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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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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怀璟看傅昱修把那张纸收进了大衣的内袋。
不知为什么,邱怀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不敢再看傅昱修的眼睛。
他坐着的位置是个风平浪静的台风眼,但他的周围却酝酿着雷霆万钧,好像有未知的力量不断地螺旋式汇聚到那个风眼。
这股迫人的气场让邱怀璟觉得自己溺进了满是冰块的湖里,冰冷彻骨,无法呼吸。
突然,傅昱修动了,他像头凶猛的巨兽,双手牢牢禁锢住他的肩膀,像猛兽撕咬猎物一样将猎物压到地底。
邱怀璟的两只手腕被他大力地拉扯到狠狠扣住,他感到害怕惊慌,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僵硬。
傅昱修把他逼到了一个完全无法反抗挣扎的死角,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问:
“那、我、就、开、始、了?”
邱怀璟的眼眶不知何时盛满了水泽,他红着眼睛连连点头,泪珠随着点头的动作从眼角滑落,水迹碰触到傅昱修的皮肤,如同微小的火星落到几十万吨的石油上,刹那间点燃了他酝酿已久的澎湃怒意。
他肩膀好像要被傅昱修捏碎了,像只待宰的羔羊被狮子撕咬脖颈直到窒息毙命。
四肢被大卸八块的抛落在各地,疼得他猝不及防地尖叫,想要当场逃离。
二人的灵魂都穿梭回到了65年的那场战争。
狮子变成一名给母亲报仇雪恨的士兵。
羔羊变成65年那场战役里战壕里的一具焦尸。
杀红了眼的士兵手拿着历国陆军的刺刀,来回疯狂地砍向着那个杀害了他母亲的仇人的尸体。
碎肉和骨渣在刀刃的碾磨下溅起,失去理智的士兵猩红的眼睛,怒吼着。
尸体里的血液本来就要流干了,尸体也感觉不到什么痛觉,因为尸体的主人已经死了。
只有那双眼睛,像赎罪者借着这双眼睛,悲悯的注视着那位因为仇恨哀痛发失心疯的士兵。
“我的罪虽如朱红,我必使它白如新雪。只求我的鲜血和痛苦可以安息你的怒火与仇恨。远方的钟声已在我耳边徘徊,我亲爱的少年,愿你往后,步步生花,幸福安康。”
邱怀璟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厚重的窗帘不小心露出去几丝光线,房间里仍是昏暗一片,傅昱修已经不见人影。
他的嗓子干涸得和沙漠一样,疼得冒烟,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
隐晦之处阵阵的皮肉之苦让他想起了他被万爷翘掉的指甲盖,十根手指的指甲盖被生生拔掉以后,第二天醒来,手指肉疼得他抓心挠肝,现在那处就像这样的疼法。
他挣扎地起身,红红白白的东西下来了,他东西的那味儿和血腥味纠缠在他鼻尖,再加上黏黏搭搭的触感,令他更加难受。
这些颜色和气味让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在三门和北宗的军营里见到的窑坎。当时他觉得他们很可怜,发誓要尽全力拯救他们,让这些事情不要再发生。结果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他不但没有实现这个目标,反而自己也置身到了与之相似的境况,脱不下的长衫让他应对得还不如那些军营里的窑坎得体。
不,应该还是好一些的,邱怀璟自嘲地打量着这个房间铺的约鲁地毯和墙壁上挂的罗斯卡洛画的棕榈树。感受着自己身下躺着的这张乳胶床垫。至少这里的条件比军营里漏风漏雨的营帐和铺在地上的亚麻席垫好得多。
他脚落在地上时身子一软,脱力地往前倾身跪坐在地上。
他手背贴上额头,滚烫的温度和灼热的呼吸,唔,好像发烧了。
他四处找水喝,看到书桌上留着的一张纸条,傅昱修苍遒有劲的笔迹写道,【药的事我会解决】。
看到这句话,邱怀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人又有些站不稳了,他瘫坐在繁美花纹的约鲁地毯上,又哭又笑。
驱车回河图区第三战区家属院的路上,傅昱修坐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
事后他冲了把澡直接走了,凌晨三四点钟出的酒店,小肖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去了陆野纵队的榕城驻地。
他们到的时候刚好八点,他观摩了两个特种作战营的操练,中午和驻地里值班的作战旅旅长,还有医疗、通讯、后勤队的人一起吃了午饭,饭后他们聊到下午两点。现在正在回第三战区在榕栖城的军官公寓的路上,他在榕城的时候都住这里。
在驾驶平稳的车上,傅昱修渐渐地睡着了。他梦到小时候,他刚到约河公学报道的那一天。
那年他刚过完十岁生日,涛妈带着他在登记处报道后,他和一众一年级新生来到学校礼堂。
温校长在讲台上朗声道:
“你们是约河公学第一百五十七届学生。”
“一百五七年前,分散在全球各大洲的人类就是汇聚在这里,就在离这个礼堂步行十五分钟的地方,是新人类联合大楼,约河宪章就是在那里签署的。”
“宪章一共三十六个章节,其中的第五章,就规划了我们现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从此建立了约河公学和约河大学。”
“在千年前!我们人类这个种族遭到了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而我们人类是一个伟大的种族!我们经受住了火与血的考验,保留住了文明的火种!科学,农业,工程,哲学,文学,音乐,以及艺术,它们每一个都托举着我们这个文明的存在,支撑着我们人类的壮大。”
“你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经过了层层选拔的,来自世界各地各国的天之骄子。你们的肩上担负着托举人类未来之历史使命!”
