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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死了,我活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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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睁开了眼睛,有些愣。
你记得,你已经死了——死的还不太好看。
身边传来一道兴致勃勃的声音:“你好啊,大外甥。”你抬头,看到一个异族打扮的男人,他看到你瞠目结舌的表情,笑容更大了:“我是你素未蒙面的舅舅乌吉图啊。”
……更像一个人贩子了。你沉默不语。
乌吉图却更来劲了:“你别不信啊,我真是你舅舅……”他瞥着你的脸色:“你还活着,不开心吗?……反正那狗皇帝对你肯定不好,在南疆,舅舅绝对让你说一不二,当一等一的尊贵人物。”
你反应过来,他嘴里的狗皇帝,应该是被你一刀穿心的亲爹。
“他早死了。”嗓音像十年没喝水一样沙哑。
“啊?”乌吉图显然没料到,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不说祸害遗千年吗?”他叹了口气,又道:“好吧,那是哪个混蛋继位了?”
“……我。”在乌吉图惊愕的眼神中,你露出今天第一个笑:“我就是那个混蛋。”
没错,你是一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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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时候,是在一个废弃的宫殿长大的。在你有记忆的最初,你的母亲就有些疯癫了,她经常捧着你的脸,轻轻地吟唱怪异的曲调,尾音低低的,依稀能听出“送我归乡”。
在宫女的窃窃私语中,母亲是一个巫女,在你降生后,她毫不犹疑拿刀捅伤了你的父亲,磨灭了皇帝眼中最后的怜惜。据说,她曾想掐死你——
但你其实不记得了,你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她去世的时候亮亮的眼睛。你不知道她那时是否清醒,但你好像看到了,母亲年轻时天真鲜活的样子,有着惊人的美丽。
她的头埋在你的肩膀上,像是分享一个秘密:“等十几年后,就解脱了……我们回家……回家。”
她眼里的光熄灭了。
那年你六岁,还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你只想在荒凉的宫殿中活下去。
有宫女可怜你,时不时投喂一些饭食,你便踉踉跄跄活到现在。
平时无事时,你就坐在宫殿后的一堵墙边发呆,看太阳被墙吐出来又吞进去。后来,你感觉那墙真是有点邪门——你在那里捡到了一个小孩,又在那里被人捡到。
像一个荒诞的轮回。
那个小孩,准确来说,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母亲是最卑贱的宫奴,因难产而死。那天你去墙边,就看见一个小崽儿缩在墙角,颤颤巍巍地将野菜塞进嘴里。那野菜你吃过,味道难吃的很。
你犹豫了一下,将他拉起来,塞给他一块饼。有个伴总是好的,你想。
但多养一个人确实有点麻烦,准确来说就是没钱。因此白天你常去帮宫人洒扫,晚上就拿一些好心宫女给的毛线织东西,成品托人运到宫外换些银两。
是的,你在织东西这方面颇有天赋,手指纷飞间还能抽空给小崽儿织几个玩具。
不知道是哪个晚上,你照常倚着墙织东西。突然听到墙头传来一道声音:“小孩儿,你在干什么?”
你抬头,看到极好看的一张脸,眉目清朗,带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那是你的月亮。
坐在墙头的少年跳下来,笑吟吟地揉了揉你的头。没有问你是谁,也仿佛看不到你破破烂烂的衣角,只是道:“我叫崔不言,你织的小猫真可爱,我拿糕点和你换行不行?”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糕点和一把糖,你思考了一下,果断同意了。
糕点很香很糯,是你从没吃过的美味。你吃了一块,然后将剩下的仔细收好了。
“怎么不吃了。”崔不言有些疑惑。
“……留给弟弟。”你小声说。
崔不言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轻声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你的脸:“你也还是个小孩呢……没关系,我还有很多好吃的。”
就像是许下了一个秘密的约定,此后好久,你在墙边总能遇见他。
有时是时兴的栗子酥,有时是民间的画本子,更多的时候,他会给你讲一讲学堂里教授的诗词经纶,天下道理。
你当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用,但你没有说出口。就像你从没告诉他,其实你从第一面就知道,他是崔成蹊。
是名满天下的崔氏的幼子,是荣宠无极的崔贵妃的弟弟。
你生来早慧,明白他不在意你是否知道他的身份,更不在意你的身份。因此,你们独处时,他就只是崔不言,喜欢笑,有点怕苦,鲜活又骄傲。
但快活的日子总是很短,太阳投身于长夜,不见天光——
宫中看不到了崔不言的身影,你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在黑暗中蔓延,像阴毒的蛇衔着一颗腐烂的果子,自脚底爬上你的肩头。
崔氏亡了,你听到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像一颗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崔氏一族几乎被斩尽杀绝,只留下几个妇孺和崔成蹊——那是镇守一方的崔家军的锚。
是活生生的人质。
皇帝愈发昏聩,他年轻时使用的手段尽数用到了自己人身上。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边疆虎视眈眈的蛮夷,看不见惶惶不安的百姓。他想高坐明堂上,却一步步地拆掉了晟国的屏障。
那年你十四岁,就面临了人生中第二次别离。你痛恨自己的无力,却只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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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的,皇帝想起来了你这个散养多年的儿子,你第一次见到了你名义上的父亲,他深深地看着你,良久,才道:“你很像你的母亲。”你有些反胃,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垂首站在他面前,听一些似是而非的往事。
不久,你被送进了皇家学堂,在这又见到了崔不言。不,是崔成蹊。
像一柄敛了锋芒的剑,一副眉眼弯弯,八面玲珑的样子,好像那些血腥的过往未发生过一样。但你不再是他唯一的学生,你是戚昱,也是三皇子。
某次上完课后,你还是没忍住,走时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崔不言。”他没有回答。
晚上,你如愿在墙边看到崔成蹊。“有什么亊吗?”他微笑道,想伸手拍拍你的头。
但他的手腕在半路被你握在手中——很细。你看着他有些愣的目光,笑了一下。
你明白,是崔成蹊让你来到台前,他需要你做点什么,但他直到现在也未曾说出口。他向来果断,此刻却犹豫不决。
这就够了,你心道。不管未来是刀山还是火海,你都愿意去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