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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登门拜访 ...

  •   燕玲是滨海人,祖籍在新英,嫁给同乡的陆问君后好几次差点就转了户口,好险是死男人出轨悬崖勒马,在儿子小学四年级时母子保留沿海的户籍,收拾东西回老家过便宜日子。
      等陆巧要高考了,提前一年才回到滨海,读的就是燕玲自己的母校,位于老城区,算市里数一数二的高中,周围一圈的老式居民楼,覆着厚厚一层青苔,黏着找不出源头的爬山虎,弄得学校想扩建改造也没招儿。
      陆巧到高考前的那一年,坐在教室里闻到的是时有时无的海腥味,远眺也只有灰茫茫的破楼矮墙,脚下就是雨下大点就犯洪涝的地板。宿舍只有自己房间那个大小居然要睡八个人,宿舍外看似树林实则雨林,达尔文要是在世都得最钟情于这片昆虫世界……好几次半夜被蚊子喊醒,打不死也睡不着,气得坐上铺一晚上干瞪着眼。
      他最讨厌稀里哗啦的阴雨,空气也变得黏腻,把人包裹在当中,喘不过气。他们算哪门子的琥珀,不过都是糊满鼻涕的废纸团罢了。但又希冀着雨越下越大,最好是能用雨点把学校击垮,或者雨水淹没到最高的山坡……其实只要下到一个红色预警就足够了,打包东西收拾走人,仰天大笑的时候灌了一嘴的雨。
      阳台上挂着的是沾有新鲜霉点的白底校服——就待了一年他来回买了近十件校服上衣,毕业后通通捐给回收箱,过两年居然真有校友发到网上,视频里的黑人兄弟身上穿着的没准就是他的那件。
      偶尔能逃出教室,站在操场上他就盯着周围的居民楼发呆,想象是怎样的人愿意住在这样岌岌可危的矮破小中,应该是很老的人住在很旧的屋里,也有可能是很旧的人租着很老的房子。
      伍序就是后者。

      一别多少年,再见犹不决。
      饶是陆巧自认大大方方,此时也只能犹豫试探地紧盯着那个背影,把记忆里的高中生伍序提溜出来,仔细打量,反复比对,难以吻合,不忍放弃。
      嫌疑人穿着老头背心大裤衩,肩是耷拉的,鞋是趿拉的,人太瘦显得高的吓人,几根毛一看是自己剪的,留长了还看得过去。
      他站在那里,比起本人,更像影子上身,侵占了他的躯干,腐化了他的大脑,冻结了他的血液,封印了他的感官……陆巧想自己还是网文看多了,有病似的。
      此人正在水果摊前跟五岁的摊主做肢体交流,陆巧胆战心惊,那小鬼拿苹果的手不是刚抹了鼻涕吗,有没有人看到啊,有没有人管管啊……
      嫌疑人侧身了,背也不驼了,小伙子站直了,歪着头看什么啊看哪里呢——闪!!
      陆巧脑子在身后追腿子,暗自痛骂自己怎么窝囊了,吓得心脏怦怦跳。
      眼珠子还在回味,哎呀差点就看着那张脸了。
      伍序长得也没那么唬人,况且也不是什么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人——他只是一直阴阴的,像一朵懒得下雨的乌云。
      在垃圾桶后鬼鬼祟祟又探头,嫌疑人又背过身去,恢复鸵鸟姿态,脖子上的那颗东西像是要掉不掉的,陆巧定睛一看,太好了他啥也没买!
      伍序走路没声儿的,陆巧偷偷瞄一眼昏黄的路灯,雨滴装雪粒,路灯扮花洒。一群蛾子乱飞,低头,发现地上有影子,心安了许多。
      巷子越走越窄,杂乱无章的电线填满了有限的天空,写着“小心有电”的警示牌脱落,藏在墙角被青苔吞没,抬头便是二十四小时的不见天日。
      早在十分钟前就该开口喊人了,现在真是尾随人家回家了。
      陆巧进退维谷,腿越迈嗓子越紧。
      眼看着要跟着人上楼了,他不得不刹车。
      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强行偶遇叙旧。
      几大步跨上二层,刚张嘴只吸了一大口气,一只手才擦过裤缝向前伸,“嘎吱——砰!”老掉牙的门阖得倒是快,送他满嘴土和灰。
      陆巧:“……”
      咚。
      咚咚。
      咚咚咚。
      邦邦邦!
      指叩不行巴掌来。
      陆巧把敲门当击鼓来壮胆,铁了心要作客。
      半天没人应,陆巧侧过脸凑上前,屏住气,听着里边的动静,右手缓缓高抬,一阵掌风掀起——“啪!”
