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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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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洲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他坐在窗明几净的询问室里,午后的阳光没那么刺眼了,隔着玻璃悉数打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宿洲眨了眨眼睛,挪了挪椅子好让不被阳光直射眼睛,同时尽力压抑住胃部翻腾的感觉。
又来了。从他看到那位姓江的刑警的工作证那一刻起,从他们一起来到市局,宿洲仰起头看到市局大楼上的警徽时起,他的呼吸就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为了不让那位刑警看出异样,宿洲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没有当场干呕起来,他的手攥紧了,指甲狠狠地嵌进掌心柔软的肉里。
没事的,没事的...
像是过了几十秒或是几个世纪后,宿洲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般猛地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试图在把自己弄出血之前让手放松下来。
门被打开了,宿洲下意识地一抖,那位江姓刑警端着杯水和纸笔走了进来,他换下了刚刚在城中村见到的那身常服,穿上了警服。蓝黑相间的警服很好的勾勒出他瘦削而精悍的体型,宿洲飞快地瞟了一眼他胸前的警徽,又像被烫到似迅速挪开了视线。
“久等了。”江临川将盛满温水的纸杯递给宿洲,坐下拿起笔看着他:“徐志刚说你今天好像不太舒服,喝点温水吧,我们会尽快结束的。”
“...谢谢。”宿洲没想到对方会给他倒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右手还藏在桌子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只好伸出左手略显笨拙的接过,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捞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温水滋润了干得发哑的嗓子,他努力稳住声音,开始叙述昨晚王晓珊给她打电话的情景:“大概是晚上十点过几分,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明天有点急事要处理,让我临时顶一下班。”
“她有没有和你说是什么事?”
“没有。”
“她平日里也经常会让你顶班吗?”
“……不算经常吧,偶尔会有几次。”
宿洲感到江临川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感到如坐针毡。他犹豫了一下抬眼和江临川对视,有些意外的发现对方眼里并没有他想象的怀疑和审视,那是一种很平和的目光,像不被惊扰的湖面一般。
宿洲和他对视了几秒又低下头去,这时江临川又开口了:“你对王晓珊家庭情况了解多少?”
“她平日里话不多,也很少谈及她家庭里的私事。”宿洲似乎陷入了回忆,拼命从脑子里搜刮关于王晓珊家庭的信息:“她女儿经常会来饭店里写作业,小儿子也偶尔来。她所展现出来的情况就这些,不过…”
他猛地顿住了,江临川的笔也停住了,刑警抬眼看着他:“不过什么?”
“没什么…都是我个人猜测,算不得什么真实信息。”宿洲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这里是警局,他们永远比你要会推测得多。他在心里默默念道。
“没事,说说看吧。”
宿洲竟莫名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鼓励的意味,心头一动便继续说了下去:“珊姐她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到店里,一直待到晚上九十点打烊才走,我总感觉她是在…刻意减少回家的时间。”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江临川,发现对方居然在认真听自己说话,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我们店里是不做晚饭的,徐老板交代过我们五六点便可打烊,可她却日日待到深夜才肯关门歇业。她有两个孩子,按理说属于是那种下了班第一时间就要赶回家去的人…”
“那只能说明,那个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温暖的庇护所,她在躲避什么。”江临川补全了他的话。
宿洲点点头,暗自大松了一口气,他已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了,他猛然惊觉自己背后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谢谢,帮了大忙了。”江临川合上本子,“你还好吗?”
宿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从我刚见到你那会儿,你就好像一直很紧张的样子,”江临川的手指有规律地轻敲着桌面,身子向后一仰,作出了个较为放松的姿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目前没有发现你与这起案件有任何直接意义上的联系,放松点。”他顿了顿又开玩笑似的补充道:“就算后面发现了你就是幕后真凶,我也不会在这把你当场就地正法了的——那是法院的事,啊,别怕。”
宿洲对他这种“宽慰”人的方式颇感到有些无语,但没有反驳。从这位江姓警官的警衔保守估计,至少比自己要大上好几岁。但从这人的面容看来,宿洲又对其年龄拿不定主意。他身上有一种柔和沉稳的气质,应当是长年累月侦破大小疑难案件的结果,但并不像有些坐到这个位置上的老社畜一般,整日像个活阎王似的般吝啬自己的面部表情,此时此刻他似乎对自己这番“俏皮”话很满意,冲宿洲笑了笑,明亮的眼睛微微弯起。
宿洲不知道怎么回应,也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着尴尬地笑两声,便没有吭声。但这个笑容给他一种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的感觉,打消了些许内心的紧张和惶恐,他意识到自己的肩膀紧紧地绷着,僵硬许久的肌肉忽地放松下来,疼痛感立刻袭来,他不着痕迹地往后欠了欠身子以缓解,而这时询问室外面传来了喧闹,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临川猛地站起身,示意宿洲稍等片刻便冲了出去,迅速穿过了走廊。田俊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个女孩旁边,看到江临川出现便立马投来了求助的眼神,这个女孩莫约十七十八的年纪,脸上挂着绝望的神情,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从瘦小的脸颊上落下。这大概就是死者的大女儿秦雪了。
秦雪瘦削的肩膀抖个不停,巨大的痛苦好似要将这个瘦弱的女孩压倒,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求...求你们,救,救我,父亲...”
