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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瘟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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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玥仍愣在原地。
她看着手上的一抹鲜红,看着它在视线中不断扩大、延伸,直至与牢房中源源不断的一滩血接连。
废太子就那么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像是睡去了一般。
半晌,萧玥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拜托你了。”
她失魂落魄地出了牢房,手上仍旧提着那一篮没怎么被动过的红枣酥。
萧玥还没从刚才的冲击走出来,就听见那道清朗的熟悉声音。
“殿下?”那语气中带着些诧异,萧玥抬头一看,先是看见眼前人挺拔的身形,端正的官服,眼神慢慢往上移,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与声音相配却有些出乎她意料的脸。他的眼神中带着她看不清的情绪,眉眼清俊,鼻头圆润,只有一张薄唇为整张脸添了些冷峻气息。
萧玥打起精神来收起自己失控的情绪,试探问:“老师?”
贺桢一怔。这些天他听过小皇帝喊过无数次这个称呼,早已寡淡无味,如今从另一人口中说出,他心中竟泛起了一丝涟漪,令他呼吸加快。
他清咳一声,没有纠正萧玥的称呼:“殿下来诏狱所为何事?此地阴寒,殿下还是少踏足为好。”
贺桢眼尖发现她脸上异样,欲言又止。
萧玥整理好情绪,对上他的眼睛:“太皇太后命本宫来为废太子送糕点。”
贺桢皱起眉头,发觉事情不对。
他也是刚刚收到太后的旨令,让他前往诏狱探望废太子。既已托了萧玥,又何必再给他下旨呢?
他刚欲开口,就听萧玥用平淡的语气继续道。
“废太子刚刚在狱中见过本宫一面后,撞墙自戕了。”
贺桢猛地抬眼看向她,瞳孔骤缩。
他竟从萧玥脸上看不出任何恐慌的情绪。方才在狱中的那些震惊与慌乱仿佛只存在一瞬,在见到他的那一秒便已尽数收回。
萧玥坚定地看向他:“先生如是不信,大可自己进去一探。”
直到已经走远,她仍然不敢相信与贺桢的第一次见面竟是会在如此狼狈的场景。
萧玥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那股血腥的气息却一直跟随她,恶毒地想要钻进她的骨髓,她脑中闪回回忆,女人流着泪摸着她的脸,转瞬间便吊上房梁。她颤抖地搂着弟弟,脸上冰冷湿润,那时空气里弥漫着的也是这股味道。
她用力地抹了把脸,暗示自己清醒点。
贺桢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萧玥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他才从远处收回目光。
他并非不相信萧玥。贺桢苦笑,是她跑得太快了。
他看向诏狱,那里已经没必要去了。贺桢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太后此举过于反常,不知萧玥真能看出她的心思么?
不过太后好像也没想让他知道。贺桢叹了口气,让萧玥去诏狱面对废太子,又怕事情真的失控派他前去掌控局面。贺桢想,太后是低估长公主了。又或者说,他们二人都低估萧玥了。
贺桢想起父亲的嘱托,好像有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皇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
回宫的路上,萧玥与太后的轿辇撞个正着。
太后仍是那副姿态端坐于轿上,萧玥垂下眼眸行礼让路。
她那时过于惊吓,忽略了关键的一点。太后一直负责废太子一事,会不知道他的性子么?能利索解决的事,又为何要喊她前去呢?
还有贺桢。他是整个事件中最变化莫测的一角。他又是受谁的托前去,能使唤他的人,想必就只有一人。
萧玥抬眼,太后向她投过来一线眼神,却只停留了一秒,随后很快移开视线转向前方。
萧玥此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痛苦又清醒的气息涌上心头,这是来自千年前她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那不是因为太子自戕一事袭来的恐慌,而是世事未定的缥缈虚无之感。她早已身在时局之中。
她在这盘棋的正中央。
萧玥后知后觉起了一身冷汗。她要继续走吗?萧玥望向宫墙,她不会待在这里,她要闯出去。
这注定是踏着无数人尸骨向前的一条路,但她不能选择,她只能往前走。
萧玥被历史推着往前走,也被自己、被许多人推着往前走。她的内心荒凉如一片黄土,至于未来会怎样变化,她也不知道。
萧玥迈出一步,乐观地耸耸肩,然后大步离去。
*
距京城近千里,湘南愚镇。
一老者淡定嚼下不知名草物,以火引之,缓缓从口中吐出烟雾。
几位村民颤颤巍巍跪伏在地上,为首的那人连忙磕了几个头。
“长老救救我们吧!我家中已死数人,尚有孩童在,实在是禁不住此劫啊!”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便纷纷附和。
长老扶着身边侍从的手站起来,弯腰用手覆在那人肩上,他瞬间打了个寒颤!
耳边传来苍老的声音:“这是天意。”
那人瘫倒下去,似乎明白了什么,惊恐地看向长老。
这是天意,任何人不得违抗。就算是死。
旁边几人畏畏缩缩问:“敢问长老……如今我们该当如何?”
