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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学京剧要练三大块,毯功、腿功、把子功,这三套练好了,才叫上能文、下能武,什么戏都接的住。付兰心最爱练的是把子功,最欲哭无泪的是腿功。把子是“练武”的意思,武长短兵刃,耍套路,打枪花刀花,不怪小男生爱不释手,每次师父说,来,今天下午不唱,打把子了,他一蹬腿,报道的最快,拿上那小五套就走不动了道,对他来说这不是练习,是玩,而且玩得痛快。

      付兰心耍棍耍得最漂亮,以前在后山小草坡的时候,这小霸王就爱拿折个木棍逗牛,现在舞到真家伙了,上道快。打、扛、磕头、十八、震天罡,一套连打下来谁不叫绝,大刀玩的也顺畅,大小春秋勾腰蓬,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把子打的是好,就是粗,只有技巧没有语言,莽劲收不住,想出风头的心太重,每次林春眠一发现他要卖弄,就罚他耗腿,下一次保准付兰心不敢犯。

      “耗腿”是三大块的腿功,就是压腿,把腿放在比身高还高的把杆上,丁字步准备,就这么耗着,师父说停才能停。尤其是大热天,练功房蒸、一堆人豆大的汗往下砸,轰地碎开,皮肤兜不住出逃的盐和水份,整个屋子有潮又湿,开会窗才好受。付兰心最难熬,柔韧性天生差一截子,筋拉不开,耗不住了,骨头经络肌肉扭吧在一起打群架似的,一阵酸一阵疼,就偷偷回正一会丁字步,要被师父发现,一棍子就敲到屁股,连皮带水,那声音叫一个脆,一屋子人回头看,他的脸都要红到屁股尖了。

      但这些还好,基本功而已,再苦再累也总有过去的时候,它是一张单程票,从起点通向终点,不管是快点的飞机,还是慢点的硬座,只要能忍,总会达到目的地,一下车就是自己想要的风景。这些都不要命,学唱戏,真正要命的是“倒仓”,它要看老天爷赏不赏你饭吃。

      “倒仓”这个名字取得好啊,唱戏这个行头,常说不养老、不养小,七岁红还是八岁红,没用,因为喉咙坎这存着一关,南门仓、东门仓,啪得一关,严丝合缝,有的演员站在仓门口,一辈子都过不来,仓都倒了,颗粒无收。倒仓就是变嗓,尤其是唱男旦的,是一道大劫。

      付兰心倒仓在十五岁,刚好卡在升学那一年。他急,林春眠更急,头发从耳后侧白了一撮子,像挑染,这一关要过不去,七年白搭。

      那一年付兰心成了个“小哑巴”,不爱说话,也不爱唱戏了。要说起来,付兰心本身就是不爱唱的,是林春眠威逼利诱把他弄来京城学,他现在都不知道师父到底哪里看上了自己,不过唱了也就唱了,他从不叫苦,师父手把手给他开胯的时候,腿根抵在墙头,一百二十斤的成年人往腿上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地的水分不清是汗是泪,他也没喊过一个“停”字。

      不是信天道酬勤、苦尽甘来,或是自己真有天赋,付兰心只是知道,自己一个农村出来的小孩,爸妈穷一辈子,没法帮他铺路,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径,只能他自己走。学一门手艺,以后就是他吃饭的家伙,他没资格抱怨、更没资格选择。苦要往肚子咽,不可说给旁人听。

      不爱唱戏的人,磨了这么些年,也该被熏透了,每天不哼两句,吊吊嗓,心里不痛快,但付兰心怕,怕真的过不去这关,便开口说话也不愿意,一心养嗓子。

      付兰心不怕吃苦,但怕喝苦,一点有药味的都沾不得,林春眠煮了胖大海罗汉果和他一起喝,她三杯下肚了,对面的小孩还半杯没喝完,眼神乱飘四处找盆栽,看样子是想偷偷倒了,护嗓的含片也不乐意吃,愁人,只好换了个方子,熬冰糖雪梨,甜甜蜜蜜一大锅,可算是能入小祖宗的眼了。

