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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最爱的哥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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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惠的膝盖上有一块很深的伤疤,已经消不下去了,可见当时摔得有多惨烈。
付惠是个随了她哥的皮娃娃,又是农村走烂泥地、扛大铁锄出身的,身上的伤其实不少,有大大小小细密一点的擦伤、跌伤,也有跨栅栏弄出的大裂口子,从脚踝横批竖叉到小腿肚,往下淌血,但小孩好的快,愈合也快,除了淡淡的痕迹以外,看不出什么瑕疵,往那里一站,还是一个标致的细皮嫩肉小姑娘。付兰心看她野惯了,一副又菜又爱玩的样子,伤海了去了,自然也不会一一记得这些伤口的由来,顶多训斥两句,故意有些粗暴地擦拭碘酒,看她疼地呲牙,点点头,丝毫没有反省下次还敢的样子,火没处发。
只是有一处。她膝盖上这个伤口。付兰心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跟付惠已经分别很久了,再一次见面,是林春眠把她接来北京读高中。她站在槐宅的大门口,三月满园春色,花叶爬山虎长满一墙,抱成一团围在墙沿,从远处看去,像停在小姑娘的肩膀,春色和阳光,也留在了少女的身上。
她跟付兰心第一次来一样,背着手,仰头在看宅院顶上的牌匾——槐南一梦,兄妹俩真是像极了。两根粗长实在的麻花辫垂在背后,如果散开,大概可以到后腰的位置,风一阵阵地来,根本就吹不动,在太阳下,一层油亮细腻的光晕。
付兰心拐过巷子,看见了妹妹的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抹鼻子。他身上实在太脏了,一身一裤子的臭泥浆,脸上也都是,结成了硬块后,把一绺头发头发固定地笔直冲天。
他昨天就听林春眠说了这件事,要把付惠接过来。付兰心嘴上说一个大傻丫头,谁想见她,挂上电话却兴奋地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被室友十分友好问候了床板,可算消停了。早练挂了两大黑眼圈,练嗓劈叉、吊音劈叉、打了套武戏把自己撂翻到了地上,给全班看了笑话,哪哪不走心。室友用手肘戳他,问晚上有约会?把你魂都勾走了,哪个班的小美女,还是校外的?北舞,北影,该不会是中戏吧!有这么好的资源快给我介绍一个啊。付兰心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说,小桃源村十二号巷水沟渠职业技术赶羊放牛学院的。
室友:“?”
不管付兰心怎么嘴硬,他是很想付惠的。
所以上午的课一上完,他就骑上自己从旧仓库翻出来的老式漆绿色二八大杠,飞一样奔回南锣北巷。一阵风就没影了,几个损友在背后直连咂嘴,可怜班上暗恋他的几个黄花大闺女,是真没戏了。瞧瞧人家,归心似箭啊。
付兰心因为骑得太快,栽在了泥坑。路人想帮帮不了,脏的要命,只眼睁睁看一个又高又大的小伙啃了一嘴泥。可这也没挡住付兰心的热情,淡定起身,装模作样拍两下衣服,泥都糊身上了,也不知道在拍什么。
他一转过拐角,巷里被装点的最为姹紫嫣红的是槐宅,那里有付惠的背影。
付兰心心头骤然一动。
付兰心八岁离家后,虽然没有回去过,却经常收到家里的寄来的信。爸妈没什么文化,问候很短,大都是些为人父母的叮嘱,而其中横跨篇幅最多的,是几排歪歪扭扭、不仔细认都认不清的的丑字、错字、还有拼音。这是三岁的妹妹写给他的。
付兰心看得笑出眼泪,边擦掉,又流了一手,第一次流的泪是冷的,第二次是烫的。他离开家的十二年,收到了上百封这样的家信,都被一封封叠好,放在了脚边已经褪色起皱的牛皮纸箱。
