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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央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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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砚卿发现,小戏子怎么也不肯进自己的书房。
“进来。”墨砚卿冷冷地下达命令。
小戏子站在门口,使劲摇摇头。
墨砚卿拿他没办法,于是直接上手把人扯了进来,小戏子被门槛绊住,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身上的疤痕又开始作痛,小戏子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跪好,墨砚卿则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易,贱名霜回。”小戏子回应。
墨砚卿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摩挲着一枚银元,银光在指缝间翻转,像一尾濒死的鱼。
“徐小姐看上你了。”他开口,声音比银元更冷,“开个价吧。”
易霜回低垂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他腕上的淤青还未消退,新伤叠着旧伤,像一副镣铐。
“怎么?”墨砚卿倾身向前,银元‘叮’地一声按在桌上,“庆喜班的规矩,不是明码标价么?”
“墨少爷要卖我,”他忽然抬头,眼里浮着层水光,“总得让我知道……自己值多少?”
银元被推到他面前。墨砚卿的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掌心,触到一道粗糙的疤痕——那是易霜回第一次登台时,班主用铁丝勒的。
“你的价码,”墨砚卿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自己写。”
一张空白支票轻飘飘落在易霜回膝头。
“爷高看我了,一个戏子,哪里会写字?”
墨砚卿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忽然俯身,一把攥住易霜回的手腕——那腕子上层层叠叠全是绳痕,最新的一道还渗着血丝。
“少爷,徐参谋长来了。”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墨砚卿松开手,指了指衣柜,易霜回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躲进了衣柜中。
衣柜里弥漫着樟脑与雪松的气息。
易霜回蜷缩在层层锦袍之间,鼻尖抵着一件靛青长衫的袖口——那里有极淡的硝烟味,是墨砚卿今日陪徐家吃饭时沾上的。他屏住呼吸,听见外间门轴‘吱呀’一响。
“墨贤侄好雅兴,这么晚还点着灯。”
徐参谋长的声音像把钝刀,刮得人耳膜生疼。易霜回透过雕花柜门的缝隙,看见那双锃亮的军靴踏过青砖,靴跟上沾着暗红泥渍 ——是徐府后山特有的红土。
“徐叔深夜造访,想必是为了船期的事。”
墨砚卿的声音近在咫尺。他靠在衣柜旁的圈椅上,指尖一枚白玉棋子转得溜圆。棋案上摆着残局,黑子已陷死地。
“聪明!”徐参谋长突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芜湖那批货,日本人要再加三成。”
衣柜里,易霜回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记得这个声音,记得师父被拖走那日就是这个声 音说的‘皇军有令。’
白玉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
“家父的意思……”墨砚卿忽然起身,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衣柜门,“不如用戏班抵债?”
易霜回浑身一僵。
“哈哈哈!”徐参谋长突然凑近衣柜,酒气混着鸦片香喷在雕花门上,“那个叫易霜回的小戏子,倒是块好材料……”
徐铭接着:“不过也都是一群戏子罢了,死了也没人怜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按在柜门。墨砚卿背靠衣柜,不着痕迹地挡住缝隙:“徐叔说笑了。”他指尖在柜门上轻叩三下——
"三日后码头交货。"徐参谋长转身时,佩刀撞翻了棋案,“记得让你家戏子唱段《游园惊梦》……”
徐铭出了门,墨砚卿先是将房门锁上,然后对着衣柜道:“出来吧。”
衣柜门开时,月光正斜斜切在墨砚卿的肩头。
易霜回跌出来,双膝砸在地砖上,却觉不出疼。他抖得厉害,那半块长命锁从衣领里滑出来,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锁上‘平安’二字早被血渍浸得模糊。
“现在会写字了吗?”
墨砚卿的声音悬在头顶。易霜回抬头,看见他指间转着支钢笔,笔帽上嵌着粒小小的翡翠——正是长命锁缺失的那角。
喉间突然涌上腥甜。易霜回伸手去抓那支笔,却扑了个空,整个人向前栽去。墨砚卿的膝盖抵住他肩膀,钢笔冰凉的笔尖挑起他下巴:
“说话。”
“我……”
第一滴泪砸在墨砚卿皮鞋尖上。十六岁的少年突然像被抽了骨头,额头抵着对方膝头,十指死死抠住地砖缝:“求您……”
地砖上漫开水痕,混着袖口滴落的血——是方才在柜里咬破的指尖。
“求您给我徐家……”他哽咽着去够那支笔,染血的指尖在墨砚卿裤管上拖出长长一道红痕,“……满门性命。”
钢笔突然落地。墨砚卿蹲下身,捏着他后颈逼他抬头。月光下,两道影子交叠成一个人——
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早这么乖多好。”
墨砚卿抹掉他眼角泪珠,指尖却沾了更多。他忽然低头,凑到易霜回耳边:“拿什么换?”
