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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最爱的哥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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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到家要路过一条南北走向的河道,四季长流,狭窄悠长,一路穿过老城区向北流去。河堤旁郁蔽成林,水不算深,河连了一条湖,湖里还有野生的小鱼儿和水草,堤下有一块滩,因为毗邻多所学校,在这堤边最常见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学生,小学的、初中的、甚至高中的大娃娃,都蹲在这玩,小的割草,大的撸裤管在浅滩捉鱼,好不热闹。付兰心从小在这玩大的,脸上、腿上、屁股蛋上许多伤,都是在这块摔的。这真是风水宝地,吸了不知道多少小皮猴的血,要长出灵气,鱼都比别处精明。
付惠也爱在这玩,高中生们都管叫这里“橙心湖”,因为上学时天不亮,放学后又只能看到夕阳滤镜下黄澄澄的湖水,见不到它平时的样。男生在这里打水漂,女生编狗尾巴草、野餐、互换首饰和贴纸,她坐不住,她要比男生打得更远,蹲在滩边捡一下午石头,就为找一块趁手武器,但实力不行,争强好胜却又菜又爱玩,最后“葬送”了一块好石头。
付惠瘫在付兰心身上,扭过头看,她是第一次在烈日晴空遥望这条河,河堤难得一派平静,是不常见的浅蓝色,偶尔有波光闪动。只是少了热闹,一人也无趣味。
“想什么呢。”付兰心看她一路不说话有些担心,按她的性子,就算是委屈,也该吐两句,这么不哭不闹的,他反而觉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疼啊。”付惠闷闷说。
“知道疼还跑这么快,得亏没磕到头,不然已经够傻了,再傻还怎么行。”付兰心掂了一下身上的人,挺重,看来平时胃口还不错,不然又瘦又干摔一下指定要出事。
“就你嘴臭。”付惠伸直腿想去踹他,挤到了伤口,疼得嘶嘶叫,又赶紧放下来。
“我只是想在三分钟内跑过去,没想到……”
“那么认真干什么,高考也不考体育,跑不过也没人挂你科。”付兰心叹气道,传授他堂堂艺术生在高中时一路划水过来的秘诀。
“因为——”付惠嘟嘟囔囔,“因为如果想当警察,八百米连优秀都没跑到,不是很丢人吗。”
“跟你这样众目睽睽下跌了一个大跟头比,哪个更丢人?等你明天回学校你就打听打听吧,自己是不是又多了个外号。”付兰心调笑道。
付惠埋在他的脖子根,哑口无言。
“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想当警察。”付兰心突然问。
付惠说想当警察,他从来没认真当回事,大抵就像人小时候说,“我要当宇航员、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当音乐家”那样,是个理想高远,但现实残酷的玩笑话。虽然警察也不是多难当,但她妹妹——还是算了吧,她向来体育样样不及格,细胳膊细腿的,摔个跟头就哭成这样,小时候老是被大鹅追到泥巴潭里,冲出去追犯人保不准都会被人套圈,还是别给党和人民添麻烦了。
“因为稳定啊,公务员,多好。”她理所当然答道。
“那去考文职啊,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男人冲锋陷阵。”付兰心爹味十足地说教,她快滑下去了,又往上托了托。于情于理,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妹妹去做这么危险的工作。老师就挺好,或者去个国企什么的,也不错。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把自己唯一的妹妹护在身后一辈子。
“女孩也不能总躲在别人身后吧,当警察,又是公务员,又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你!不觉得是个很划算的事吗。”付惠两手搭在他的肩上,即使看不到,都能想出她得意的小表情。
“保护我?”付兰心愣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可置信笑道:“你觉得我需要你保护吗,你哥我以前可是一个打十,不去打听打听。”
“需要啊。”付惠信誓旦旦,直起身子,把重量毫不客气地压在他哥身上。
说罢,便提起气,捏了一段做作的唱腔出来,“我柔弱不能自理的哥哥,在台上扮娇滴滴的小娘子,让人生怜。”
看来他是多虑了,这丫头受伤了还这么不老实,或许还真是个干警察的料子,□□练操练,才能安静下来,省得整天烦他。
“唱的好吗。”付惠喜盈盈的乐,重新圈住他的脖子,两腿像飞一样往前抻直。
“还行吧,去唱个群演大概能挣到十块。”
“好少。”
