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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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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消息提示
沈折筠:(林老师有空吗?期待jpg.)
林闻秋:(今天晚上有。)
沈折筠:(一起去博物馆施工现场看看吗?希望林老师给点意见。仰慕jpg.)
林闻秋:(可以。)
博物馆工地的探照灯将钢筋骨架照得通明,沈折筠递过安全帽时,指尖触到林闻秋冰凉的耳垂:“要不改天再看?今晚要浇筑混凝土。”
林闻秋低头系着防护口罩的绑带,鼻尖小痣被白纱遮去大半:“明天要飞敦煌开研讨会。”他仰头望着三十米高的穹顶钢架,月光从玻璃天窗的预留口漏进来,在地面投下菱形的光斑,“你这中庭挑高的弧度,倒像莫高窟428窟的莲花藻井。”
沈折筠刚要接话,夜风突然卷起防尘网下的石膏粉。林闻秋掩在口罩后的咳嗽声闷闷的,像隔着层宣纸的雨声。
他记得两小时前在工地门口,林闻秋接过防护服时说“我对环氧树脂过敏”,此刻却站在粉尘纷扬的基坑边缘,举着手机拍下脚手架错落的影子。
“上周刚修复的南宋经卷里,有临安城水门建筑的彩绘......”林闻秋的声音突然被风搅碎。
沈折筠转头时,只见那人扶着生锈的钢筋踉跄两步,安全帽磕在水泥预制板上发出空洞的响。
——医院
监护仪的电子音规律如钟摆,林闻秋睁开眼时,正撞见苏明远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擦拭他手背的留置针。消毒水味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陈皮香——是父亲白大褂口袋里常年揣着的润喉糖。
"醒了就自己按铃。"苏明远把呼叫器往床头挪了半寸,不锈钢托盘与金属护栏相撞的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工地粉尘浓度超标三倍都敢往里闯,三十多岁的人还不如护工站的实习生有常识。"
林闻秋望着父亲后脑新冒出的白发,指尖勾住呼吸面罩的松紧带:"苏主任亲自盯床,ICU的年轻医生该有意见了。"他声音闷在氧气罩里,却不妨碍唇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苏明远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出龙飞凤舞的字迹:"明天转普通病房,每天雾化三次。"钢笔尖突然顿住,"你那个搞博物馆的朋友送来箱无菌加湿器,我让护士站退了。"
"怕我呼吸系统太舒服影响您业绩?"林闻秋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输液管在空中晃出虚弱的弧线。
"少贫。"苏明远抢先按住他的手,调慢输液泵的速度,"加湿器滤芯没做微生物检测,重症医学年会上刚通报过三起嗜肺军团菌感染。"他从保温杯倒出半杯温水,杯壁腾起的热气氤氲了镜片,"水温四十二度,咽下去前用舌尖试三次。"
林闻秋就着父亲的手抿水,突然瞥见他白大褂袖口沾着星点朱砂色:"今天有外院会诊?"他盯着那抹暗红,"肝胆外科最近流行用荧光标记线?"
苏明远迅速卷起袖口,露出腕间崭新的防水表带:"早上帮中医科代班耳穴贴敷。"他转身整理心电导联线时,林闻秋看清他后颈的医用胶布——是长期戴听诊器磨出的红痕。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换药,苏明远退到窗边看CT片。阳光穿透胶片上的肺叶纹理,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下周开始每天做呼吸训练,我让康复科定制了阻力调节器。"
"能选佩玉鸣鸾的BGM吗?"林闻秋配合护士抬高左臂,"上周讲座有学生说我的咳嗽声像编钟余韵。"
苏明远从白大褂口袋摸出颗陈皮糖砸向他胸口:"再胡扯就让营养科停你的病号餐。"糖纸在半空划出金色抛物线,"昨天沈先生送来的百合粥我让检验科测过过敏原,今晚六点加热到六十度送过来。"
暮色漫过监护室的防菌帘,林闻秋望着父亲在电脑前弓成虾米的背影。键盘敲击声里混着老花镜腿的吱呀响,像极了儿时夜诊室里的挂钟声。他忽然想起大学肺炎住院那回,父亲也是这样整夜坐在监护仪前,把心电波形盯成了人生第一道皱纹。
暮色将病房染成琥珀色时,沈折筠抱着的玉兰枝还凝着水珠。他立在门前看林闻秋拆解九连环,金属碰撞声混着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在消毒水味里织成张细密的网。
"林老师。"他叩了叩门框,玉兰香气惊醒了窗边打盹的麻雀,"工地的空气净化系统今天调试好了,等您出院......"
"等我验收?"林闻秋抬眼时鼻尖小痣从纱布边缘露出来,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点,"上个月修复的宋代铜胆瓶也是这么碎在运输途中。"他晃了晃缠着留置针的手腕,金属链子叮当作响。
沈折筠将花枝插进床头柜的葡萄糖瓶,冰裂纹瓷瓶是上周拍卖会收的残件:"这次用的是您论文里提过的六合承露法。"他指尖拂过花瓣上的水痕,"三层滤网加湿度调控,连李蕙兰教授都说像给文物造了个小气候。"
话音未落,走廊传来竹杖点地的脆响。李蕙兰拎着牛皮纸袋推门而入,唐装盘扣上坠着的翡翠蜻蜓晃得人眼花:"小林啊,上回托你补的《茶经》残页......"她突然瞥见沈折筠,翡翠蜻蜓在暮色里振翅欲飞,"小沈总也在?上个月拍走的龙泉窑梅瓶可还称心?"
