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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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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夏天热得发疯。
齐枫蹲在巷子口的槐树下数蚂蚁,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刚用石子儿摆了个"城堡",现在正等着蚂蚁大军来攻占。
"喂!小杂种!"
后脑勺突然挨了一巴掌,齐枫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去,手掌蹭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
"你爸又喝多了,在砸你家门呢!"隔壁胖小子幸灾乐祸地笑,"你妈今天接客没?让我也......"
齐枫抄起地上的石头就砸了过去。
"操!"胖小子额头顿时见了血,"你他妈找死!"
拳头雨点般落下来时,齐枫没躲。他死死护住怀里的作业本——明天要交的,弄脏了又得罚站。
等那群人骂骂咧咧走了,他才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嘴角破了,舔着有点腥,但他早就习惯了。
巷子深处传来砸东西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女人的尖叫。
齐枫在门口站了会儿,等里面动静小了才推门进去。
"......回来了?"母亲靠在厨房门框上抽烟,旗袍开了条缝,大腿上有块新鲜的淤青。
"嗯。"齐枫低头换鞋,避开她领口没系好的扣子。
厨房里飘来方便面的味道——又是红烧牛肉味,吃了三天了。
他默默放下书包,开始收拾地上摔碎的碗碟。
"别捡了!"父亲突然从里屋冲出来,满身酒气,"老子养你这么大,连个酱油都不会打?"
齐枫没吭声。
早上那瓶酱油明明是他故意摔的,就为了讹楼下小卖部两包烟。
"哑巴了?"男人一脚踹翻凳子,"跟你那婊子妈一个德行!"
母亲吐了个烟圈,转身进了里屋,"砰"地关上门。
齐枫继续收拾碎片,手指被划了道口子也没停。
血滴在白色瓷片上,像朵小红花。
晚饭是泡软了的方便面,父亲抢走了他碗里的火腿肠。
齐枫捧着碗喝汤,听见里屋传来床板"吱呀"声和陌生男人的喘息。
他端着碗蹲到门外去吃。
天已经黑了,巷子口的路灯年久失修,忽明忽暗。
隔壁阿婆在教孙女背诗:"床前明月光......"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跟读,念错了就咯咯笑。
齐枫把最后一口汤喝完,舔了舔嘴角的伤。疼,但比屋里好受。
"喂。"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齐枫回头,看见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个饭盒。
"我奶奶让我给你的。"女孩把饭盒塞给他,"韭菜盒子,刚煎的。"
饭盒烫手,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齐枫咽了咽口水:"......为什么?"
"她说你爸不是东西。"女孩眨眨眼,"你明天数学作业能借我抄吗?"
齐枫愣了下,突然笑了:"......行。"
女孩叫林月,住在巷子那头。
她爸是轧钢厂的,妈妈在小学教书,家里有台21寸大彩电。
齐枫第一次去她家写作业时,盯着那台彩电看了好久。
"想看动画片?"林月把遥控器扔给他,"自己调。"
"......不用。"齐枫收回目光,"作业写完我就走。"
"急什么?"林月凑过来,"这道题怎么解啊?"
她头发上有股香皂味,齐枫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他怕自己身上的霉味熏着她。
但林月好像没注意到,一个劲儿往他身边凑。齐枫只好认真讲题,讲着讲着,发现她在偷吃他橡皮。
"......那是橡皮。"
"我知道啊。"林月笑嘻嘻的,"但它是草莓味的嘛。"
齐枫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那天之后,他总能在放学路上"偶遇"林月。有时候她塞给他一块糖,有时候是半包干脆面。齐枫不要,她就说:"那你教我做题抵债!"
很公平。
七月底的某个下午,齐枫被留堂罚抄课文。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巷子里静悄悄的。
他走到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声。
"......钱呢?!"父亲在咆哮,"老子看见那小子给你钱了!"
"那是小枫的学费......"
"放屁!"
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齐枫的手在门把上停了几秒,最终转身走了。
他蹲在巷子口的槐树下数星星,数到第三十七颗时,听见有人喊他。
"喂!"林月穿着睡衣跑过来,"你怎么不回家?"
齐枫没说话。
林月在他旁边蹲下,突然递过来半个西瓜:"我奶奶冰镇过的,可甜了。"
西瓜很红,籽都被仔细挑掉了。齐枫接过勺子挖了一口,甜得他鼻子发酸。
"......我爸打我妈。"他突然说。
林月勺子停住了:"......哦。"
"他还会拿我的学费去喝酒。"
"......嗯。"
"我妈......"齐枫嗓子发紧,"她没办法。"
林月突然站起来:"你等着!"