      付兰心不上心学习,反正要考的戏曲附中文化线不高,得靠艺考,一心扑在那上面干嘛,能过就行。不唱戏的日子没事干,也没劲练把子,就捣鼓乐器,学点什么呢,他跑到槐宅的旧仓库里摸黑翻弄半天,还真给找出一把灰比垢厚的乐器,一擦干净,嘿!二胡,那就学它了。林春眠看了,激动地连连磕巴,回忆漏风一样呼得吹进来,满的她没处回味,拿起那把二胡呛了满鼻子灰,边咳边絮叨,你这臭小子从哪扒拉出来的,这是我师父的师父的乐器,你师祖!槐永燕,槐老爷子的家伙事,你可真会找啊。

      槐永燕拉二胡,槐笙弹阮,林春眠拨琵琶,到了付兰心这代,二胡又重新回到了手上。林春眠替二胡换了琴皮,上新弦,一点点打好木蜡,抱着它坐在那颗苍梧的老槐树下,跟付兰心讲了一下午过去的故事,小哑巴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听,听到昏昏欲睡,到了月上枝头,一束暖光从月里分出来,照在了那把二胡上,没有人弹,它自己就拨弄出了声音,沉厚地在付兰心心上一颤。

      乐器有重量,当交到自己手上时是沉甸甸的一份,特重,往下坠,手握住那道木柄,留下一手的陈年木香、蜡香,还有师父爱涂的晚香玉雪花膏的味,酸胀的感觉不断在心里饱和。到了现在为止,付兰心才终于有了自己是槐派传人的实感。传承的重压压在了自己的肩头,不再只为自己而唱。

      还好,老天赏了这口饭给他,嗓子没有变劈也没有变哑,谢天谢地。

      变了声的嗓更宽厚,音域更广了,分寸与力道尤为妙哉,考高中那一年,付兰心嗓子没倒过来,没用京剧唱段上考场,端了个小板凳,什么也没说,鞠了躬,扛上这把上世纪出生的二胡,安安静静拉了一首如泣如诉的《九儿》,正巧到了结尾,啪得一声响,外弦从琴柄崩断掉了下来,付兰心抿紧嘴唇,手稳稳地用一根线迅速收尾,一曲终了,利落干净。要有同一个戏班子的人过来看了,一定要惊得说不出话,怀疑见了鬼,这是付兰心?那个脾气毛燥、性烈如火的臭小孩?换谁都是不信的。

      只怪他们外人太不了解,要林春眠说,她徒弟一直是个细腻的孩子。重复、持续、细致,对自己坚持的事物日复一日,前有高山,便登山,前有横江,便渡江,从未怀疑前方有终点,清白且明亮。

      他心浮气躁不假,谁也看不透,那是对自己严格要求下的乏力,自己越是一技无成,越是心焦。付兰心停了一年声,不能练了,谁都知道这一行,一日不练自己知、两日不练师父知、三日不练观众知,他急的气火攻心,痘痘一个一个往外蹦,夜里做噩梦湿了一枕头,他越是这样,林春眠就越不让他练,坐下来,好好拉你的二胡,拉到你不急为止。这一年,付兰心哪是练的琴,练的分明是心,师父告诉他,承认力所不能及的自己,也是一场不亚于磨练技艺的学习,好在付兰心从没让她失望过。

      师父是徒儿的明镜,见山见地见自己,她喜欢这样的付兰心,死脑瓜骨,但清透。传承了上百年的槐派精神,从未有过改变,依旧在发出熹微的光,槐老爷子说,但去行好事、无需莫问前程。他是一个好徒弟,也是一个好的继承者。

      上了戏曲附中,又一气呵成地读完了戏曲学院,毕业那年,付兰心刚好二十二岁。让他记忆犹新的第一个七年,是刚从农村被林春眠带出来,他第一次唱戏开始,到倒仓结束。孩童时期去打基础的苦,和成年时期打磨演技的苦,他说不清哪个更加难熬,都苦、都累,翻筋斗摔了让人嚎啕大哭,花个把月钻研一个角色的心境,也不是轻而易举的活,只是他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了,既然走下来,就无需再怀念过去,他不是爱怀念过去、歌颂苦难的人。记忆犹新的第二个七年,刚好到他大学毕业,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这回不是他倒了,是戏班倒了。

      在付兰心上大学期间,时代早就悄悄变了,好像就是一个无法预料的节点,不给你喘息的机会,闷头砸到每个人身上,来不及反应,京剧突然成了被抛弃的过去式,成了港台流行歌的天下,戏台下再无观众。

