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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付兰心跟江与桂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墓地。林春眠招呼自己的小徒弟去墓地时,对方吓坏了,还以为是以前戏班的谁不在了,一通解释,好悬的心才落下来。大概七八年前,林春眠就有一个人每年去扫墓的习惯,现在瘫痪了,没办法,只好让付兰心推自己去,

      付兰心也是说好听叫直爽,说难听就是没一点心眼,直接问是去扫谁的墓。林春眠那笑意堆在眼角和嘴角,敲了下轮椅的扶手说,你师丈啊。我师丈?付兰心脑子一钝,宕机一样停下手上的活,卡通大象水壶悬在半空,来不及收住的水撒了一地,让水泥地吸饱了。

      自从师父不能动了后,付兰心要一周回一次家,替她倒腾那些花花草草、小鱼小虾,一开始手笨,现在也熟练了,池塘里的望天见了他都直摇尾巴。今年的春天,槐院大宅里的花开得特别好,牡丹娇、月季艳,成了南锣北巷的一道风景。

      墓在郊区的山上,离市里有六十公里,旁边不远就是烈士陵园公墓区,一园子红星杨,随手在路边捡根枝子,里头都有一颗小小的五角星,能嗅到一股红色的浪漫。

      隔壁的松林深处是民墓,打理这周边的管理员十分用心,基本没有杂草,树枝修剪的比市区还要规整,利用山体本身的坡度设计成了高低错落的台地式墓园,墓碑不用传统的青石板,而是白色圆柱,漫山遍野的花种会在每年的第一个季度准时绽放,一走进这里,比起一般墓地的凄凉,更多是柔软和平静。

      刚进山的路磕绊,都是石子和土块,再加上要推一个轮椅,累得付兰心满头大汗,好在初春的天气不热,凉飕飕的气往衣袖钻,年轻的大小伙休息个把分钟就好了,进了墓园地上就有了平整的水泥路,又轻松一大半,站在园区中央,一身汗都有花香。

      我,嗯——师丈?师丈在哪里。付兰心心里半打鼓,对这两个字的叫法非常存疑,他都不知道自己师父到哪给他弄了个师丈,他这么早就跟在林春眠身边,居然都没见过,也不怪他会有陌生的抗拒感。

      我想一想呀。林春眠抬一下脸上的老花镜,一丝银白的发丝垂下来,在阳光下变得若隐若现,她抬手往远处指了一下,你瞧我,都快记不得事了,我记得是那里,上边一点,对,是第二排来着,我在柱子底下绑了一根红色的绳,你顺着看过去一看就能找到,那老家伙啊,就喜欢热闹的颜色,我找了一根以前他唱戏的绸子陪他,他在底下也快活喽,这不你瞧,花我也没选素雅的,她拍了拍手上一捧子鹤望兰,大绿大红,花枝招展,没点来扫墓的样子。

      老大不小的,还真门当户对,付兰心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园内设计的也好,每个阶梯都有小坡,只要稍使点力,就能轻松推着轮椅上去。

      到了台地上,付兰心抬手遮住阳光,一眼望到底,一个一个拿目光做标记的寻找。在最远的那个柱上,似乎看到了红绳,但不确定,因为有人已经坐在了面前,又盯着看了,发现确实没错,拿不定主意,就低头问了问师父。

      “师父,今天你约人来了吗。”付兰心俯下身,顺便帮林春眠整理腿上的羊绒毛毯。这是她自己织的,坐在轮椅上时间似乎也变得漫长,忙了一辈子的人,没有事也要自己找点事干,就干脆打起毛线,织了一堆毛毯玩偶,又给付兰心织了一衣柜的羊绒衫、毛背心、露指的不露指的手套,够他冬天再也不用买衣服。

      “约人?没有啊。”林春眠一口否定,“我以前来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这人啊,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冲的很,我不信他能交上什么朋友,也就我每年来看看他喽。”

      “是吗。”付兰心想了一下,又说,“师父,你先在这坐着,我过去看看。”

      “但是——”林春眠食指点住太阳穴,老眼昏花了,脑子也跟着实力变得不灵光,有时候想一件事,像开抽屉一样,横着要一层一层、竖着要一阶一阶,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排查,有的柜还上了锁,是怎么都打不开了。

      想了会,林春眠一拍大腿,“诶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刚要叫住人,可年轻小孩腿长,走的快,早就飞一样走远了。