“去探索吧,去疯狂地吸收那些知识,为人类的繁荣昌盛而读书,而奋斗!”
温校长讲完她慷慨激昂的开学致辞,一年级新生们不明觉厉地疯狂鼓掌,高年级的老油条们屈尊纡贵地零零散散拍了几下手以示鼓励。
校长讲完话,接着是教务处组长,再是各个学科的老师代表,再后面是学生代表讲,傅昱修逐渐听得烦不胜烦,开始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小鸡啄米,口水悄悄流出来滴到刚穿上的校服。
就在他快要头一歪完全进入梦乡的时候,人群突然出现阵阵喧哗。
他被声音吵醒了,惺忪睁开眼睛,一把用衣袖抹掉口水,戳了戳旁边坐着的同学,“咋了?”
坐他旁边的同学小声道,“有个人快把一整个年级的奖包圆了!”
那同学说着的时候眼睛还黏在讲台看。
他的目光也跟着去了讲台。
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师颤巍巍地宣布,“第一年历史奖,邱怀璟。”
人群中议论纷纷的声音达到了鼎沸。
“怎么又是他?”
“这很不华米达。”
“你快闭嘴吧,诺萨听到了有你好受的。”
“我们学校有这样的先例吗?”
“我记的不错的话,最高记录应该是四个。”
“他这几个了?”
“好像已经八个了。”
“艹,这学校哪来这么多零零碎碎的破奖。”
在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中,傅昱修看到一个穿着宽松毛衣校服的小人哒哒哒地上了台阶,黑色的头发衬着他酷酷的很神秘,他面无表情地从老师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木质牌匾,拿了就要转身下台,老师满脸慈笑地拉住他,摄影师马上找准机会,咔嚓拍了张照片。
傅昱修跟着旁边人一起鼓掌,扭头问身边同学,“他怎么看起来这么小?”
“嘿,你这就落后了吧?” 唐伍平勾肩搭背地贼笑,“他是特招进来的,比我们这届的学生都要小呢。”
傅昱修不服气怼了几句,“就你懂得多,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知道的?”
唐伍平颇为自得地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皮,“诶呀,读书我可能略微逊色,这打探消息的能力,可不是我吹,要是能有个奖颁给全校消息最灵通的人,不给我就没天理了。”
傅昱修看这厮的得意小样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他眼睛继续在那个台上的小人,嘀咕道,“他为什么长得像历国人,头发却是黑色的?”
“你这见识真少,”唐伍平自得地显摆道,“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个混血,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见过混血?在津港很多的。”
傅昱修眼神闪过一丝愤怒,生气道,“一个历国人怎么能和北宗人生小孩!怎么能这样!”
唐伍平斜眼瞄了他一眼,小声劝道,“这话你和我说说就行了,这学校里这么多北宗人,咱们是新生,食物链最底端。”
“当叛徒还不让人说了?” 傅昱修梗着脖子。
唐伍平很是老成地叹了口气,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他婴儿肥的脸蛋上显得不伦不类,很是滑稽。
说着,讲台上颁到了一个新的奖项,“白渠高等数学竞赛金奖,获奖者,邱怀璟!”
