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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惊鸿照影(一) ...

  •   一段故事中,往往只有死去的那个人,才能让人念念不忘。他们不一定是在怀念她本身,而是怀念自己心中那个无法超越的她。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锁麟囊》毕了,掌声喧然,目送红幕布拢了台上人的影。看客散了,两人走在一起、三人、或成群结队走,纷纷议论,“这个江家,也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有福气。”

      “叫什么来着。江与——”

      “棠?”

      “不对吧,昙?”

      “桂!”

      “对对,对,江与桂。”

      “你们听过他家丫头唱吗,江与秋,要我说还是那个娃好,那唱的,啧啧。”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有十年没。”

      “我看这小孩不也挺好?你那耳朵,金贵。”

      “你不知道,你们听过就懂了。”

      “懂什么?”

      “这个男娃啊,在学他姐姐呢,一分不差。”

      ……

      江与桂下了台,径直走到露天的水台子。台后人影幢幢,松了台前端着的样子,一齐庆祝演出顺利结束,助理从帘子后端了一盘热的黄油饼干,白烟缭绕,一屋子都是奶香和可可略带苦涩的余味,一班人饿虎扑食,拿水壶干杯,三下五除二就抢完了。江与桂和他们擦肩而过,不闻不问。

      他先脱了跷,又把冠、点翠摘下来,宽袖的蟒叠好放在一边,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捧了一把清水,草草卸下妆。

      何乔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发。看他摘发片,褪下粉白黛绿,搬空身上所有琐碎的配饰,脸、胳膊上的水珠闪了闪天下射下来的金光,打一把水在脸上,弯起的鬓角被水打湿,垂下来,又不服输地勾起来。像刚从一个世界落地,不啃不响地回到另一个世界。

      还没等他叫出声,江与桂先回过头。

      江与桂的睫毛上挂着水珠,清颜素面,于他而言,搽脂抹粉是埋没,是上台的硬要求,他只要随便在那一站,就是风姿卓越的雅致,不需要妆点。江与桂今年十七岁,长得慢,还不算长开,轮廓柔软,喉结像个小山丘一样卡在正中,不大不小,正是因为男性特征尚不明显——太像了,何乔松不受控制地想。

      没什么由来,又或者是什么后怕,他说不上来,几乎没有过脑子地脱口而出:“阿桂,今天唱的怎么样,开心吗。”

      江与桂没有说话。水珠从四面八方落下,发尖、鼻尖、指尖。背后有喧闹的人声。他轻轻反问,“师父,我今天唱的好吗。”

      何乔松点点头。

      “下次,会唱得更好。”江与桂避开了问题和师父的目光,转过头,关上龙头,只给何乔松留下这么一句话。

      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有一个恰如其分的答案。

      江与桂从未看过别人唱戏,他对戏曲的经验,全部来自江与秋。阿姐唱戏好看,不只他这么想,别人也都这么说。人们都说她是天才,但江与桂不懂,什么是天才,又具体好看在哪,他只是爱在台下安安静静坐着,她一练就是一天,他一坐就是一天。抬一天头,看一天戏,不会腻。不会腻,这就是他心里的好看。

      所以当他想去模仿时,因为说不出具体哪里好,他也根本无从下手。

      江与秋已经消失了,连同她在世上的一切。那个年代摄像机少,相机也少,仅有的几捧胶卷记录了女孩台上的样子,捻指、点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后景是白云和蓝天,有一排雁从高台飞过,水袖落地。但那是定格的样子,几千万、几千亿个人生中的一秒被抽出的一个瞬间,要学戏曲,怎么能靠几张照片学?所以江与桂要学江与秋,只能靠想。

      所幸他看得多,记得住,也学得来。

      没人要求他要成为江与秋的样子,却无人不在要求他步上江与秋的路,戏曲是具有独特性的艺术,学者生,似者死。江与桂是一开始就选择了死的人。

      江与秋常被说是有灵性的孩子。念白响堂、吐字脆爽、腰腿坚实、气韵丰满,这些都有迹可循,他可以学。他常伸出手指,转个弯,不满意,又收回去,直到这个角度与记忆里的她完全重合。他稍大的手和女孩娇小的手叠在互不相同的时空,没有□□的温存,反而像划在皮肉的刀,有轻微的痛楚。江与桂将自己捆上锐利的金丝线,疼痛会让他更有活着的实感,让疼痛不断促使生命的破碎与重生。

      江与秋唱过许多戏,《打樱桃》、《小放牛》、《红梅阁》、《贵妃醉酒》、《翠屏山》……载歌载舞,上台的没上过台的,她都会私下偷偷唱给弟弟听,要说有谁最有资格学江与秋,没人会比他更合适。

      可也有学无可学的一天,总有她没唱过的曲、总有她没做过的表情。这个时候怎么——靠更深的想象。

      别人学唱戏,学一重,揣摩剧中角色的心理活动。江与桂学唱戏,学两重,心里有个版,要揣摩她如何揣摩角色。一重,许多人一辈子唱不明白,两重,江与桂能学得漂亮,算一种天赋。刨去熬基本功的时间,他心里的那个人,一天中循环一千四百四十分的歌唱,直至上台的一瞬。换人。

      同台的演员说江与桂冷淡、名门世家的少爷、耍架子、不好接近,他没什么朋友,一人吃饭,看书,盯着老樟树下的西瓜虫发呆,偶尔看看云,看飞过的黄尾鸲,想象它们跨过山,去吮食板栗、紫叶李、和丝棉木的汁液。头仰一整天,仿佛是为了能看清第一滴雨落下的样子那样专注。因为十几年前江家的事故,流言疯传,他身上也背了不少难听的话,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何乔松说,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师父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教导他。阿桂,不要想太多,用你的想法来唱。唱出来。