“我可以替你说情,再多给你涨十块工资。”付兰心犹豫了一会,装作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过了正午,太阳转了方向,他故意不从树荫下走,像摊一床大棉被一样把妹妹驼在身后,让暖呼呼的太阳照在她的背上,阳光渗进发丝和校服,像棉籽香。
“那也——”付惠话头一转,突然变了语气,小心翼翼试探道,“对了,那你呢,你上一台戏,能赚多少。”
“你问这个干嘛。”小小年纪,操心大人赚钱,不如多操心操心高考。
“没,就,问一问。”付惠心虚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要是以后赚不到钱,你会不会就不唱戏了。”她又凑近问。
会不会不再唱戏?他没想过。
现在京剧跌落了往日的高台,演员日子不好过,他也或许是刻意不去想,他还没毕业,不去想,就可以继续住在不谙世事的象牙塔。
付兰心没有说话,安静的河从南淌向北,太阳映在水面的光,又反过来在两人的身上打出流泄状的波澜,盖在付惠的伤口,好像能治愈她。一声清脆的黄鹂啼叫,让他醒过神。
“如果真赚不上钱了——”会吧,大概,可他说不出口。
付兰心一生中重要的东西不多,家人、师父,戏曲。前两个可以划等号,他是槐派的传人,唱戏之于他,比起谋生,更像是义务和担子,几代人的心血灌注,没理由在他这断了根,可万一有一天,唱戏真的养不活自己,也不足以给他经济支撑去保护重要的人,他该怎么选。
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一直装瞎。现在付惠硬让他睁眼,看看现实。
说来也很怪,他对唱戏这件事,说不上是喜欢。只是自己人生许多的第一次,都是它带给自己的,太深刻了,忘不掉。第一次男扮女装是因为它、第一次化妆是因为它、第一次捏嗓子是因为它、第一次上台、第一次收获鲜花和掌声、第一次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第一次痛哭、第一次因骄傲而流泪、第一次读到观众递来的手写信,第一次——
比起说他是唱京剧长大的,不如说是京剧陪着他长大的,他生在了那个锦绣繁花年代的尾巴尖,而它看着自己,却是从头到尾。
“哥。”付惠趴在付兰心肩头,没等出他的答案,她反而先轻轻地说,“你千万别放弃。”
“如果你以后赚不到钱了,我就赚钱养你,你不要放弃唱戏。”她搂紧付兰心的脖子,像要掐灭他未出口的决断。
“说什么呢。”付兰心笑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而且我怎么能沦落到让你养我,太丢人了,我要不要脸的。”
“丢什么人,我们这叫兄友妹恭,让别人羡慕去吧!”说完,就一激动踹上了付兰心的衣服,连泥带水地蹭脏了。始作俑者默默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付兰心问。
“没有。”
“说谎长不高。”
“好吧。”付惠低下头,屈服在身高诅咒的威胁。
“前天我吃完饭,正准备回房间——”她支支吾吾道,“我听到林春眠姐姐在院子打电话,大体上我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听见,戏班子要解散了,因为上座率啊、工资啊、太多人转行什么的问题。”
付兰心心里咯噔一声。
“我一想,如果戏班子解散了,那你不就没去处了吗,你学了半辈子唱戏了,从小背井离乡,下了这么多苦功夫,怎么能说放就放。我不同意,就算要我花钱养你、替你搭台子、给你开工资!我都要让你唱下去。”
“确实,我在学校提起京剧,没有一个人能跟我搭上腔,他们都说我迂腐,是个活在旧年代的老古董,现在娱乐这么发达,没听过哪个年轻小女孩爱听京剧的,可是我的哥哥是唱台子的啊,是旦角儿,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是台上最美的那个,我骄傲,他们听不到你唱,是他们的亏。”
“哥,我从来没给你说过。”付惠高昂的声调降下来,轻轻地呢喃,“虽然你平时脸臭,但你唱戏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我想——这一定是你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傻丫头,戏班不是要解散了,是收编。”付兰心宽慰她。
“去哪?”付惠歪头问。
“省剧院。”
“会变吗。”
“会变。”付兰心用很轻的声音说,“以前师父是私人班,按槐派的规矩调度,现在成了国有,风格和演出方式都会受到影响,而且——
“已经走了很多人。看着我长大的张庆哥、跷工最好的秋枫姐、手把手教我打把子的王叔,跟我年龄差不多,笑起来脸上会有一个酒窝的小祈。都不唱了。”
付惠心里有些难受:“他们都被现实压弯腰了吗。”
“他们都有家要养,是在现实前抬起了头。”
付兰心笑笑,说:“惠惠,你说的对。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总得有人去守住那座山,让已经走的人还能看见来时路。”
“你就是那个傻子,对吧。”付惠两只脚左摆右晃,也不顾及膝上那么一大块伤了。
“比你聪明点。”付兰心回怼,停了停,见缝插针问,“所以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啊?”