      林春眠无戏可接,养不起戏班子,一把年纪的人,整日整日疲于奔命去谈场子、谈档期,好容易接到一场戏,腰不行了也要箍上腹带上去唱,她倒了,谁来养整个班子。她不告诉付兰心,小孩就该好好去上学,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所以当付兰心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第一次知道师父的身体状况时,林春眠已经躺在床上瘫痪了。

      啪嗒,手机掉在地上,偌大的演出厅回声特别大,一点动静都能被放大,正在排练的同学们谈笑风生,穿襟披裳拿花冠,身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心早飞了十万八千里,都在聊寒假去哪玩、去哪个剧院实习、回家要吃爸妈做的手工大包子,女孩炫耀般地说买了新洛丽塔,穿腻了戏服偶尔也要穿穿西方品味。忽然一声砸地的声响,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兰心,你怎么了,旁边的同学捡起手机,去问他。

      付兰心站在台的中央,灼热的灯光照在后背,烫得不行,但浑身的血是凉的,好像一瞬间从脊髓被抽走了,放逐到了大海,被鱼蟹啃噬、浪潮覆盖。他单手捂住自己的嘴,脸上脂粉的味愈加熏人,勒紧他的喉,一动不动,像傻了,脑子彻底宕机,瞳孔放大,任谁叫都没反应。

      同学全慌了,这是怎么回事,别是犯了什么病,一班的人呼呼啦啦往外跑,想赶紧去找校医和班导,班长在指挥,女生吓得手心冒汗,鞋底板擦地的声吱哩哇啦乱响,正到门口,所有人都不动了,因为他们全都听到,一声在空旷演出厅回响的,特别、特别无助的哽咽。

      他们都呆了,那么一个争强好胜,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什么事可以把他击垮?

      这好像是有记忆来,付兰心第一次对林春眠发火。他刚赶到病房,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医生正站在病床前拿了两张X光片指指点点,床头柜上一圈竹编的鲜花果篮,林春眠见了自己,还跟个小女孩似的,嘴快咧到了耳根,眼角的小细纹一根根抻出来,又密集地堆积到一起,开茶话会那样欢快,耳后侧那缕为自己倒仓而愁白的头发还停留着,成了固定居民,现如今又多了,满头星星点点,像撒了一把雪、或一把盐,尝够了人生的冰冷咸淡。

      他很久都没这样认真看过师父了,付兰心低下头,下意识回避了视线,浓密的睫毛不停在颤、止不住地颤,他怕自己站不住,扶住门框,医院的走廊没有暖气,冰冷刺骨,吸到肺里呛人,咕噜噜响的担架和轮椅在来回穿梭。窗外蓝天白云,他的心轰然塌方了一块,空得窒息。

      “医生说你的瘫痪是腰椎造成的,腰5神经根受压麻痹所致,好好休息,也许还能恢复。”付兰心拿了两张看不懂的片子,这安慰的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林春眠,瘫了的人倒跟没事人似的,一口一口啃自己好徒儿刚削好的甜脆红富士。

      “喂!”付兰心把片子拍在床上,一身气焰没处发,他不喜欢林春眠这样,装作漫不经心、置身事外,只会让他更难受。隔壁床的老妇人咯咯咯笑,一口一个有福气呦、看着那么年轻还以为你才三十几、儿子都这么大了、又帅又俊。

      林春眠笑开了花,乐出的高音往天上飞,要不是腿折了,真怕她跳下床舞一段,付兰心也不反驳,他八岁跟在林春眠身边,跟了十四年,比待在自己家人身边还长,供他吃穿、供他读书、供他上大学,跟她母亲有什么区别。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亏欠林春眠的,比亏欠自己的母亲更多。

      “兰心,别气了,早跟你说过我的腰这样,瘫下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付兰心撇过头置气,林春眠还把他当小孩,抬手要去摸他的头发,像以前那样,可是十四年了,以前自己牵在手里的小孩早就长大了,从一米一的小豆丁到一米八的大高个是个巨大的变化,但林春眠居然迟钝到没有发现,一直觉得他还是那个脸皮薄、心气高、怕吃药、骄傲到不可一世、自己可以一把手牵住的的傻小子,现在抬起手,竟然已经够不到他的头了,只好曲起手指,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

      “傻娃娃呦,憨居居的。”林春眠的手指不如脸,全是皱纹和糙皮,刮得人皮肤刺一下的疼。在当老师、当领班之前,她家境不差,也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后来肩上有了责任,不得不去干这些苦累活,她指上的纹是她生命的厚度,是高墙,枯涩坚韧,他一眼抬头望不到边缘。