江临川疾步向前想要扶她的胳膊,此时已经有人先一步跑到了秦雪身边,轻柔地用胳膊揽住她颤抖不已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背部,好让其保持呼吸顺畅。
是女警赵姝,二十六岁的年纪,刚入职没有两年,做事麻利,性格却非常温婉,平日在部门里和同事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将她当小妹妹疼爱。此时赵姝赶上前来,将另一个破碎的女孩揽进怀里,轻轻地将她带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休息,田俊忙不迭地递上一杯水和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毛巾,又给江临川递了个眼色:现在要问话吗?
江临川看着眼前仍在抽噎的女孩,心下升起一丝同情,但很快被压制住了。她的母亲和弟弟现在正下落不明,早上要求调的所有监控都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迹,王晓珊手机也在离城中村两百米的一个垃圾回收站被发现了,手机卡被拔掉了。案发当晚死者做居住的楼房入住率很低,除去死者只有两户人口,一户在外彻夜打工未归,另一户则是早上发现尸体的报案人,据口供所说,他昨晚七点后就在家打游戏没有出过门,进家门时听到隔壁传来男人激动的说话声,后面带着耳机,就未留意到什么动静。
如果凶手的目标是秦立阳一家人,那么他妻子儿子的人身安全就更像是悬挂在刀尖上了。江临川蹲下身子,处于一种仰视的角度看着秦雪,轻声问道:“昨晚你在哪过得夜?你妈妈还有弟弟和你在一块吗?”
秦雪仍小声啜泣着,但比刚才要平静了不少,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江临川:“警察叔叔,我父亲他...还,还活着吗?”
江临川以沉默回答了她。女孩低下头,有些过长的刘海挡住了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开了口,声音还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昨,昨天晚上...妈妈带我和,和弟弟一起跑了出来,妈妈说,先去我们以前住过的一栋老房子里,躲,躲一下。”
“躲谁?”
“我,我父亲他被坏人盯上了...那些人,经常来,来我家,”说着说着秦雪又发起抖来,眼里盛满了惊恐,发出绝望的呜咽:“他们找我们要钱,如果不给,他们就,就——”
秦雪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几乎要崩溃了,趴在沙发上干呕起来,但什么都没吐出来。她整个人发了狂似的痉挛着,赵姝见状赶紧扶着她不让她摔到地上,温声安抚着她,同时瞥了江临川一眼。
江临川知道这是不太赞同继续问话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冲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的秦雪轻声说道:“没事的,你现在在这里很安全,我和同事们会全力搜查你母亲和弟弟的下落。如果你想和我们说什么,尽管和赵姝姐姐说好吗?”说罢他站起身,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我们会抓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的。”
秦雪在赵姝怀里的身子猛地一抖,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田俊在一旁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忽然看到江临川对他招了招手,赶紧凑了过去。
“查一下秦立阳所有的银行账户交易流水,还有社交平台的聊天记录。据这个女孩所说,她父亲的死可能和一帮涉嫌黑恶的势力有关。”江临川压低声音,眼神却还落在抽噎不止的秦雪身上:“另外带这个女孩去医院体检一下,我有些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这就安排弟兄们去办。江队,这是详细的尸检报告,你得空了看一下。”田俊将一个土黄色的档案袋塞到江临川怀里,冲回了办公室。
江临川打开了档案袋,逐字逐句研读起来。看到高清的尸体现场照片时他的眉毛还是控制不住地拧了起来,秦立阳的死状着实有些惨不忍睹,胸腹部大大小小的刀口加起来得有十几个。
...看来凶手对他怀有着强烈的恨意。
如果凶手是像秦雪所说的是潜在的□□,那倒也下得去手。但只是单纯的讨债无果,不至于就把人捅成筛子吧?
江临川继续往下读,发现秦立阳的伤口虽多,但大多都不太深,在抱有强烈恨意的情绪下行凶一般都是一个快准狠的状态,切口应当较为顺滑平整,伤口应当较深。难道凶手是在施以缓刑,温水煮青蛙?
江临川沉浸在思绪里,浑然忘记了还有人等在询问室。等他想起回头时,猛地对上了宿洲那乌黑的眉眼。
那双眼睛依旧淡淡的没什么神采,眼睛的主人站在江临川身后,显然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