长老不在意地踢了踢脚下的灰烬,浑浊的眼睛看向远方,天色渐暗,有风袭来树枝摇曳,仿佛什么都没改变,村子还是日复一日的宁静,只有几处房屋上挂着的白绫随风摆动,似乎在诉说这个承载几代族人的地方未知的秘密。
跪着的数人等了半晌,才等来一个字,好像从远方被风带过来那样虚无缥缈。
“等。”
*
“瘟疫?”
萧玥蹙起眉头。
翠微在旁颔首:“是。今日圣上在朝,便有官员来奏,说是湘南突发瘟疫,恐有天变。”
天变?萧玥冷笑一声,琢磨着这两个字。
最近几日太后召回听政之权,顺宁王又重新上朝,萧玥原本以为朝堂上该安分一段日子,没想到就送了她如此大礼。
“大臣们都在议论此事,已有数人上谏请圣上裁决此事。”
萧玥捏了捏眉心:“他们想怎样?”
翠微也皱起了眉头:“他们说……圣上刚刚登基便遇此事,民心恐要大乱。湘南又是那蛮荒之地,百姓早有不服,如今只怕要请皇室去镇压,以抚民心。”
萧玥反问:“瘟疫当前,他们不想如何解决,第一件事便是要去镇压民心?”
翠微的头更低了些:“奴婢去问了,确是这么说的,分毫不差。”
萧玥思索了一番,顿觉不对。
“你说要请皇室去镇压……请的是谁?”
翠微摇了摇头,忽又想起什么来:“对了……顺宁王原本自请前往,却被大臣们驳下了,说他大病初愈实是不宜冒险。”
萧玥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她虽是还未见过顺宁王,却能模拟出他说出这一番言辞时的语气。既能引起大臣们的同情心,又能顺理成章的将此事推到他人身上……二王爷残疾,三王爷外出未归,顺宁王又被驳下,剩下还有谁,萧玥都不用多想。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矛头直指的计谋。
只是她没想到,顺宁王刚露面便没想着隐藏,而是直接露出锋芒。
萧玥攥紧了拳头。
翠微在旁小心翼翼问:“如此,殿下便是非去不可了?”
她慢慢松开拳头。连宫女都懂得的道理,他们又怎会不省得,只是在等她开口罢了。
萧玥忽地笑出来。既然要把她推出去,那便遂了他们的意。正好她要去好好会一会这个顺宁王。
“什么?”萧玠猛地站起来,脸上带着不可置信。
“你说长姐请命去湘南安抚民心?”他的眼眸都在颤动,“这不可能!湘南如此凶险之地,又有瘟疫,长姐她去了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贺桢垂下眼眸,默默递给来禀报的宫人一个眼神让他下去。
萧玠急得来回踱步:“先生!朕该怎么办?任长姐去冒险么?!”
贺桢不慌不忙安抚他:“圣上不必如此忧虑。”
萧玠根本静不下来:“朕怎能不担忧!湘南距京城这么远……”
“圣上。”贺桢打断他,眼神中带了些审视,“圣上难道还想不明白吗。事到如今,这已经由不得长公主殿下了。与其为她焦急,不如做些保障,至少让殿下一路平安无虞。”
萧玠慢慢坐回去,念叨着:“对,对。”
他的眼神在殿内飘忽着,忽然在贺桢身上停下了。
“先生!先生若与长姐同去,帮助照料她,朕也可放心些。”
贺桢倒是没有惊讶推托,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只是道:“臣若不在京城,圣上一人面对朝堂,可还担得住?”
萧玠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一时半会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语气变得坚定:“别无他法,朕只相信先生。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和顺宁王,”他咬咬牙,“若有拿不准的决策,朕会去请教。”
贺桢用舒柔的眼神看了他半晌,嘱咐道:“圣上只需记住四字,静心沉神。”
随后他拱了拱手:“臣会把长公主安全带回来。”
湘南瘟疫,恐有大乱。覃宁长公主自请前往湘南,以抚民心。皇帝钦定帝师为辅,即日同去。
出发当日,萧玥站在宫门前,转身看着密不透风的城墙。
这是她闯出去的第一步。
城墙上是萧玠和太后。她仿佛能看见弟弟脸上的担忧和太后一成不变的淡漠。
最终还是化成一句叹息。
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即使是陷阱计谋,也要去冒险么?”
萧玥转头一看,正是贺桢。他脸上没有过多表情,萧晚玉得知他毫不犹豫要与自己同去时也惊了一番,心想他们不过只见过一面,若是贺桢别有图谋做戏也不必将性命搭进去。
她轻笑一声,反问他:“即使前路凶险,先生也愿与本宫同去么?”
贺桢愣了一瞬,也笑了。
萧玥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爽快,欣赏了一会,挑眉道:“既然迈出这一步,先生便要与本宫同舟共济了。”
说罢,她便利索提着衣裙上了马车。
贺桢在原地默了一会,随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答道:“乐意之至。”
天亮,启程。
马车驶离皇城,萧玥掀起帘子往后看,先是贺桢的马车,然后是大大小小的队伍,最后是越来越远的皇宫,几乎要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放下帘子,眼前只有广阔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