……”
陈三刀接过话头,手指碰到她冰凉的指尖,低笑,“你说三遍了,我都记住了。”
柳青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力道很大,声音暗哑,“听着,要是遇到漕帮的人……”
“跑。”陈三刀难得老实,声音低沉,“头也不回地跑。”
柳青瞪着他,眼圈慢慢红了。
良久,她猛地松开手,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塞给他:“滚吧。”
皮囊里是柳青压箱底的救命家伙,上面有剧毒。
陈三刀看着柳青,良久,他翻身上马。
他冲着柳青的背影喊道:“我都记着呢,保命为先。”
“我会活着回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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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涸的老河道比他想象中的要更难走。
龟裂的河床上布满裂缝,马蹄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陈三刀在一次次颠簸中,腿上的疼痛加剧,他不得不把柳青给的药粉撒在伤口上,那滋味活像往肉里摁烙铁,疼得他眼前发黑,差点咬碎后槽牙。
等到第三天晌午,远处终于出现沧州城模糊的轮廓。
陈三刀刚要催马加速,青骢马突然发出惊恐的嘶鸣。
前方沙地里斜插着半截断箭,箭杆上缠着的红布条已经褪色,在风中猎猎作响。
“义军的标记……”
陈三刀滚鞍下马,发现沙地上有拖拽的痕迹,像是有人被强行拖行。
他顺着痕迹,他走到一片芦苇荡,浓重的血腥味突然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作呕。
几具尸体整齐地排在水洼边,都是喉咙被利刃割开,伤口整齐得可怕。
陈三刀蹲下来仔细查看,尸体右手虎口都有厚重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的手;腰间皮带扣内侧刻着细小的“漕”字,是漕帮的人。
“黑吃黑?”他喃喃自语,突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下一瞬,刀已经出鞘,一个黑影从芦苇里扑出来,动作很快。
陈三刀侧身闪避,却因为伤腿慢了半拍,被那人撞翻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河床上,眼前金星乱冒。
“别动。”对方膝盖压住他胸口,冰冷的刀刃贴上喉咙。
陈三刀眯起眼睛,压着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满脸血污也遮不住眉眼间的书卷气,但握刀的手稳,没有一丝颤抖。
“你不是漕帮的人。”年轻人皱眉,刀尖微微下压,在陈三刀喉结上压出一道血痕,问,“腿怎么伤的?”
“箭伤,三天前。”陈三刀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南岭义军的信物,玉面上刻着细小的“衡”字,“郑将军让我送布防图。”
年轻人:“口令?”
“朔北风雪夜。”
“……归人踏月来。”
下一秒,年轻人收刀起身,伸手把他拉起来,“我是南岭参军谢衡。你怎么称呼?”
“陈三刀。”
谢衡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原来是你,柳姑娘的信鸽昨天就到了,说有个不要命的瘸子要来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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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城西的茶棚里,谢衡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画图。
“漕帮在四个城门都设了卡,”他点点西门的位置,那里画了个叉,“专查腿上有伤的人。但今晚丑时,粮车队会从这里进……”
陈三刀却在此时突然按住他手腕。
茶棚外,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挨桌查看。
谢衡见状立刻提高嗓门:“老板,您这驴肉火烧确实地道。”
他声音油滑,活像个市井混混。
那两人走到他们桌前,领头地盯着陈三刀裹着绷带的腿,问,“这位爷,腿怎么了?”
“让疯狗咬了。”陈三刀咬了口火烧,“官爷要验牙印?”
那人还想说话,谢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捂住嘴,上面赫然一滩“血”。
那两人赶紧后退,像是怕染上瘟疫:“晦气,痨病鬼还出来吃……”
等人走后,谢衡压低声音,“布防图给我,你今晚跟粮车混出城。”
陈三刀摇头,执拗道:“郑将军让我亲手交给周将军。”
“周将军三天前就被刺杀了。”谢衡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像换了个人,“现在南岭大营在做局,就等内鬼上钩。”
茶棚外的树影微微晃动,投下诡异的阴影。
陈三刀手按刀柄,突然问:“柳青的信鸽还说什么?”