月光斜照进窗棂,在青砖地上划出一道明暗交界。易霜回跪在这条光与影的刀锋上,突然伸手攥住墨砚卿的衣摆。
“我给您...”
他喉结滚动,咽下口里的血沫。左手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个溃烂的"回"字烙印。右手执钢笔,笔尖抵在烙印上方三寸——那里有块浅色胎记,形似半片未化的雪。
“——您的姓氏。”
钢笔尖刺入皮肉的瞬间,墨砚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少年手腕内侧的旧伤——七道深浅不一的刀痕,是每年生辰自己划的,只因班主说“戏子不配记年岁。”
血珠顺着笔杆滚落,易霜回疼得浑身发抖,却一笔一划刻得极深:
"墨"
第一笔横折时,他突然想起某个雪夜。有人把大氅裹在他身上,氅角绣着的家纹蹭过他脸颊——似乎也是这样的笔画。
"砚"
竖钩拖得太长,划破了胎记边缘。墨砚卿突然掐住他下巴,拇指按进他咬破的唇缝:"谁准你..."
"卿"
钢笔尖刻到"卿"字最后一捺时,墨砚卿突然劈手夺过。
“够了!”
这一声喝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易霜回被掀得向后一仰,手肘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他怔怔抬头,看见墨砚卿素来梳得齐整的鬓角竟散落几丝碎发,在烛火里泛着金棕色的焦边。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墨砚卿将钢笔 “咔嚓”折断,墨汁溅在月白长衫上,像泼了一串狰狞的符咒,“戏班的狗不够,还要来做墨家的...”
后半句突然哽在喉间。
易霜回的衣襟散开了,新刻的‘墨砚卿’三字正在渗血。最可笑的是那个‘卿’字,最后一笔歪斜着插进旧鞭伤里,倒像特意给那道伤痕镶了边。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案几上那方端砚——砚池里积着半汪血水,是易霜回方才洗笔时留下的。
"滚出去。"墨砚卿背过身,声音忽然低得听不清。
铜烛台突然倾倒,滚烫的蜡油泼在他手背上。易霜回下意识去拦,却被一脚踹开。墨砚卿的靴底碾过那截折断的钢笔,金属扭曲的声响中,他听见对方从牙缝里挤出的最后一句:
“——滚!”
易霜回扶着门框站起来时,一片碎瓷扎进了掌心。
他低头看了看,没拔。血顺着掌纹漫到指尖,滴滴答答在青砖上连成断续的红线,像戏台上未唱完的拖腔。
墨砚卿的背影在烛火里凝成一道铁灰色的剪影,肩线绷得笔直,仿佛稍一松懈就会有什么东西从骨缝里迸出来。
“......”
易霜回张了张嘴,喉间血腥气突然翻涌。他仓皇转身,却听见身后“喀嚓”一声脆响 ——
墨砚卿捏碎了案头的青玉镇纸。
就这一瞬。
易霜回回头,正撞上那人转身。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看见墨砚卿眼底未熄的火——不是怒火,倒像雪夜里将灭未灭的炭,明明只剩一点猩红,偏烫得人眼眶发疼。
墨砚卿的视线落在他渗血的掌心,瞳孔猛地一缩。
易霜回移开目光,消失在了黑夜里。
墨砚卿一脚踹翻案几。
“混账!”
这声骂在空荡荡的屋里撞出回音。砚台砸在地上裂成两半,里头未干的血墨泼了满地,像极了易霜回临走时衣襟渗出的痕迹。
他抓起茶壶往墙上掼,瓷片爆裂的脆响中,突然想起那小子跪着刻字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就像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
拳头狠狠砸向立柱,指节顿时见了血。疼得好。就该这么疼。易霜回那单薄身子,怎么禁得住钢笔尖往心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