      江与桂照做了。可什么也唱不出来,吚吚呜呜的,回头看何乔松。

      江与桂一直以来,有种说不上的异样感。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还小的自己,停在江与秋的葬礼上,偷偷掉眼泪,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被父母叱骂的那天。一个是在不断长大向前的自己,学戏曲,练把式,熬难熬的基本功,一猛子扎进去,也一眨眼就过来了。一个在看,一个在唱,在看的那个蹲在地上哭,在唱的那个疯一样往前奔,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大,彼此互不接纳。有一天,向前奔走的那个身心俱疲,熬不动了,这时想回头去看,想把只剩一半的自己合成一个,做回那个真正的、完整的自己。然而就是这个回头的瞬间。

      江与桂失声了。

      这个事故出现了不止一次。“致守社”是一个北京的大科班,社址在北京宣武门吉庆巷,按字辈排,和、光、同、尘,现在当家的是王静风老先生,年八十八,腰板骨挺得跟老杨树一样笔直,是“虚极静笃”的一代,社里最小的弟子八岁,名张同水。打炮剧目有《五花洞》、《粉妆楼》、《两威将军》……是一个百年的戏剧班子。这个大班社全国巡演,过了苏州,演毕后在这里驻足两天,江与桂在的当地班为了接风尽地主之谊,用青年演员上了一出戏,请人家来看。江与桂唱旦位。这是一出比任何时候都重要的戏,是本地人的脸面。

      江与桂规规矩矩地唱,忽然到了一个小节,将唱未唱时,有了别样的感觉。如果是江与秋,会这样唱,可这个地方换一个唱法,低着唱下去,会不会更好?江与桂来不及多想,顺应了自己的想法,张嘴时,他抬头看见今天晴空万里无云,恍惚了一下,被扼住了咽喉。

      江与桂又失声了。台上音乐戛然而止、台下的看客你一嘴我一嘴地躁动,密密麻麻的声音,视线、光源、紧张、不好的记忆,忽如山雪崩塌,寒冷又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两个各自奔跑的孩子,再一次分崩离析。

      幕布拉下,一场戏结束了。所有人一个月的练习因为他的失误成了泡影,怨言纷纷。一时间抱怨就像一滴水,进油锅一样炸了,轰隆隆翻动,唱三花脸的小李干脆破口大骂,其他人也嗡嗡地讨论,闲言碎语里夹着几句尖锐的恶意,他都不还口。一班子人没趣地走了,昏暗的后台一个人也没有,星星有些冷,江与桂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有些冷,他迷迷糊糊靠在墙上,身上又开始热,手和脚发凉。只有一个跟他搭戏的小生走过来,摸他的额头,给他喂了点水,让江与桂靠在自己肩膀休息。

      江与桂抬头看那个模糊的脸,朦朦胧胧,看清了,忍不住又往他的身上偎。

      “你醒了?有点烧,你先睡一会,等会我送你回家。”

      “……对……啊……”

      “不要说话了,让嗓子好好恢复。”

      “……”

      “阿桂。”他把手放在江与桂头上,“你没对不起谁。”

      “……”

      江与桂靠在他的身上,不再看星星和月亮。

      何飞英是常州何府的小儿子,头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大哥,唱小生。有时唱“褶子生”,穿褶子,身上绣花彩,演风流潇洒,有时唱“纱帽生”,戴一顶纱帽,演儒雅稳重,总之文生那一路的,他都拿捏的住。长相也是标准的小生相,长相端正,清朗、英俊,看起来文文秀秀。二十岁,脾气好,会照顾人,下了台少不了追求者,在台上则经常和江与桂搭戏,是一对配合完美的“生旦拍档”。是戏班的顶梁柱,同时也是江与桂的爱人。

      何飞英和江与桂是从第一次搭戏开始认识的。

      江与桂在戏班没有朋友。一班子是各有各的圈的,女生一个圈,男生一个圈,接着细分下去,唱文的一起叽叽喳喳,打武的互相过招,年长些的扎堆喝酒,小的要打杂、跑腿、被使唤。塞得满当,无论哪一个,都少他的位置。江与桂不在乎,他解离自己,也天生能将自己从人群解离,无论飘到哪里,都是去处。比起喧闹,他更需要独处来安放自己。

      何飞英是他唯一的朋友。大部分人城府很少,生活已经够劳碌了,没道理还要往自己肚子里装花花肠子,小地方比大都市更要讲人情,因此大部分人是好懂的,你一眼就能看透。你看手上的褶,夹了几粒沙和土,看眼上的纹也是,你就能知道他是个干活的人、吃苦的人,一生劳碌的人。你看眼,亮不亮,清不清澈,血丝多少,眼皮子是耷还是耸,心深的人眼沉、孩童眼纯、富贾眼精、农民眼亮。人心隔肚皮,不隔眼,保准一看一个准。而何飞英是那种,你没法看透的人。

      他宽容,和气,时常笑眯眯的,彬彬有礼,礼数到位。招长辈、同辈、甚至小辈喜欢,却仿佛跟任何关系都是浅尝辄止。江与桂是个例外。

      他对江与桂的第一句话是,“你跟你姐姐长得一样好看。”

      江与桂疑惑:“你认识江与秋?”

      “江家的天才,这一带,谁不认识。”

      江与桂不说话,看着他。

      他为江与桂摘来一束萱草,拨开头发,弯腰别在他的耳侧,“你唱得很好,只是——”他没有说完,只是笑了笑。

      萱草的别名,是忘忧草,花语是放下过去。江与桂从此认识了何飞英。

      之后何飞英开启了对江与桂漫长的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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