      付兰心靠近那墓前,墓底系了一根红丝绸带,像姑娘抛出的水袖,从生命力的顶峰抛出,呼得落下,落在了生命的尽头,让人唏嘘,人的一生,不过也就是从高处下落,成了黄土。墓上由上到下刻了三行字,名字、生日到死亡日期、墓志铭,十分简洁,以微曲的弧度环绕在泛白的大理石圆柱,像拥抱沉睡在里面的一段故事。

      快速扫了一眼。何乔松、1945-1999、我对这个世界不甚满意。

      付兰心皱了一下眉,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心里飞速算了一下,大约七、八年前去世的,那时候自己还小,在上初中,爱人去世这种事,林春眠自然不可能跟一个小孩倾诉。还有这个墓志铭,今天也不是第一次感慨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开玩笑般的墓志铭,也就这两人能写出来了。

      视线再往下,就看到了那个跪坐在墓前的男生,膝上放了一把淡彩洋甘菊,叠穿了一套宽松白毛衣和浅棕针织马甲,因为侧对着自己,只能看到小半张脸,但能辨认出很年轻,约莫跟自己差不多岁数,毛衣因为太松从后背滑下去一截子,露出后颈,被阳光一盖,又瘦又白,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皮肤是绸缎的扇面,骨成为折痕。

      阳光、春天、墓碑、洋甘菊与干净的人,与死亡相悖,光是看着,就让人能感到生命力温和地散发。

      付兰心要上去打招呼,那人恰巧转过来。下一秒付兰心就僵住了,因为他手里竟然拿了坟上的一块豆沙饼,皮薄馅大还热乎,已经吃了一半,嘴角还有碎渣。

      这话继续说也不是,吞回去也不是,在愣住的两秒里,付兰心还端详了下他的脸,只是可惜,看起来斯文白净,手却这么脏,偷别人坟上的祭品吃,不怕折寿吗,好巧不巧,还偷到了他师丈头上。

      去年因为张庆的事,付兰心鼻子差点被一拳打歪,大哥也是个没留手的实在人,把人揍的青紫斑斓,修养了半个月才好,在那之后他也被师父训了,确实变稳重不少,有,但着实不多。付兰心想都没想,立刻正义执行,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放倒在地上,膝盖顶住他的腿窝,抓住一对腕扭到后背,往肩胛上送,才不到五秒,就把这人摁爬在草坪上了,也不知道在大学都学了些什么东西。没吃完的豆饼掉了一地,碎成渣。

      “嘶,你谁啊,有病吧。”那人回头要骂,可付兰心摁得结实,一整个七十公斤的体重往身上压,谁也遭不住,刚喊了没两句,就疼得直哼哼。

      “你这么大胆子,敢在这个坟前偷东西吃,不怕折寿吗。”付兰心义正言辞。

      “不是,总之,你,你先放开,我没偷东西。”底下的人被压得上不来气,肌肉到骨头全纠在一起,说不上来个完整句子,只好先服软。

      谁知道付兰心压根不吃这套,手上的力不收一点,又往下摁,“你吃了人家贡品,还不叫偷。”

      “你发什么神经,那是我自己带来的,供我的,疼,我的家师!”他上气不接下气,越挣扎,衣服就越往下翻,露出一小段窄腰,头顶在草上,一开口险些吃了一嘴巴土,气惨了。

      “家,家师?”付兰心愣了,一不留神松了劲,被人找到可趁之机。那个男生不是个好惹的脾气,一看有破绽,立马翻身反压住付兰心,要揍他两拳头解气。

      结果到了最后,两人互不相让,还是发展成了打架斗殴,好在身子还没热起来,林春眠就摇着轮椅自个过来了。一看那个男生,激动地嘴唇直抖,还不够,伸出一个手指头,也在抖,这是怎么了,付兰心以为是师父气出什么病了,心差点冲上嗓子眼,刚要过去给老人家顺顺气,林春眠就爆喝出一声,连带肺管嗓子眼扯出来的感情,擦过了舌和牙的间隙,要把这个鸟语花香的春天喊开了。

      “阿桂啊,是阿桂吗。”

      青年半跪下来,不让林春眠仰视自己,像个乳鸟翅下乖巧蜷缩的麻雀,接过她粗糙的手放在掌心暖,“对,师娘,是我,我回来看你了,你的腿还——”

      “诶呀,没事。”林春眠伸手摸他的头,呵呵笑,他也温驯地把头偏向那一侧,任这个长辈抚摸,“你和兰心一样,都是爱操心的孩子,诶对了,就那个,你们还没见过面吧,我徒弟,比你小三岁。”