“你以前说,你是从小学就想好了要当了,你那么笨,总不能是那时就看到公务员的发展前景了吧,老实说说,是有人欺负你?”
“谁笨啊。”付惠被戳破了心事,反驳显得苍白,“因为你走后——有人欺负你,对,欺负你!”
付兰心:“?”他人都不在那了,欺负鬼啊。他以前还在村里的时候,孩子王都是他,是有一些刺头看他不爽来着。总不会是扎他小人,有没有搞错,太低级了。
“大概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吧,那些人指着我,说我是那个去城里‘扮女人’,唱戏给京城官老爷们听的——那个娘娘腔的妹妹,我回呛他们,他们就往我座位上泼脏水,揪我头发,后来是以前跟你一起打橡皮枪的哥哥们来帮我,堵着他们揍,闹很大,各自都去了医院,还去了派出所,之后他们再没来找过事。”
付兰心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巨脏的脏话。心里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了一遍。
付惠在他边耳朵坏里坏气地说:“哥,先别气,后来那些人连初中都没考上,回家种田去了,收成还没咱家一半好。”付兰心会心一笑。
“当时那个警察姐姐好帅,我就想,我以后也要当警察!再有人欺负你,我就不用躲在别人身后。”
付兰心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人保护,可实际上呢,生前身后名,众口铄金,他一个人挡不了,是有人在替他挡。
听到两声嘤咛,付兰心抬起头去看,是两只杜鹃在“布谷布谷”地报春。它们不需要雨水,因为眼前就有一片河流,而弱小的雨早已为它们带来早春、筑起可以立足的山林。
那时付兰心在想,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会是什么。
付惠的警察梦,就此终结在了兄妹的对话。
付兰心没想到自己的妹妹被这样荒唐的理由霸凌过。该说是小孩性本向恶好,还是恶本就不需要理由好,太难说。付惠给他写信,从来没提过,以前会写多想多想他,后来长大了,不写了,学会写身边的小事,寄到手中的信件是小孩子的作文薄、日记、投出去又会飘回来的流浪瓶。
信,对了。付兰心回到家,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他走进自己房间,屈下身,咳嗽两声,进了一鼻子灰,从床底翻出一个牛皮纸箱。箱里塞了十二年——二百八十八封信,按时间整齐归纳在这里。付兰心坐在地上,指间跃过一封一封信,抚摸过时间的痕迹,突然停下了,将其中一封挑了出来。
一九九六年,六月,七日。
大约是离家两年后,付惠六岁左右时给他写的一封信。
这封信他印象很深,因为那时妹妹还小,不懂自己去干什么了,所以她也从没在信里提过。倒是这一次,她突然提到了唱戏这回事,不过当时付兰心也才十几岁,没上心。
如今听付惠一说,他明白了。
付兰心颤着打开发旧泛黄的信件,回忆的重击,轰然一下打在他的眼眶。上面是许久未见,幼稚的、却又一笔一笔无比认真的字——
给哥哥:
哥哥,今天我才知道,你不在这么久,是去学唱戏了。
我觉得京剧特别好。不管别人怎么说,都特别好。以前那个把你带走的 piao 亮姐姐来唱的时候我就喜欢听,现在你要上去唱,我就更喜欢。
我听说妈妈你去了很远的地方,离我们这里有三座大山,五条河,十洼泥沟这么远!我每天站在池 tang 边看,只能看到顶到天的山尖尖。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是宇宙吧,我有一个外星人哥哥,去外星学唱戏,为什么山尖不能把天 chuo 破,让你掉下来见我?学唱戏要学很多,太多了,我连名字都记不住,你却都要学下来,没人比我有更厉害的哥哥。
你在我眼里,比谁都要厉害。
昨天妈妈说要送我一个大礼物,我激动地睡不着觉,想着是你要回来了,结果太阳先起了个大早,我还没睡,哥哥你猜怎么样,妈妈送了我一只小黄狗!我好开心,我终于有自己的小狗了,可又难过,我以为我的礼物是能看一看你,你再背着我,去山上 zhai 树果子、赶羊、在草地晒太阳。
我问妈妈,她说你忙,很少能回来了。
想太久了,我看什么都像你!小黄狗的鼻子像你、大鹅的长脖子像你、鸭子的黑豆眼像你、猪唠唠的大耳朵像你、地里水牛尾巴尖上的毛像你,蛐蛐的嗓门像你,入夏了,真是每晚吵得我睡不着!
见不到也没关系,那就等我长大了,我要去找你!站在你的台下看你唱戏。然后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哥哥。即使没有人,我也会当你一人的观众。
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我的哥哥是一个从光里走来的人。
给我最爱哥哥的。
惠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