      哎?声儿不对……
      门开了。
      陆巧视线里跟加了速的幻灯片似的,啥也没看清也知道自己按错键了,心跳声堪堪迟到,右手一撑,手臂伸直,把自己的身子又送回了门外。
      他一点一点扶正侧着的脸,眼珠子已经不听指挥,率先一步投向无动于衷的那堵
      “墙”。
      掌心下是柔软的棉料,和有力的心跳。
      证据确凿,嫌疑人摇身一变,正是失踪已久的逃犯伍某。
      伍序背后室内一片黑暗,全靠过道里要淘汰掉的破灯,暗两秒亮三秒,闪过毫无血色的脸。非要俯视眼前人,于是垂着眼,连眼睫都根根分明,沾着屋外的雨。额前碎发缕缕,发丝倒是柔顺服帖,遮掩得只露两眼寒光,眉宇压得极低。陆巧甚至能看见他那引以为傲的鼻子,此刻似拱似皱,略有抽搐之意,一副厌恶嫌弃的模样。
      陆巧的勇气没缘由地开始泄露,感觉自己拳头硬了,不自觉缓缓收紧,这时一阵凉意从手腕上漫延开来——他的视线百忙之中分出一缕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哦!”,把人家衣服揪皱成一团。
      他不好意思地咧嘴,正要收回不受控的右爪,伍序冰块一般的手已将他牢牢桎梏住,动弹不得。
      陆巧错愕地与他对视,五指作乱,企图抚平那人胸口的褶皱。
      伍序看上去忍无可忍,扣着他的手腕往下一扔,摔回他的怀里。
      陆巧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的指尖狠狠刮过,其实几乎没留指甲,却丝毫感受不到指腹的温度,只觉得冰棱子如刺刀,怕是要叫他见血。
      他怂了,左手抱右手,嘴巴开开合合,耳边始终唯有雨水滴答不停。
      最后伍序先开的口,嗓音暗哑,声线冰冷,语气莫名,腔调阴阳。
      “陆巧——”
      “你把我心脏病拍出来了。
      ……
      当真是心头大震,尖锐鸣声冲破雨帘强势入耳,激得他大脑空白一瞬,实在是搜刮不出第二个人,还能叫他一声“陆巧”。
      上一次听到“陆巧”,是伍序牙要咬碎掉的“诅咒”。
      “陆巧,你敢走试试……”
      “陆巧!”
      ……
      那天伍序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没听见也没记住,到头来在梦中屡次浮现的,时间一久与回忆交错而令人惘然的,只剩十几岁的伍序好似恨之入骨的眼神,犹如丧家之犬,咬牙切齿也在掩盖撕心裂肺。
      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一个恨晚,一个眼红。
      密友相见恨晚,仇人相见眼红。
      “……陆巧,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

      那年伍序口不择言,最后一句话漂流九年,此刻重新进了他的耳朵才算回家。
      见着活人了,陆巧心里的大石头以为要落地,结果直接砸穿了肚皮,他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永不相见的单方面誓言被他一掌拍个稀巴烂,陆巧这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马上就哥俩好似的,想推门进屋里来做客。
      伍序头发丝都没被撼动一根儿的,一只手抵着门,跟千斤顶一样,不给他进。
      看着消瘦,劲儿却不小。
      陆巧重振雄风。
      他笑开,一眼不错地瞪大眼注视着伍序,实话实说道:“伍序……咱们确实好久没见了,我一时也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我想说的很多,你得,呃,给我机会?”
      伍序面露不耐,两道长眉都要拧掉了,一手还在裤兜里攥拳,另一只手回击,手心朝外,把陆巧推得一仰。
      “啊!”
      伍序不等他说话,冰冷道:“你装可怜的本事,毫无长进。”
      陆巧生怕他又关门,豁出去把手卡在门框上,赌一把人家不夹扁他。
      “那个!见一次面不容易,我怕下次又断了联系,所以……加个联系……好不好?”
      “……你要我搬走是吗。”
      伍序转过身,整个人陷入黑暗。
      陆巧呼吸急促起来,想也不想就开始为十年前后的自己发声:“当年是我不对,伍序,我太自私,太自负,只管自己最终接受得了,却忘了我用了多久才消化掉,而没有提前告诉你,显得我轻视我们的友情,也真的忽视了你的心情,没想到影响了我们的关系。对不起,对不起伍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们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我再也、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你这么要好的朋友,这些年我一直——”
      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一直在反省。一直在自责。一直在尝试弥补。
      可惜伍序都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我们做不成朋友。”
      看来是什么机会都不想给他。
      “没什么道歉和原谅,我们做不成朋友。”
      难听的话还说两遍,刚伤了他的左心房,现在又给右心房来一下。
      他不想提自己寻找他打听他的好多年,正如他不敢问他为什么如今住在这里。
      陆巧吐露些肺腑之言并不会害臊,却因追悔莫及和无能为力,待伍序以为身后人没了踪影时,转头瞧见他通红的脸颊和脖颈。
      伍序别开眼不去看他,手落在门把手上,暗自痛斥自己不该那么用力。
      这破把手又该掉锈渣了。
      “……关了。”他对个嘴型,一字未发,说给自己听。
      雨声走远了,令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伍序的屋内在刮风下雨。
      陆巧一鼓作气。
      “哎呀,哎呀伍序,你忘了吗,咱俩那么多光辉岁月,峥嵘往事,曾经上刀山下油锅,穿一条裤子情同手足,我的好同桌,我的好兄弟,我的……呃你都忘了吗?!”