      “他啊。”那人丢来一个白眼,理都不想理。

      付兰心觉得尴尬,这下还真是误会了,自己平白无故给人家一顿打,想一下,是挺讨嫌。好在还是有承认错误的精神,主动伸出手,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谁知道人家眼直溜溜地盯着那手,像看脏东西一样,把讨厌要写脸上了,一点也没想握上去的意思。还是林春眠笑眯眯打圆场,他才勉强站起来,自我介绍了一下。

      “江与桂。”啪,一触即分,两人的手还没合严实,他就迅速收了回去,还在衣服上抹了抹。

      付兰心还有点不服气似的,反问道,“你是来上供的,那怎么还自己吃上了,这不是犯忌讳吗。”

      江与桂本来不想搭理,但看在林春眠还在旁边,只好不耐烦地解释,“没什么忌讳不忌讳,这是我家师父的遗嘱,他老人家是苦日子过来的,最看不得浪费粮食,他走前特意说过,以后要是给他上供,别带白花,也别把一堆吃的放在他坟上发霉招臭虫,晦气,带了多少就在这吃完再回去,就当是替他尝味了。”

      “原来是这样。”

      “什么原来是这样,你在犯蠢前不会动动脑子吗,我要是来偷吃的,不会拿走再吃吗。”江与桂嘴上不饶人,面上是个礼貌孩子,可有仇必报,不惯着你是谁,扭了扭手腕,揉上面的被勒出来的红痕,嘶了一声。

      “我又不知道,谁看了有人在坟前吃东西,都会有这个反应吧。”付兰心大概是觉得太没面子,又在找补。

      “蠢。”江与桂懒得再废话,蹲下身去捡刚才掉在地上的豆饼,捻起来,放进来塑料袋里,又打了几下袖口,啧了一声,这可是白毛衣。

      付兰心过意不去,主动说:“衣服我来帮你洗吧,你住哪,洗好我给你送过去。”

      “不要,被你碰过的衣服也会变蠢,我宁可扔了也不要你洗。”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哪样了。”

      “说话这么讨嫌。”

      “说话讨嫌,总比你一样动不动冲上来打人强。”

      “我都道歉了。”

      “你道歉了我就该原谅吗。”

      “诶,你——”

      ……

      林春眠坐在轮椅上,手捧着那束还没有来得及供上的鹤望兰,阳光明媚,晒得花儿微微发香,笑眯眯看着眼前拌嘴的两个人。想以前,她和何乔松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吵,动不动就吵,吵着吵着,就这么吵了一辈子。

      看着他们,就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和他,在那个站上台,还能座无虚席的年代。林春眠和何乔松各有各的理想,聚少离多,一生没有子嗣,就好像是要用尽毕生的运气,去遇见比血缘更加浓厚的家人。

      午后各自告别,付兰心带林春眠回了市区,月挂在红瓦顶,藏进槐树叶的密丛,像一盏没有线也可以提拉起来的风铃,或是夜灯,风一吹过去,云不再遮挡,光更加明亮。林春眠轮椅的胎还没放凉呢,付兰心就开始六问三推,何乔松是谁,江与桂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林春眠傻呵呵笑,皱纹一簇一簇堆在一起,拉过小徒弟的手,拍一下、打一下,阿桂啊,阿桂也算你的师兄了。师兄?付兰心愣住了,又问,槐派吗,槐派不是说一代只有一个传人,如果他是我师兄,今天那位——我是说是师丈,和你是。

      对,是有实无名的夫妻罢了,也是同门。林春眠仰面,望天望月,好像天上的星可以拼成一副图,让她看到过去。付兰心问,那槐派的规矩岂不是很早就破了。林春眠笑了,每次她这样一笑,付兰心总有种感觉,无论自己多大,都在这个从容的微笑下成为那个什么都不懂、只能被大人拿捏的小孩。

      师父问他,兰心,你觉得槐派为什么有这样的规矩。付兰心想了一下,我听说过,因为槐老先生那个年代,挂帖的人多,蹭名利的也多,有些收了徒弟的名家也不真传实授,他自立门派后,不屑于此,势要与这种风气划开界限,便走了极端,立下一生只收一徒,一徒如一子的规矩。

      对,林春眠点头,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来槐老爷也是个性情中人,说一不二,黑白分明,许多规矩订下了,也只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就跟个长不大的老顽童似的,有时今天说下的话,明天自己倒忘了,听我师父说啊,当年跟在他膝下学习,没少受苦嘞。所以,我师父这一代,收了两个徒弟,是命,遇上了就得接,放弃了谁,都要在躺在墓里懊悔。