      这下弄得付兰心差点没绷住,捂住嘴,赶紧别过头咳嗽两声,装是呛出来的泪花。林春眠见了,笑一笑,也不逗他了,她知道自己的徒弟好面子,别看一副倔样,感情比一般人更加细腻柔软,即使是在自己师父面前,也不愿示弱,便一转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林春眠的班子经过了三次改制,刚开始是私人班社,自负盈亏,不过那时还好说,京剧是生活为数不多的调剂,人人都爱看,不愁演。近些年日子不好过了,上座率上不去,戏班子被省剧院整合了一次,和别的戏班杂糅在一起,去了不少自己的特色,但总归是能吃上饭了,这也是迫于时代压力的无奈之举,最近一年,因为流派面临失传,又被收编进了国家京剧院,吃国家饭。

      京剧是“角儿”的艺术,角儿是一个班子的门面,观众来看剧,看得就是当中间的那位,不是拿堂,也不是放份,京剧的魅力就是于此。私人班社的时候,各自挑自己的班,各自有各自的角儿,是并驱争先,谁落下谁就要挨打,那剧才叫大放异彩,武的、唱的、腔儿花的、味儿厚的,小锣三击、滚头子,个中妙趣迥别,能者达三昧。现在都和弄在一起,有了固定工资、五险一金、稳定排班,身处高处而不危,是把花骨朵罩在了玻璃盖里,经不起风雨吹打了,居安不思危。

      当年一时编造的谎一语成缄,现在是真的要靠国家补贴吃饭了。

      在省剧院整合前,林春眠的班子就走了不少人,唱越剧去、讲相声去,站话剧的台子,有这个唱戏的底他们在哪都不差,不是他们赶京剧走,是京剧赶他们走,普通人推不动这艘千疮百孔的沉船。这些都是林春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不疼惜,那是笑话,只是艺术的盛衰荣辱、沉浮俯仰,太庞大了,她一人也无法左右。都走吧,吃饱好啊,吃饱饭最重要,只剩下自己和宅子中历尽沧桑的老槐树,它落叶、她叹息。

      班子里有个三十的哥,从小就在林春眠手下,大付兰心八岁,那年下乡时十六,算是看着付兰心长大的大哥了,功架好,唱武二花,也熬不住压力收拾行当走了。那日正巧付兰心大一放暑假,回来帮师父看班子,撞见他满身背了行李,一打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付兰心是个烈脾气,轻死重义,眼看不到黄土地的理想主义,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戏班是难,可再难有什么是抗不过去的,无非是少啃两馍、少加两菜,享受了风光日子的好,怎么就挨不了困难日子的苦,这个节骨眼走,跟弃甲投戈没什么两样,师父快五十岁的年纪了把自己命搭进去了还在唱,做小的有什么理由不唱。

      两人在练功房大吵了一架,两个唱戏的家伙,越吵声音越高,练功房旷,声音传出去又迅速弹回来,像碰不到实点,空灵的吓人,一戏班的人扒在门口瞅,你挤我的胳膊我踩你的脚,堆满了乌泱泱的头,所有人都知道付兰心多疼惜嗓子的人,气上了头,却不当回事了,声嘶力竭吼,又哑又涩,听着就毁喉咙。

      吵着吵着,不知怎么就要打起来,门后的人全吓得退了老远,大哥的行李当啷一下掉了,盔头、罗帽、黑扎巾、面牌滑溜了一地,东飞西走,两人倒在地上一会你上一会他下,木地板咯吱咯吱叫,大哥是唱武生的,平心而论付兰心打不过,他一身舞台上磨出来的腱子肉,隆起来冒筋,粗的细的全一目了然,活像山丘上生凿出一条溪,全身蒸腾着红气,怒目圆睁两耳朵出气,抓起付兰心的领子就吼,付兰心,我把你当弟弟,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难听。

      付兰心这脾气服不了软,一膝顶给对面砸过去,腿麻了大半边,大哥本想走的体面,这会大动了肝火,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一股脑撒丫子往外倒。

