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盼君折枝 ...
-
墨砚卿一脚踹翻了案几,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成尖锐的瓷片。“下贱东西!”他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谁听见似的,“一个戏子,也配在本少爷面前演什么情深义重?
他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墙角,墨汁溅了满墙,像泼开的血。“不知死活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玩意儿?”他冷笑,指节捏得发白,“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也值得本少爷多看一眼?”可话一出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那双眼睛。
易霜回临走时看他的那一眼,平静得近乎死寂,却又像是藏着什么极深的痛楚。墨砚卿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那股莫名的烦躁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不过是个戏子……”他低声重复,像是要说服自己,“下九流的贱籍,也配让本少爷惦记?”
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门外迈去。雨下得极大,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斑驳地映在地上。墨砚卿站在檐下,盯着院角那扇小门——易霜回就是从那离开的。
他该回去的。一个戏子,淋雨生病又如何?死了又如何?可他的脚却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砚卿哥哥——”恍惚间,耳边似乎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童音。
墨砚卿猛地僵住。
——那是谁?记忆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站在雪地里冲他笑,手里捧着什么,献宝似的递给他。
“砚卿哥哥,给你!”可那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墨砚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冷意。
“荒唐……”他低嗤一声,转身往回走。可刚迈出两步,又猛地顿住。——易霜回临走时,连把伞都没有。雨这么大,他那副病弱的身子,能撑到戏班吗?
墨砚卿的拳头攥了又松,最终狠狠砸在廊柱上。
“混账!”他骂得极狠,可脚步却再次转向了那扇角门。
——然后停下。
——再转身。
——又停下。
……这一夜,墨砚卿在廊下徘徊到天亮。
雨停了,晨光微熹时,徐家人已经走了他终于冷着脸唤来小厮。
“去,把库里那盒雪参送去戏班。”他语气森寒,像是极不情愿,“就说……赏他们的。”
小厮看着凌乱不堪的房间战战兢兢地应了,刚要退下,却又被叫住。“……再带把伞。
”墨砚卿说完,转身进了屋,狠狠摔上了门。
没多久,小厮便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少爷!昨天晚上易霜回没有回戏班,说是跑了出去,他不见了!”
“什么?”闻言,墨砚卿二话不说,披上外套就往外跑。
晨雾未散,墨砚卿的靴子已经踏过整条东街的青石板。
“见没见一个穿素白衫子的戏子?”他一把攥住卖炊饼老汉的手腕,“十六七岁,这么高——”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比到自己肩头,“——咳血,身上有伤。”
老汉的炊饼‘啪嗒’掉进炭灰里:“卯、卯时瞧见往药铺去了……”墨砚卿甩开人就走,身后传来茶摊闲话:“墨家少爷疯了吧?找个下九流的戏子……”
药铺门板紧闭。他抬脚就踹,木屑飞溅中,坐堂大夫的胡子都在抖:“那孩子抓了把黄连就走了!老朽拦都拦不住——”
“往哪去了?”
“西、西边断崖……”青溪镇的西断崖荒了十年,野草长得比人高。
墨砚卿的袍子被荆棘扯破,掌心让蒺藜划出血口子,却浑似不觉疼。
“易霜回!”喊声惊飞一群麻雀。
晨光穿过草叶,照见崖边蜷着个人影——素白中衣浸透泥水,心口那个未刻完的"墨"字被血晕开了边,像朵将败的梅。
墨砚卿膝盖砸进泥里,一把将人捞起来。
易霜回浑身滚烫,额头抵着他脖颈,呼出的气都是灼的。
“你找死吗!”吼声在崖壁撞出回音。怀里人微微睁眼,睫毛上凝的露水滚下来,竟像是泪:“……少爷亲自来验尸?”墨砚卿直接扯开大氅裹住他,打横抱起的瞬间,摸到后背一片黏腻——中衣下全是藤条抽出的新伤,混着旧疤,纵横如网。
“闭嘴。”他声音突然哑了,“带你回去。”
易霜回昏过去前,恍惚听见墨砚卿心跳声如擂鼓,震得他耳膜生疼。
墨砚卿抱着易霜回冲回墨府时,府里的下人全都吓傻了。
“叫大夫!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叫来!”他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得可怕。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滚烫的额头贴在他颈侧,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老管家颤巍巍地跟在后面:“少爷,这、这不合适...”