每个月拆信的乐趣,是从信里看付惠又学会多少单词、又能写对几个汉字、字迹又进步了多少,还有长到一定岁数后,小孩特有的堆砌辞藻,一句“我今天喝了好喝的橙汁”,被写成“我今天优雅地从点缀了佩奇贴纸的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抿了一口略带三分酸,七分甜的橙子汁,美极了”,一想到这个橙汁,大约就是老妈常给他们冲泡的速溶饮料,付兰心就躺在床上笑得直蹬腿,吊在蚊帐的小灯摇晃,床板咯吱咯吱响。
不知什么时候,信里的称呼从“哥哥”变成“哥”,最后降级成为“臭老哥”,肉麻的撒娇也鲜少可见,也不愿再提起自己的事。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期吧,这个丫头,越来越不可爱了,付兰心想。
他对付惠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岁,不到自己腰那么高,扎两个冲天揪,额头正中间是三撮直愣愣翘起来的胎毛,见什么都怕,嗓门尖尖的。所以每次看到信的内容又进化成了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时,他总是想象不出。那个丫头多高了、头发多长了、眼睛多大了、小时候这么丑,一嘴缺牙,现在到底有没有长的好看一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不再把想念摊开在明面,只是含蓄地把那些话止于笔尖——因停顿太久、泅开在纸面的小黑点上,大约隔四五行,它就会钻出来一下。
说陪着付惠长大了,说是也不是,说对她特别陌生,说有也没有。只是如今见到了,单单只是那个不再熟悉的背影,就不免有些激动。
“惠惠。”付兰心酝酿了一下情绪,叫出声。
可付惠一回头,两个人都看傻了。
自己的哥哥——半个身子都是泥巴,头乱得不像样,看不清五官,活像个刚要饭完打道回府的乞丐,要不是那人喊出了她名字,她会觉得自己被性骚扰了。
自己的妹妹——一副结结实实的死亡厚刘海,一点也不给额头露光的机会,偏偏又配上两条粗重的麻花辫,完全没有化妆审美,打了一圈跟猴屁股一样的腮红和大红唇彩,丑的他根本不敢认。
两个人都梗住了,被对方硬控十秒。丑的不相上下。
这是兄妹阔别了十二年后,最糟糕的见光死面基。
付兰心当天下午连澡都没来得及洗,第一件事就是火急火燎杀去理发店。这一幕被班上恰好来逛街的同学看到,隔天系里就传出他被一个初中生小女友甩了的大瓜,被人姑娘撂倒在泥巴水里,又脏又臭,他还不死心,要去牵人家手,被一脚踹在膝盖上,疼得嗷嗷叫,实锤,不烂!等这个瓜传到室友耳里,早已经成了Pro Plus版本——付兰心沦落为十五岁小妹妹的情场玩物,用过后惨遭抛弃。
那段时间付兰心去上课,总觉得哪哪不自在。大家好像格外照顾他。服装让给他先穿,练声室也礼让三分,就算唱跑调了,全班依旧起立掌声轰雷。
付兰心:“?”不懂,但也挺好。
总之,等误会解开,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付惠是个标准的小美人胚子,就是审美欠点意思。不过也不能怪她,是付兰心在北京呆长了,学艺术、又泡在文化的池子,多少变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
付惠改了一层薄薄的短刘海,从麻花辫换成单马尾,虽然她是直发,但扎了太久辫子,头发已经微微有些打卷,在尾巴弯出一个娇俏的小勾,发量惊人,一只手勉强圈下,扎起来又厚又好看,还戴上了付兰心给他买的大红色缎带发圈和小猫卡子。
付惠站在镜子面前,一脸阴郁。付兰心却一只大手啪得拍在付惠头上,竖起一个大拇指,把人家扎好的头发揉乱,“看吧,听你哥的,没错。”
林春眠下午乔完戏班子的演出表回来,两眼放光,可稀罕这个大闺女了!当即带她上街,扫了几十袋漂亮连衣裙,又买鞋又买包的,付兰心苦哈哈在后面跟着当人形拎包架,也没捞上一件新衣服。
后来付惠入了学,开学第一天,战战兢兢坐在边上靠窗的位置,大气都不敢喘。北京不愧是时尚弄潮儿的都市,他们怎么上学还画这么精致的妆,对了,今天是开学典礼来着,有新生汇报表演,这也是美女,那也是美女,旁边的那个女生长得也太大家闺秀了,啊,那个男生剑眉星目的,也好帅。这跟他们乡镇的破烂小中学也差太多了。
老天爷,首都!
