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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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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台风先来的,是人来疯。
陆巧把这句话原封不变地颁给罗炽。
“哎,最弱大脑,特意看天气预报了,你那几两肉想来这里被吹飞啊小豆芽。”
“哇靠燕诚你记住你说的话,给你看看老子的吨位咖位。”
“你这什么重点,你听没听见,台风啊台风!可不是三挡的电风扇啊。”
“那每年台风多了去了,你怎么过的?”
“我就在天上飞两天就下来了。”
“……那你日子过得蛮滋润的,甘拜下风。”
陆巧乐呵几声,夹着电话翻了个身,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嗓。
他问罗炽:“你来就住我家呗,反正我一个人住。”
罗织理直气壮:“那当然,有厨子在你家就是七星级酒店。”
“滚……吧……”
“不过我得先去一下隔壁市,我导师给个任务,要我带点东西给那边的负责人。你车借我开两天。”
“借车”两字一下把陆巧的瞌睡打消了,他立马精神起来:“两天!何止两天,你想要两年都不在话下啊兄弟……哎哟好哥们……”
罗炽在电话那头大笑:“快起床吧你说话跟撒酒疯似的,记得明天去买菜给我接风。”
陆巧咧着嘴穿裤子,嘴上应着“好的少爷遵命少爷”。
大夏天的他又极怕热,在家里边打赤膊是必然的。走到洗漱台前,镜子里白花花一片,接水沾湿手往身上拍,抽空欣赏下清晨最为平坦而线条明显的腹部,捏捏膀子试探一下肌肉尚在否。
一边刷牙一边放空,和罗炽也有三年没见过面了,以为假期什么的能聚上一会儿,可读博的人实在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他自己也不太想再度光临首都,毕竟在那里他算一事无成。
想到首都那两年,做司机是辛苦,也有趣,把他新手开车的热情全磨完了,驾驶爱车驰骋的激情也耗光了。虽说两年把大马路上能见识到的看了个遍,年纪轻轻地堪比老司机。
而在首都时陪伴他两年的爱车,就是罗炽的。
罗炽的车牌很特别,包括了一个520,很多乘客都要唠上两句,但罗炽从来不肯说来历。
他不在意好兄弟不可告人的情史,正如他其实隐瞒了特意跑来首都两年“体验生活”的真相。
尽管好兄弟隐瞒的可能是某个不知名的女人,而他掩饰的却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好兄弟。
……
反正台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既然伍序勒令他不要出门,那他正好在家里消磨时光。
想起来还要给燕玲回个电话:“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麻将翻滚的声音。
“咋了崽?”
“哎我今天没事干,打个电话问候你嘛。”
“哎哟,我哪里要你问候——碰!”
“嗯嗯嗯,那你——”他飞快地说完,“能不能别在朋友圈指桑骂槐啊妈!”
“什么?”燕玲拨开牌友递来的烟,“原来你看得懂啊,原来脑子没落妈肚子里啊。”
陆巧想挂电话了,真是自讨苦吃,自找不快。
“啊燕诚,自从你挂上了相亲角,老娘我每天从早到晚地接电话,你呢?你倒好,废话一大堆,一个都不去见,你想干什么啊你?眼光比激光还锋利了是吗!”
陆巧吃瘪,发起胡说八道进攻:“能不能对你儿子有点信心,我要是跟谁看对眼了,还不是秒秒钟领证结婚,第二年就给你抱个大胖孙子。”
“……而且我最近有的忙的啊,你你你再帮我过过眼把把关吧妈。”
然后他就在燕玲“还看对眼我都被你气对眼了”的骂声中挂了电话。
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窝进沙发里,点开和燕玲的聊天记录,马虎地翻看那些陌生而优秀的女人的资料。
……
有点奇怪。
好奇怪。
陆巧步入青春期后,幻想过很多次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他也不是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明明一直向往着幸福美满、阖家欢乐的生活。
但好像不是现在。
成家的冲动不是当下。甚至恋爱的热情也被冲淡。
只能怪滨海就是这么一座萎靡的城市,雨下得人疲软。
于是他意料之外地罕见想象长久的独居生活。
现实中他能遇见的这种人很少,想到最后反而只有高中时的班主任。
而杜震是否单身独居,还是一凭瞎猜二借造谣三靠流传得来的。
上学的时候一节课最有记忆点的部分,不是重点,不是考点,更不是难点。无关知识点,而是老师自身的亮点。
一位老师的自述,最好沾点情爱,或者有些糗事,最能成为课堂万众瞩目的焦点,全校口口相传的热点。
可杜老师就独树一帜,鸡立鹤群。
带陆巧伍序那一届的时候,他目测是四十上下。等陆巧几年前回老家向他打听伍序下落时,目测还是四十上下。原来是不老男神啊。陆巧想笑,却无人分享。最后逮住路过的学弟,问他们“杜老师上课有没有分享什么趣事啊”,答案每一届都一样:“没有啊,‘鼻下’上课从来不讲题外话的。”