      林春眠把身上的毛毯往上拉了一点,又道,我啊,是第一个徒弟,十八岁跟师父出来单干,走遍了大江南北,在路上不知道哪窜出来个毛头小子,嚷嚷着要拜师,师父没应,没收徒,但也当是收了个学生,他就跟着我们两人一起跑,吃的在一起,睡的在一起,还老爱跟我拌嘴,讨人厌得很,不过我看得出,他唱的不比我差,让我可有危机感了。到了后来,我们自己搭了个台子上去唱,最重要的首演当天,我居然病倒了,师父要叫停,这多不吉利啊,底下宾客盈门,现在要叫人家打道回府,以后谁来看你演出,那小子就主动扛了担,替我上去唱了全程。那个场面,我现在都忘不了,人人拍手叫好,掌声如震天的雷,地上的瓜子壳也在动。夸他腔好,夸他盘稳,夸槐派出了个好徒弟。这一下,就是缘分到了,他也顺其自然,成了师父的第二个徒弟。

      所以说,你不收第二个徒弟,并不是因为规矩?付兰心问道。

      对,规矩早就坏了,遵守那干什么,我们传道、传艺、传业,到了现在,师生和师徒的界限早已经没这么泾渭分明,只是兰心,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徒弟是一个师父全部的寄托,是建立在血缘之外,另一种深刻的联系,要比同船渡、共枕眠,更要看缘。如果一定要说,对,一定是你这小子太能惹事,我已经没精力再管第二个孩子了。

      付兰心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

      她拍了拍自己的腿,发现没知觉了,苦笑了一声,又抓起付兰心的手搓,好像手上不干点事,就讲不下去话。说起你师丈,那个人,脾气跟你一样,天地不怕,又倔又冲,要跑出去自己单干,一走就是十几年,我们只用书信往来,也不怪你没见过他。他没情调,也不会写情话,每次写信都跟流水账似的,吃什么、干什么、昨天又被谁骂了、今天又踩到哪家小狗尾巴了被追着跑了三条街,一股脑往里写,烦人的很哪。付兰心瞥了一眼师父,那表情,哪是什么烦人,分明幸福得很,嘴角跟那天上的月亮比弯。

      阿桂是他收的徒弟,江家你知道吧,苏系江家,六代从艺、五代唱旦,都是个顶个的角儿,江家这一代两个孩子,阿桂是幺儿,也算从小就跟了那老何头,这么一算辈分,是你师兄。

      付兰心眉头拧在一起,本来自己辈分就是最小的了,横空跳出来一个师兄,莫名其妙又被降了一个辈分,感觉怪怪的。但细想一下,江与桂出身这么好,一是梨园名家、二为槐派传人,为什么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名号。想不通,于是又问。

      “这个吗,那孩子很早就不唱了,以前跟他师父学过针线功夫,现在转了幕后,专做台上用的蟒服,妆画得也好,偶尔会帮衬一下剧组。”

      “为什么,明明底子这么好,却要去做幕后。”付兰心一直是个直心肠,有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天真自然有天真的好,但也有天真的坏。

      林春眠低下头,叹惋地吹出一口气,佝偻的身子看起来比往日更颓丧,那一瞬间,付兰心意识到,自己可能问错了话。

      “阿桂,可惜啊,多可惜的孩子,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林春眠摘掉自己滑到底的老花镜,捏起毛毯的一角,细细擦拭,“说到底,还是遇人不淑,被他以前的爱人毁了前途。”

      付兰心问:“爱人?是哪派当家的姑娘吗。”

      林春眠顿了一会,胸口憋住一口气,再吐出来时,沙哑地涩,“是男的啊,是男生。”

      话到了这,就算是付兰心,也再说不下去一个字。

      不久之后,付惠到了上高中的年纪,被林春眠接到城里,小女孩不知道看了什么小说,非立志要当警察,直到付兰心接到一通班主任的电话,让他来学校接今天体测把腿跑瘸的付惠,孩子摔了个狗吃屎,惨的呦,赶紧带回家吧。从此以后,再也没听她嚷嚷着要当警察。后来因为江与桂经常来宅子看望师娘,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他时常坐下来,帮师娘缝缝补补一些床单、衣服什么的,付惠也顺手推舟跟江与桂学起手艺活。

      付惠对江与桂一见钟情,十五岁,还是个小恋爱脑,见到眉清目秀的帅哥走不动道,动不动就扒拉他哥,说哥,你跟他熟,多创造创造我跟阿桂哥的独处机会,付兰心满脸不情愿,立马划清跟他的界限,表情跟生吃了酸芒果似的,劈头盖脸痛斥自己妹妹怎么是个这么没品位的人,那种嘴巴毒、不体贴、横挑鼻子竖挑眼、又有洁癖的人,哪里好啊,我宁愿让你孤独一生,也不会让这种人当我妹夫。