林闻秋支起身子,输液管在床栏绕出青藤纹:"您不是说那残卷要等梅雨季?"
"人老了记性差。"老太太从纸袋掏出包桂花藕粉,红丝带系着卷泛黄的书页,"昨儿收拾库房,倒翻出你研一时的修复报告。"她抖开其中一页,朱砂批注艳如新血,"当年答辩会上我就说,这孩子修文物像在给时光补釉。"
"沈老先生当年捐赠的鎏金银香囊,修复档案还是小林做的,他改志愿那晚在我办公室哭湿三张宣纸,倒没见这么瞻前顾后。"
林闻秋捏着藕粉包的指尖泛白,忽然笑出个咳嗽:"教授您记岔了,我明明是偷喝了您半坛桂花酿。"他转向沈折筠,"当年李老说'修文物的人得学会和鬼魂分茶',我当是醉话,现在倒觉得......"
话尾被监护仪的警报声吞没。苏明远拿着雾化器进来时,正撞见沈折筠替林闻秋调整靠枕。三个人的影子在暮光里叠成折枝梅,他清了清嗓子:"探视时间还剩十分钟。"
"苏主任辛苦。"沈折筠起身让出位置,袖口扫落枕边的九连环,"寿宴在听雨楼,那儿的药膳最合呼吸道调理。"他指尖掠过请柬边缘,莲花纹恰巧覆住林闻秋手背的针孔。
夜深后春雨忽至。林闻秋摩挲着请柬背面的海波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病历单也折成这般模样。监护仪蓝光里,沈折筠留下的玉兰枝正在葡萄糖液中舒展花瓣,像极了十八岁那年在修复室初见的海棠标本。
窗外掠过夜鹭的白影,他摸出手机拍下花枝投在墙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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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沈折筠带着新焙的明前茶来换班。推门却见林闻秋蜷在飘窗上写教案,晨光透过蓝白条病号服,在锁骨处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医嘱说要静养。"他取下林闻秋指间转动的钢笔,笔杆还残留着体温,"这是上周在灵隐寺收的宋代抄经纸,想着您或许需要。"
林闻秋展开桑皮纸对着光,经纬间透出细密的竹丝纹:"嘉定年间的澄心堂纸?沈先生这手笔倒像在给文物修复科招标本。"他忽然咳嗽着笑起来,"当年我拿高考志愿书垫泡面,汤汁浸透纸背的校徽,李老说这是'文物工作者的天启'。"
沈折筠将保温壶里的药膳粥盛进青瓷碗,碗底游鱼纹随热气晃动:"听说您改志愿时把父亲锁在书房外三天?"
"当时在阁楼打地铺,每天靠李老偷偷从院墙递包子。"林闻秋搅动粥里的百合瓣,"有回她夹了张《韩熙载夜宴图》残片当便签,写着'文物修复院缺个扫地的'。"
晨风掀起窗帘,带进几片玉兰花瓣。沈折筠望着他鼻尖小痣随笑意轻颤,忽然想起初见那日西湖的雨:"上月整理祖母旧物,发现本1957年的《文物》月刊,有篇林素先生关于吴越国秘色瓷的论文。"
林闻秋的瓷勺磕在碗沿:"那是我祖父。"
监护仪突然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林闻秋伸手触碰糖纸上的茶渍,恍惚看见穿中山装的祖父在琉璃厂街角买糖,自行车铃铛惊飞一群白鸽。那些藏在字典里的糖纸,最终化作他填报志愿书时垫在肘下的勇气。
"其实当年在路边棋摊认识李老时,她正在和卖仿古瓷的商贩斗口。"林闻秋将糖纸对准窗外朝阳,茶色糖渍里浮出细密的气泡,"她拿起我包着高考真题集的《金石索》书皮,三句话断了那只磁州窑梅瓶的年份。"
沈折筠看着光影在他睫毛上跳跃:"后来才知道那是您设的局?"
"我往真题集里夹了半枚开元通宝。"林闻秋狡黠地眨眨眼,"李老摔书时铜钱正好掉在瓷片堆里——她后来总说那声响比编钟更清越。"
查房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苏明远在病历上划出凌厉的斜线:"下午转呼吸康复科,给你安排了最吵的病房。"
"能要朝南那间吗?"林闻秋把糖纸收进《茶经》扉页,"日照角度适合养青苔。"
苏明远瞪他一眼,却往床头柜放了盒新润喉糖:"含片别吞,上次胃镜取异物费了四十分钟。"走到门口又回头,"你那个博物馆朋友送来的空气净化器,检验科出报告了。"
暮色初临时分,沈折筠推着轮椅陪林闻秋去后院复健。玉兰树下的石桌上摆着未收的围棋局,黑子正陷入长考。
"这是今早李老留下的残局。"护士笑着摆正被风吹歪的遮阳伞,"她说要是林老师解了,就把当年扣下的志愿书还回来。"
林闻秋拈起白子时,输液管在春风里荡成流苏:"研二那年她让我修复北宋棋谱,却在绢帛夹层藏了份空白的志愿表。"棋子落定发出清响,"我补全了《忘忧清乐集》的缺页,她却说最该修补的是人生。"
沈折筠望着棋盘上渐成的双活之势,忽然解开衬衫第二粒纽扣。银链坠着的玉珏垂落胸前,与林闻秋衣领间晃出的蓝宝石同时泛起温润的光。
"寿宴那日,可否请您佩着项链来?"他伸手拂去林闻秋肩头的落花,"您带着,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