她跑回家,不一会儿抱着个铁盒子回来:"给!"
盒子里全是零钱,最大面值是五块。
"我攒的。"林月骄傲地说,"够交学费了吧?"
齐枫盯着那些钱,眼前突然模糊了。他赶紧低头吃西瓜,假装被籽呛到。
"......谢谢。"
"谢啥!"林月拍拍他肩膀,"等你以后赚大钱了还我!"
月光照在两个小孩身上,影子拖得老长。
第二天早上,齐枫被母亲的尖叫声惊醒。
父亲倒在客厅地板上,口吐白沫,身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救护车来的时候,医生说酒精中毒,没救了。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齐枫站在一旁,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看着医护人员把父亲抬走,突然发现沙发底下露出铁盒子的一角。
——是林月那个。
他趁没人注意捡起来,里面一分钱都没少。
葬礼很简单,来了几个亲戚,假惺惺地哭了几声就走了。母亲穿着孝服坐在灵堂里,眼神空洞。
"小枫。"她突然说,"妈对不住你。"
齐枫摇摇头,把铁盒子藏得更深了些。
出殡那天下了雨,他跪在泥地里磕头,听见有人小声议论:"这孩子一滴泪都不掉,心真硬......"
他盯着父亲的遗像,心想:你们懂个屁。
晚上回家,母亲罕见地做了红烧肉。齐枫把肉都夹到她碗里,自己埋头吃米饭。
"小枫。"母亲放下筷子,"妈要走了。"
齐枫筷子顿了下:"......去哪?"
"南方。"她摸了摸他的头,"有人给妈介绍了工作......"
"带我一起。"
"不行。"母亲声音很轻,"那边......不方便。"
齐枫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饭,洗完碗,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林月的铁盒子藏在床底下,他掏出来数了又数,一共八十三块六毛。
够活一阵子了。
母亲是半夜走的,留了张字条和两百块钱。齐枫醒来时,发现枕头是湿的。
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他。
林月趴在窗台上,眼睛红红的:"......你妈是不是不要你了?"
齐枫攥紧了手里的钱:"......嗯。"
"那你来我家住!"林月拽他袖子,"我跟我奶奶说好了!"
"......不用。"
"为什么啊!"
齐枫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突然笑了:"因为我要去住校。"
"啊?"
"我考上重点初中了。"他轻声说,"全免学费,还有补助。"
林月瞪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昨天刚通知的。"
其实是骗人的。
他今早才看到招生简章,但没关系,他会考上的。
必须考上。
林月突然扑上来抱住他:"那你周末要回来!我奶奶给你留韭菜盒子!"
齐枫浑身僵硬,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
八月底,他带着铁盒子和两百三十块钱去了学校。
宿舍是八人间,他的床铺靠窗,能看到远处的山。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说话轻声细语的:"有困难就跟老师说,好吗?"
齐枫点点头,心想:我能有什么困难呢?
比家里好多了。
开学第三天,他收到林月托人捎来的信,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三页纸,最后画了个大大的笑脸:「PS:我把我爸的钢笔偷来了,送你!」
信封里果然有支钢笔,金色的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齐枫把它别在校服口袋上,像别着一枚勋章。
期中考试他考了年级第一,照片贴在光荣榜最上面。
周末回家时,林月拉着她奶奶特意来看,老太太笑得满脸褶子:"小枫有出息!"
林月更夸张,拿着小本本让他在上面签名:"以后值钱了我就卖!"
齐枫笑着弹她脑门:"傻子。"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去了林月家吃饭。她妈妈做了红烧鱼,爸爸给他夹了个大鸡腿。
电视机里放着《还珠格格》,林月跟着片尾曲瞎唱,跑调跑得她奶奶直捂耳朵。
齐枫低头扒饭,怕他们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临走时,林月塞给他一袋苹果:"学校食堂没水果吧?"
"......嗯。"
"下周末还回来吗?"
"回。"
林月突然凑近,往他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给你!别让我妈看见!"
跑出老远,齐枫才敢掏出来看——是五块钱,叠成了小爱心。
月光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开,又原样折好,放进铁盒子的最底层。
那里已经攒了不少东西:林月送他的橡皮、考满分的试卷、光荣榜上剪下来的照片......
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齐枫和林月,永远的好朋友!」
永远啊......
齐枫望着月亮想:那得有多长呢?
他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三个月后,林月家会突然搬走;不知道那支钢笔会成为他唯一的念想;更不知道二十年后,他会为了找回这个"永远",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月亮不会保佑所有人。
枫叶呀,到秋天总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