      “你急、你急,现在戏班变成这样,你以为就你在急吗,这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哪个不是一路跟着林老师走过来的,我进团的时候十六岁,你个小兔崽子不知道还在哪吃奶呢!那我问你,就算急了,到底能有什么用,现在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们练习不够认真才没人来看吗,是因为我们排戏排的太烂才没人来看吗,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没把这个戏台当回事才没人来看吗,都不是啊!既然都不是那问题在哪里,付兰心,我跟你不一样,我有媳妇儿有孩子,我的女儿才刚满月,她现在奶都喝不饱,我赚的钱连家都养不起,我还算他妈什么男人,我告诉你,今天我走了可以,明天他走了也可以,这个戏班任何一个人走了都可以,都是情有可原,唯独你,你不可以走,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叫林春眠师父的人,我们这一帮子人跟老师跳了一辈子槐派,谁又不想成为那唯一一个徒弟,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吃了一路苦,最后被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小子抢了位置,对,我们是没天赋,不成气候也没出息,不如你,就算你真没戏可跳了,你也有名誉可以享,把你那继承来的破宅子卖了,吃你三辈子都有余,你的立场多好,太高了,说什么都是对的,今天谁都可以站出来指责我说走了不对、不讲情义、不重道义,哪怕扇我一巴掌我张庆也认了,那是我该,可就是你,付兰心,唯独你最没有资格!”

      “可以了。”两人松开对方的领子,回过头,才知道林春眠进来了,站在门槛,眼角的皱纹像金勾细描画上去的,一身丝绒质地的浅绿裙褂,即使腰疼得几乎折断也挺得笔直,优雅从容。两个人见了她,刚才还气壮如牛翻江倒海的莽劲,小耗子见了光一样缩回去,低下头,一声不吭。

      林春眠上前,给张庆手里塞了十张皱巴巴的红票子,他没拿过这样烫的钱,连忙往回推,推了几十次,票子在两双手里捂热了还没个归属,实在没法回绝,倒是林春眠先说了一句,大庆,你走吧,照顾好老婆孩子重要,老师一直守在这呢,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们等你。这手推不动了,豆大的泪珠往下滚,淬火般的烫,顺着林春眠手上的皱纹七曲八折掉下去,红色的票深一块、浅一块,不成了形。跟这个戏班子一样,因为世异时移,而变得七零八落。

      张庆低头去拾自己的东西,没人说话,待一包东西都收拾好了,张庆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回过头对林春眠鞠了一个大大的躬,她也对自己这个一手带大的学生点点头,张庆带上门,偌大的房间只剩付兰心和林春眠。

      付兰心气焰蔫下去一大半,或许是被刚才张庆那一顿吼给喊懵了,心脏突突跳,话噎在嘴里要吐不吐,哽在喉头难受,手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一个小孩打碎了东西,等待大人的训斥。

      林春眠什么也没说,拉起付兰心双只手,粗砺的大拇指去搓他的掌背,师父那些咯人的纹路、死皮、骨节、还有不热的掌心,都让他难受。不大的一双手,他可以躺在里面,永远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兰心,你还记得宅子上的牌匾题的什么字吗。”林春眠问,不像生气,也不像责问,就如平时聊天一般轻松自在。

      “槐南一梦?”

      “对,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只有这么高,一直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解释了,你又听不懂,后来你自讨没趣,也就不问了,我给你说长大了自然就懂了,那现在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吗。”

      “师父,我不懂。”付兰心坦诚道,干净透明,不藏任何心思。

      “是吗。”林春眠叹了一口气,“兰心,你还是没有长大啊。”

      付兰心憋了一肚子反驳的话,刚要说什么,就被林春眠单手扶住了后颈,头顺着力往下落,靠在了一个不宽的肩膀上,身高差出十几厘米的人被这样搂住,显得奇怪,但不难受,这是他最熟悉的怀抱。林春眠一下一下去拍他的背,窗外阳光烈日,蝉鸣滋滋滋的扰人心烦,木地板还有刚才两人打架留下的坑,不止,这上面坑坑洼洼的,是他在这里走过十余年,摔的、撞的、锤的、哭的、痛到不行指甲挠的,这些痕迹,是他人生大半的苦和痛,日积月累的疤。

      “长不大好,长不大也好。”林春眠摸他的头,五指并入发丝,“只是走理想的路,也有理想的苦要吃,理想的人,是要去碰天的人,放心往上飞吧,摔了,师父在底下接着你。”

      后一句话,林春眠在心里咽下去,还是没说出来。无论安慰的话怎么讲,人总要有长大的一天,当付兰心真正面对成长的阵痛时,恐怕自己已经不能陪伴在他的身边。肩上一阵的潮湿,代替灼烧在手背的阳光,烫得心上陷下一个亏空的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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