付惠心有余悸祷告了一声,窗边的冷风灌得后颈发凉,幸好付兰心开学前带她去形象大改造一番,不然在她根本就抬不起头。
不过年轻的小孩适应的快,才几个月就习惯了城里生活。不仅交上了朋友,还招了小男生追求,付兰心听说后,垮了一张臭帅臭帅的脸,连续一个月戴上墨镜亲自接送付惠上下学,一副不好惹的□□架势,硬生生把那些追求者都吓内向了。
问起亲属,付惠在班上聊天的时候又骄傲又自豪,鼻子翘到了天上,说我哥是唱戏的,京剧,旦角儿!就是你一眼望过去台上最美的那个。后排被付兰心吓到过的男生脑子嗡嗡叫,他不信,旦角?她那个□□哥哥?根本联想不到一起。后来付兰心毕业演出,付惠邀请了全班去扎堆凑热闹捧场,台上幕布一开,全场屏气凝神,第一嗓是付兰心哀转久绝的长音,他又是怎么一见钟情,从妹妹转而疯狂迷恋上哥哥的,又是后话了。
付惠是个蛮内向的小姑娘,话多的习惯,是这个时候养起来的。
林春眠腿脚瘫痪,不方便,便不常出门。付兰心学习忙,也尽可能抽空回家,陪陪她,讲讲话,可他本身是个满心满眼只有唱戏、从不屑主动社交的人,大学那么多好玩好听的事传不到他耳朵,于是话题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讲到最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翻出来讲一遍,没什么聊头,只好推着轮椅带林春眠出去散步,树上一对打窝的黄鹂,他在后面轻轻哼刚学的小曲,默默用他的方式陪伴。
付惠就不一样,为了能和林春眠多说说外面的事,什么都爱打听。久而久之,话也多了,上了餐桌,能唠一个钟不停,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说得喜笑颜开。
或许是因为太热衷打听八卦,孩子的成绩——不太能见光。
付惠高谈阔论过自己的人生规划,是当警察。
付兰心以为她存的心思是,文化课不好,大不了靠卖身体蹭书读,左右是报效国家人民,还能混个公务员,何乐不为。可好的公安院校分数线也不低啊,她不会是想去读专科吧,那不行,万一被黄毛小子骗走了怎么办,这孩子这么傻,又是恋爱脑,不是小白兔入虎口吗。
付兰心严肃拒绝了她未来的规划。考学未半而中道崩殂。
付惠不乐意了,说他肤浅。她早在小学时就想好要当警察了!等读到高三,要去速速体招,完成她波澜壮阔的人生理想。
哦,那大概就是小说看多了,等劲过去就好了。付兰心淡定想,夹了一口喷香的大米饭。
后来没过多久,付惠的警察梦很快就画上了歪曲扭八的句号。高一期末体测的时候,付兰心正窝在宿舍焦头烂额背台本,忽然插进来一通电话,对面年轻班主任的声音快碎了,结结巴巴道:“你是付惠的家长吧,赶紧来一趟学校,孩子伤的挺重的,快来一趟吧,校医处理过了,你们再带去医院看看。”
付兰心火急火燎骑着他的二八大杠过去一看,小家伙坐在地上,两眼涨红,膝盖一个大血坑,旁边皱巴巴堆了一地擦过血的纸,衣服裤子全是土渣,左右各两个女生满头大汗,给她递水和冰镇小毛巾。
付兰心表面保持冷静,心里已经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蹲下来要背她,两个女生一人一个胳膊,使了牛力气,一二三喊口号生生把她架了上去,她几乎是扑倒在付兰心背上。
“嘶,疼,哥你轻、轻点,疼。”背后的声音抽抽搭搭地传来,付惠搂住他的脖子抱怨。
付兰心小心把她腿架起来,靠近了一看,那块伤口更瘆人了。是很严重的擦伤,因为学校用的是塑胶跑道,只要跌倒,那些橡胶粒就会紧贴在伤口上,黏得还紧,有的用水冲不掉,就要拿镊子一粒粒夹下来,伤口周围全是小小的红印,再往里是黑紫的淤青,最中间是没一块好皮的出血点,一些剐蹭掉的皮屑挂在边边,红肉白皮。付惠穿的是运动短裤,没什么保护,所以摔的格外重。
她趴在哥哥背上,立志贯彻坚强勇敢的大女主人设,不出声,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会就把付兰心的针织衫打透了。
阳光和煦,班上的同学都站在远处看热闹,那块伤被烈烈的光烤得颤抖。
听班主任说,他们是在跑八百米,本来还好好的,这孩子跑得太急了,还没到终点突然就开始冲刺了,先把自己绊了一大跤,你看看这,还好校医来看了,幸好没磕到头。年轻的老师没见过这阵仗,紧张地直措手,可能连自己下份工作都琢磨好了。
“没事,这丫头耐摔,没什么问题人我就带回去了,如果明天不能走路,我再打电话给您请假。”
付惠边哭还不忘边掐他的胳膊,太不体贴人了,什么直男,活该还单身!
付兰心不说,他悬了一半的心也才刚放下来。他来的路上就在想,如果是哪个臭小子欺负他妹,他已经准备好无视校规校纪,原地暴揍罪魁祸首一顿的打算。自己摔的——就当长个教训吧,谁让孩子傻,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