七十多岁的老教授是从约河大学退休,返聘到约河公学的。他头发白花花的,脸上缩在一起的皱纹和老人斑,此时激动得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他念着邱怀璟的名字,仿佛人生焕发了第二春,这是对数学热爱到极致的人看到好苗子的欣喜。
“艹,这还让不让人活?”
“第一年的学生是可以参加白赛的吗?”
“不知道。”
“让他赶紧毕业吧!不要在公学里混了,去大学不好吗?”
“我妹和他一个班,人家还没过九岁生日。”
某人幽幽叹气,“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黄粉虫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157年的开学典礼,有些人记得温校长激情澎湃的开学致辞,因为半年后她被指控贪污受贿和性骚扰学生,后来住进国际监狱,她开学时的演讲就显得十分黑色幽默。有些人记得教务处主任在致辞时假发掉了,坐在前排的同学死命地忍住不笑出声,最后还是演变成哄堂大笑。
还有些人,就记得那年有一个小小的二年级生,石破惊天地打破了约河公学办学一百多年来的记录,在一个学年内包揽了九项奖项。那些后来幸运地在战争年代活下来的,已经是中年人的学子,依旧会将其作为饭后谈资,叙大山时好生聊上一番。
而这些,和当时刚刚进入约河公学的傅昱修没有一点关系。
他只是一个浑身是刺,毛没长齐的刺猬。
一年多前,历国和北宗国在领海交接处发生了冲突。这次冲突被后来的史学家命名为“天门事变”。这场冲突后,历国的出海口和两座城市被北宗国吞并了,签订了倾向于胜利者北宗的永蕲条约。后世历史学家将这次军事冲突定义为北宗国正式从联合共和制度转向军国主义,种族侵略主义的开端。
对傅昱修来说,这场冲突和宏大的地缘政治叙事,时代的转折口无关。
它让他一夜之间失去了双亲,他的两个妈妈。
他的离亲是一个中士,带着一个小班的士兵值班站岗的时候和北宗国的23师正面爆发了冲突,他的坎亲是一个通讯兵,在抢修电话线的路上被流弹击中。二人都尸骨未存。
短短一天之内,年仅八岁的傅昱修成了孤儿,住进了孤儿院。
一个月后,他被傅亿涛收养。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领养他的新“妈妈”。
傅亿涛虽然是个女坎,却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就当上了少将,是执掌素有历国精锐之师称号的七师师长。
天门冲突发生的地方,就是傅亿涛当时部队驻扎的军区。事发后,民意沸腾,高层震怒,一下子就把傅亿涛从师长撸到了一个中校营长。
很多人说她就是个坎,到了关键时刻容易优柔寡断,掉链子,这次的失利就是放在眼门前的例子,所以想完全撤销她的职务,打发她去歌舞团当个团长,最后是上头有人出面作保,才勉强留住她的军职。
傅亿涛去孤儿院领养孩子,还领养的是她老七师的烈士,双烈士的遗孤,旁观者或多或少都将其举动归为想要安抚民众,利用自己坎的身份博取同情的政治作戏,为她以后再升回去铺的路罢了。
傅昱修一夜之间失去世上最亲的家人,性情大变。原先阳光开朗的孩子变得暴戾恣睢,辛辣呛人。
傅亿涛头一回养孩子没经验,回归中层干部的营长生活也令她头大,时常忙得一个月里可能都着不了一回家。
所以在学校老师请了三次家长才终于请到她的时候,傅亿涛才惊讶地发现这孩子学校功课门门挂科,还组织了一众小弟反抗老师,和外面学校的孩子打群架。不管她如何请求,学校老师坚定要求傅昱修退学,说他是害群之马,一颗那啥坏了一锅粥。
转眼间傅昱修就没学上了,傅亿涛很手足无措,她和傅昱修说什么他都不理她。
她开始到处找人,最后找到了她以前的文职搭档李弼。
李弼当时担任历国驻约河公地的办公室主任,同时兼任约河公学的历史老师。她这好友和她的坎夫生了四个孩子,自己又是老师,教授,对养孩子这方面很是有些心得。所以傅亿涛琢磨着怎么让李弼好好开解开解傅昱修的心理创伤。
于是她求爷爷告奶奶地使出浑身解数将傅昱修塞进了约河公学。
现在傅昱修终于进了这个当前人类社会公认的最好的学府,他到底能不能咸鱼翻身,逆袭成功?
不,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他又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