“说如果你犯倔……”
下一瞬,谢衡猛地掀桌,茶棚四周窜出几个刀手,明晃晃地就朝二人刺来。
陈三刀后仰避过劈来的刀刃,腿却挨了记扫堂腿,剧痛顺着神经直冲脑门。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谢衡的软剑如银蛇出洞,瞬间刺穿两人咽喉,血花在空中绽放。
“走!”谢衡拽起他往后厨冲。
陈三刀甩出柳青的银针,他没有柳青那么精准,但追得最近的那个刀手还是捂着眼睛惨叫,指缝间渗出黑血。
两人急忙撞开后门钻进小巷。
七拐八拐间,谢衡带着他拐进一间棺材铺,掀开其中一口空棺材:“进去!”
棺材底板是活的,露出下面黑黝黝的暗道。
两人顺着潮湿的暗道爬到尽头,是间点着油灯的地下室。
墙上挂满地图,桌上散落着信笺,最上面那张写着:“漕帮与朔北军勾结,七日后合围南岭……”
“现在信我了?”谢衡喘着气问,胸前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陈三刀摸出贴身藏的布防图递过去:“柳青的信鸽真提到了我?”
谢衡展开布防图的手顿了顿,“……其实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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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沧州城静得瘆人,连打更的梆子声都听不见。
陈三刀趴在谢衡说的粮车底下,随着车队缓缓挪向西城门。
他腿上的伤口已经麻木,但血腥味引来了几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个不停,惹人烦。
到了城门,守门士兵拦住他们。
“停。”守门士兵的呵斥声响起,“腰牌。”
车夫赔着笑,“军爷,我们是给刺史府送新米的……”
“少废话,最近查刺客,所有车都要搜。”
陈三刀屏住呼吸。
冰凉的枪尖划过他衣角时,城楼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紧接着是撕心裂肺地喊叫:“敌袭,南门起火。”
守门士兵也不再管粮车,去往南门。
粮车重新动起来,缓缓驶出城门。
陈三刀松了口气,突然听见车夫压低声音道:“出来吧,陈镖头。”
谁?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出车底。
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老头,正悠悠抽着旱烟。
“老胡?”陈三刀难以置信,老胡脸上的皱纹里还带着没擦干净的血迹。
老胡吐了个烟圈:“没想到吧?”
陈三刀突然反应过来,问,“谢衡呢?”
“那书呆子啊……”老胡咂咂嘴,声音很轻,“现在应该正带着假布防图往漕帮大营跑呢。”
陈三刀一把抓住他胳膊,“这是让他送死。”
“不然怎么钓出内鬼?”老胡敲掉烟灰,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别磨蹭了,南岭大营等你……”
破空声骤然袭来。
老胡猛地推开陈三刀,自己却被一箭贯穿肩膀,箭杆在他瘦削的身子上颤动。
“有埋伏。”
道路两侧的灌木丛里站起十几个弓箭手,领头的是茶棚那个,此刻正狞笑着搭第二支箭:“早知道你们会……”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突然多了个血洞。
谢衡从官道旁的树冠跳下来,软剑如虹:“跑啊,真布防图在陈兄身上。”
陈三刀背起老胡就往密林冲。
身后箭雨倾盆,谢衡的剑光织成银网,但左支右绌间已中了两箭,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小子。”老胡在陈三刀背上咳血,气息越来越弱,“把我放下……你们走……”
陈三刀充耳不闻,发足狂奔。
直到听见谢衡一声闷哼,他猛地回头,年轻参军的胸口透出半截箭尖,但他居然还在笑,嘴角的血沫子随着呼吸冒泡:“……柳姑娘说……让你……活着回去……”
“谢衡……”
最后一根银针扎入领头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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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山路上,陈三刀背着昏迷的老胡,腰间的布防图被血浸透,变得又湿又重。
谢衡的尸体留在了官道上,他们来不及带走。
临死前他塞给陈三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衡”字,背面是南岭大营的密道图,线条细如发丝。
青骢马早不知跑到哪去了。
陈三刀一瘸一拐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突然,林间传来熟悉的鹧鸪叫,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赵铁匠从树后转出来,斧头上还滴着血,在晨光中泛着暗红:“迟了……两天。”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陈三刀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他腿一软向前栽去,最后看见的是赵铁匠飞奔过来的身影,和远处山巅初升的朝阳,那光芒刺得他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