“滚开!”墨砚卿一脚踹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榻上。
易霜回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水!干净的布!”他一把扯开易霜回湿透的衣衫,露出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已经化脓,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大夫赶到时,墨砚卿正用温水轻轻擦拭易霜回滚烫的身子。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对方,可眉头却皱得死紧。“高烧不退,伤口感染...”老大夫把完脉,连连摇头,“怕是...”
“救不活他,我要你全家陪葬。”墨砚卿的声音冷得像冰,可握着易霜回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整整三天三夜,墨砚卿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他亲自喂药、换药,用沾了水的棉布润湿易霜回干裂的唇。每当那双紧闭的眼睛微微颤动,他的心跳就会漏掉一拍。第四天清晨,易霜回的烧终于退了。
他虚弱地睁开眼,正对上墨砚卿布满血丝的双眸。
“为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墨砚卿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久,墨砚卿才低声道:“等你好了,我教你写字。”
易霜回怔了怔,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易霜回虚弱地睁开眼,苍白的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会写字。”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如...换一个承诺?”
墨砚卿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说。”
“等我好了...”易霜回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梨树上,“带我去看一次梨花。”易霜回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他盯着帐顶的缠枝纹,喉结动了动:“…小人逾矩了。”指尖悄悄揪紧被褥,把“看梨花”三个字揉碎了咽回去。
戏子怎么配和墨家少爷赏花?怕是连那株老梨树的落瓣沾身,都是僭越。
墨砚卿突然摔了药碗。
“蠢货!”瓷片炸在脚踏边,溅起的药汁染脏了袍角,“你当本少爷这三日不眠不休是为什么?
就为听你说这些屁话?”易霜回被吼得睫毛直颤,却见一方帕子粗鲁地甩在他脸上。
素白绸缎上绣着墨家徽记,此刻沾满了他的血渍泪痕。
“要赏花就直说!”墨砚卿扯着他手腕将人拽起半寸,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却小心避开了那些鞭伤,“非要摆这副可怜相给谁看?”
窗外风过,几瓣梨花穿过窗棂落在锦被上。易霜回盯着那片绯色,突然被掐着下巴抬起脸。
“听着。”墨砚卿俯身逼近,呼吸喷在他结痂的唇上,“等你能下床,本少爷亲自折一枝□□头上——再敢推拒,就把你钉在梨树上当花肥!”
易霜回望着墨砚卿怒气冲冲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明明前一刻还冷着脸说他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下一刻却为他摔了药碗;明明能用权势强取豪夺,偏要等他烧得糊涂时才许下‘看梨花’的承诺。易霜回垂下眼,看着腕上被掐出的红痕。墨砚卿的手劲总是这样矛盾——看似凶狠,却总在最后关头卸了力道,像怕捏碎一件瓷器。就像那日在书房刻字,钢笔尖明明能捅穿他的心,最后却只留下个浅淡的"墨"字。
窗外又飘进几瓣梨花,落在枕畔。易霜回想起墨砚卿说‘折一枝□□头上’时,眼底闪过的神色——像是愤怒,又像是……疼惜?
他不敢深想。戏子最懂察言观色,可墨砚卿的情绪却像六月的天,时而暴雨倾盆,时而晴空万里。
前一刻还冷嘲热讽他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下一刻就能为他彻夜不眠;方才还恶狠狠说要把他‘钉在梨树上’,转身却吩咐厨房熬他最爱的莲子羹。——太奇怪了。易霜回轻轻碰了碰心口的伤。那里还疼着,可敷的药却是上好的金疮药,掺了珍珠粉,连宫里都不常见。“
他闭上眼,听见门外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少爷何必亲自去?老奴派人折来便是”
“滚开!那梨树的第三枝朝阳,必须本少爷亲手——”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重重的摔门声。易霜回把脸埋进枕头,突然觉得心口那个未刻完的字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