      伍序不为所动,眉宇间反而戾气横生,看上去要将他活剮抛尸。
      不好,看来是没答对。
      “伍序,我没带伞呀。”他把嗓子捏得扁扁的,挤出来的字句软绵绵。
      伍序一言不发,走进黑暗当中,陆巧顺理成章跟进去,听到一阵翻箱倒柜声。
      他想去开灯,可刚一转身,背后冷不丁寒气上身,不好——
      “……”
      “陆巧,你信不信,消失在这里,永远不会被人找到,根本不会有人为你声张。”
      他说这话时,整个前胸贴着陆巧的后背,陆巧听见他不正常的心跳,自己的喉咙完全落入他的掌中。
      伍序的掌心冰冷而潮湿,陆巧站在原地,却像是溺水般窒息。
      “我——”
      “嘘。”
      “你太吵了。”
      陆巧安分下来,行,我看看你个伍序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
      伍序用拇指顶起他的下巴,陆巧抬起眼珠子快速地扫视他这屋子。
      实在是乱,不开灯真是慎得慌。
      他感觉到伍序的呼吸萦绕在自己耳畔,再是颈边,还有肩头。
      陆巧打了个寒颤。见鬼了这六月天。
      伍序突然抬起一边腿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他的膝窝,他没准备,一下就往一边倒去,险要栽倒,伍序的眼跟夜视仪一样,乌漆麻黑中揪着他的领子,一下一下连拱带顶的推他往前走,陆巧都要以为自己是的双腿是去骨的了,像个海参一样被他带着走两步。
      伍序从黑暗中摸出一把伞塞他手里,又老样子挟着他走向门口。
      “不许再来,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陆巧完全没在听的,他疯狂扫视墙面,猛的出手,“啪”的一声,灯亮了,随即
      “砰”的一声,灯灭了。
      这下陆巧是真有点不敢动弹了。
      伍序愣了一下,发出点不明的气音,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把陆巧运送到门口。
      “听见了吗,再敢来,下场就跟灯泡一样。”
      陆巧突然使劲转身,二人本来就是紧贴着上身,陆巧双手一抬二圈三收紧,这伍序确实是喝露水长大的,再怎么清贫居然还是长个了,他居然还是没追上,可恶。
      他挂在伍序身上,等着下一句话。
      伍序的手跟机器一样,下雨天生锈,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陆巧好心帮他把小臂环在自己腰上,确保二人严丝合缝。
      “……你什么意思?”伍序声音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伍序:“听不出我在威胁你吗?”
      陆巧:“……猥、猥……亵……我 ok的啊……”
      虽然他上学那会儿跟伍序也是这么起腻的,但如今两人加起来都年过半百了,也亏得他脸皮厚如城墙。
      伍序眼神里一半震惊一半恶心地看着他,陆巧是使出吃奶的劲扒在他身上的,完全没注意到伍序逐渐松懈下去的肩背,那处的肌肉放松后,他简直是在狠绞伍序的皮肉。
      但后者咬牙忍着,很快一点力气也不拿出来,恢复了一副死人样。
      “伍序,我……”
      “出去,陆巧。”他看上去已然没有一点耐心,也感受不到一点留恋的余地。
      毕竟快十年了。
      来晚了。
      陆巧不免失落,“好黑啊,你没有灯可咋办呢?”
      “我会很快就把伞还给你的!”
      “要不要给你多带几个灯泡啊?”
      “这么黑其实伍序,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啪嗒——吱呀——”老掉牙的门惨遭重创,承受着主人没由来也没处使的怨气,走廊昏黄的灯光竟显得光芒万丈。
      他们身高也没有差特别多,但是伍序总是仰着脸,看谁都是蔑视。
      陆巧视线向上,再见那人苍白的脸庞,青丝隐现,黑发藏入暗处,分分缕缕压在额前,遮了眉眼已然暴露眼底两片青黑。一阵风能吹得人打颤的凉夜,陆巧却瞧见他英挺的鼻梁,精致的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星星点点。往下是苍白如纸的薄唇,唇角紧抿,神色困乏。眼下是青的,下巴也是青的。
      伍序这个人啊,好像天生就是硬骨头、硬脊梁,说白了躬身屈背,也只能看出是上身向前倾了些,头低了些。对他来说,比从前没精打采萎靡不振了更多而已。
      长得很找死,狗眼看人低。
      陆巧看着人家如此迫不及待开门送客,自己眼下确实没招了,索性盯着伍序的眼睛,一点点挪动步子,撤去身子,重新站到光里,后退却不转身,离开却不扭头。
      伍序目光极其复杂,冰冷地回视他。
      切,反正知道你住哪了,还能跑了不成。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把陆巧从假寐拉回现实。
      伍序静静站在玄关处,一点一点,听着熟悉的声音重新回到天边。
      他在原地溺毙。
      今夜也不用开灯。
      今晚也无需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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