      付惠摇摇小手指,装成小大人的模样,居高临下嘲笑自己老哥,哥,你不懂,我们共用一套DNA,我喜欢的人你不可能不喜欢,你这是爱不忍释罢了,你放心,你妹我会把握住机会的。

      付兰心无力扶住额头,青春期的小孩太难管,他真觉得自己妹妹是个智障。算了,反正也不用多操心,江与桂根本不可能看上自己的傻妹妹,毕竟自己知道,他是——

      槐宅的院子大,池塘流水、叠石迭景,转手了几代,每代人都布置的饶有风趣,槐永燕收集石头、槐笙爱鱼、林春眠喜花,院里大大小小的位置,错落有致,就都摆上花架子,架上能放盆,也能挂吊兰,吊兰一般种佛珠,也叫情人泪,一个小球一个小球的接续在茎上,爆盆的时候最好看,像小孩捏了一桌大小不一的软陶球球,被妈妈喊去吃饭,一激动,桌掀了,全哗啦啦滚了下去,是一把子成串撒下来的,颇有童真。墙体因为年代久远斑斑驳驳,也省的重新修了,就种金银花、爬山虎,偶尔再点缀一把凌霄花,等养好了,爬了满墙,一巷子都是香气。

      工作日时家里安静,就林春眠一个人,坐着轮椅在院里晒太阳,擒住老花镜上下摆,看书、织毛衣,偶尔唱两段戏,退休日子悠闲得很。付蕙上完晚自习就回家,做晚饭、打理家务,林春眠本来叫了护工,小女孩傻归傻,但知恩图报,说这点事在家早干惯了,不算什么,总不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让人伺候吧,有机会来城里读书,是胜过一切的馈赠。两个人住在一起,平平淡淡,像极了一对母女,但付蕙小嘴巴甜,都叫她林姐姐。

      寒暑假的时候就热闹多了,付兰心和江与桂偶尔会回来看望林春眠,但这两人也不会互相通信,各回各的,恰巧碰到一起,面对面啧一声,就是四个人同住。

      老槐树的树荫底下有一个陈年青石桌,晒不到太阳,夏天坐上去冰冰凉凉,到了半下午,人呆在屋里闷得慌,便都出去了。江与桂坐一边,桌上会放一个篾编的小竹筐,整整齐齐码着丝线、针、布帛、剪子镊子之类的小东西,他手里把了一个绣绷,懒懒倚住后面的靠背,一针一线绣,上面是一对活色生香的牡丹,温婉柔美。付蕙坐另一边,虽然喜欢的阿桂哥抬抬眼就能看到,奈何暑假作业太多,半张石桌铺得乱糟糟,一本古诗书、一本文言文全解、折了许多边角的文化常识速查,急得抓脑袋,林春眠坐在旁边,笑眯眯指导。付兰心站在稍远点的地方,系了个园艺围裙,手上两袖套,在不啃不响地照料花朵,先施一把缓释肥,再除虫、剪枝、株龄长的要挖出来看看根系,多了要修,太长太粗了也要修,剪下来的废枝残叶不扔,放到脚边的红塑料桶里沤肥,来年继续用。一个大院,各有各的事干,互不打扰,也互成一派景色。

      啊,付蕙突然叫了一声,看看对面的人,傻呵呵说,“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好美的诗,阿桂哥,你的名字就是由海上谣取的吗。”

      江与桂慢悠悠抬眼,轻轻嗯了一声。

      “那阿桂哥,你的玉兔呢。”付蕙跟她哥一样没什么心眼,直话直说,本意是想说个土味情话,下一句她都想好了,就接——我可以来当你的玉兔,从嫦娥怀里逃出来,保护你不被吴刚砍。她自己觉得还很有创意,可谁知道这一问,踩了大雷。

      江与桂愣住了,放下手上的绣绷,针也掉在地上,叮的一声,三个人齐刷刷回头看他。

      他半垂着眼,声音有些颤,说不上是愧疚、伤心、自嘲还是什么,半晌,用平静的语调,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阿秋——阿姐她,已经死了。”

      夕阳下空气变得赤红,没人发现,针戳破了江与桂的手指,血一颗一颗落在白色的绢布,落在牡丹的蕊,无论怎样反复翻洗,总归会留下淡淡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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