正是因为杜震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教学之外的事,从不聊天,从不分享,不管往上问多少代的学长,哪怕问到远古第一届杜老师的弟子,答案都没有惊喜。甚至各种大型教职工聚会,运动会,节日晚会,也从未见过杜老师的家属。
所以一代代亲传弟子就不得不相信前人流传下来的结论——杜震乃离群索居者。
又云“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这样杜老师就成了杜神。
……
是很神经的由来,但更神的一直是杜震本人。
论教书,不敢争第一,谈敬业,无人敢称霸。陆巧只受教三个学期,仅有一次碰上杜震生病教书。
他最看重成绩,考试关头哪里舍得请假,可惜鼻涕如洪水般袭来,他没法,竟然直接套了一卷卫生纸在小臂上,一节课拿着粉笔手臂上上下下,那白色卷纸就随之上蹿下跳,好不快活。
坐在下面的人目瞪口呆。
打瞌睡的人都被杜神这爱岗敬业的精神所打动,谁都不肯视线离开那卷卫生纸一刻。
杜震一讲起数学就忘乎所以,鼻涕很快堵塞在腔内,限制他发挥实力,变得口齿不清,一句话讲错一大半,引得讲台下的闷笑哄笑扎堆成群。他可能也有尴尬,更多的是醒悟过来不得不扯下两节胳膊上的纸巾,擦干净后也就等大家笑够了。
那个时候他们开始称呼杜震“鼻涕大王”。
那一周里,人传人的,别的班的人路过杜震上课,都要停下来偷笑。
但是他没有充分休息,病得久了,再没心没肺的也不好意思笑了。就是那个周六,杜震正常开小灶的最后一节课,等着学生写题时,摸了摸手腕上的空纸筒,叹了口气说道:“上高中还能笑出来也是好事。”大家抬头不敢瞧他,彼此左看右看,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火了。
杜神背过身写答案,一面写一面说:“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众生虽是世俗,独特未必难容——有的人拉屎都不敢带一卷纸,遮遮掩掩的,没出息。”
十六岁的时候,陆巧带头哈哈大笑,其他人很快加入进来。
那天放学他们打算叫他“鼻涕神”。
不过这个绰号要是被别的老师听到了不好狡辩,他们又思索了其他,最后是伍序语不惊人死不休,“鼻下”横空出世,荡平一切。
……
陆巧“鼻下鼻下”地念叨两遍,乐个不停,摇着头甩开笑意,感慨从前活泼的伍序,不知怎么概括,是一种色彩鲜艳的感觉。
实际上现在的伍序,和他最开始认识的伍序,还真是一模一样的。
他小学五年级转学回老家,听不懂方言,更加难以融入一个完整的班级。虽说自己再怎么活跃外向,终归没交到顶要好的朋友。
上了初中就不太一样了,那所中学大多是城里的孩子读,终于到了一个普通话为尊的环境,他即刻展开交际花本能。班上零零散散几个说是乡下来的,只是说话带些口音,还是能和他玩到一块去。唯独一个例外,谁也不搭理,谁也撬不动,就是伍序。
初中的班主任是一名杞人忧天成天害怕孩子早恋的妇女教师,开学一个月就把男女生分开组同桌,特意让外省来的燕同学,和土生土长的伍同学坐一起。
她对陆巧说的是可以通过伍序多了解新英本地,实际上陆巧后来能意识到老师是想要他带动伍序活跃起来,多参与人际交往和校园生活。
不过初一开学没多久沉浸在交友乐趣中的他没想那么多,第一反应是“正好,就只差跟他不熟了”。他们开始做同桌,一做近四年,从初一到高一。
十三岁的伍序一开始就跟现在这样,或者说比现在还过分,天天无视他,害得他那会儿每天是热脸贴冷屁股,简直哑巴大快朵颐黄连。
他每天带过去小零食分享,只有伍序不接;他说给伍序改作业,伍序这死小孩不干;他想帮人家值日,伍序别开脸哼都不哼一声……
这比学习难多了,感化老天都打动不了一点伍序吗?他就这样回去跟燕玲诉苦。
燕玲还觉着新鲜,第一回有让他儿子交不上的朋友,燕诚这幅小苦瓜样太罕见了。
但她作为亲妈还是支了招。
陆巧就坚持不懈地只给伍序带牛奶,别人要也不给;他提议互相改作业,有问题可以提前指出;值日是自己的分内事,但是体育课时要和他一组……
这样以后他们不仅是同桌,不单是同组值日生,不止是体育课搭档,不但是同个社团……他们还分享午餐和文具,共享放学的一小段路。
伍序收获了个唯一的朋友。
陆巧得到了最要好的朋友。
这往后他俩彻底是分不开了,成天因为各种事绑在一起,不论什么事都是对方的首选。
老人说人要互补才合得来,他和伍序那时候就初见端倪。但是互补的前提是各有所长且彼此相对,这下他们反倒走向两个极端了。总得有人有所退步或选择忍让,久而久之不是磨合同化就是分道扬镳,放他们两个的身上却又不是这种寻常说法了。
就好比学生会红人陆巧从未劝说过伍序去和某某人打交道,只是在校门口站岗的时候偶尔溜号,能瞧见不远处低着头折纸的伍序,背着两个人的书包,脚边全是草稿纸叠成的玫瑰花千纸鹤……
……
陆巧盯着手里的牛奶杯,自揽功劳地想,伍序长的比他高,肯定离不开当年他一瓶一瓶牛奶的喂大呀。
这个伍序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时至今日,弯弯绕绕又走回了原点。现在他又该如何挽回这个最要好的朋友呢?
他在键盘上敲敲删删,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算了,我方有军师。”打开通话界面。
对方秒接,“怎么啦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