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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苏系江家,六代从艺、五代唱旦,都是个顶个的角儿,江家这一代两个孩子,大女儿叫江与秋,小儿子叫江与桂。姐弟差了五岁,最有天赋的,是大女儿。

      江与秋打娘胎听戏,还不会说话,就会断断续续哼荒山泪,从小泡在曲里,别人家小孩背唐诗三百首,她背曲词,边背还边唱,没学什么乐理,就能唱得有滋有味,一个调不差。有些曲里的字她不看懂,大人在她旁边一哼,不标拼音也会了。四岁上台,什么也没学明白,靠感觉乱扭一气,硬是扭出不少名堂,本来这是江家的家宴,邀请的都是熟人,不严肃,就是放小孩上去随便表演表演才艺,在业内混个眼熟,结果这一登台,人人赞不绝口、啧啧称奇,从此江家出了个京剧第一天才的说法,就传开了。

      在夸奖中长大的孩子会越来越自信,更何况江与秋确实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几乎没有尴尬的倒仓期,一路平坦,六岁时就有了自己的台风神韵,八岁借他班的台,演了一出《虹霓关》,彻底打响自己的名号,十岁遇泊游至苏州的何乔松,拜入槐派师门。资源好、家境好、机缘好、天生的嗓更是好,同龄人嫉妒地咬牙切齿,羡慕不来这个天之骄子

      何乔松可欢喜这个小姑娘,人美、说话甜、有天赋也有热情,抱着他脖子叫干爹,真当个宝了,教天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教好学的天才更是,一点就通,从不用他操心,槐派本就是看重灵气与眼的流派,让这女娃娃来唱,可真是撞在枪口上,开花了。可惜的是,她的弟弟似乎就差了点。

      江家夫妻怀第二个孩子,是打着“一门出个双生天才”的心思,孩子出名,父母也能沾光,但小儿子并不如他们所愿。他开口说话是两岁,不如江与秋。他第一次哼曲跑了调,不如江与秋。他背词时慢吞吞的,不如江与秋。他站上戏台的时候会怯场,不如江与秋。他摔倒了会哭,不如江与秋。

      他的皮肤不如江与秋白,他的睫毛不如江与秋弯,他的身子骨不如江与秋软,他的鼻子不如江与秋娇俏,他的一切一切,全都不如江与秋。他站在院子玩球,抛到了树上,又蹦又跳想要够下来,可小孩的手哪能够上,急了就开始哭,哭到嗓子哑了都没人来帮他够回心爱的小球。他的父母站在不足十米外的游廊,对这个孩子指指点点,叹息一句,可惜是个男孩。

      “不像阿秋。”

      后来酷暑炎炎,江与桂和付兰心在大院闲聊,扇蒲扇、喝汽水、听蝉吱哩哇啦乱叫,扯着扯着,说起了童年,讲到这段时,江与桂这样说道。谈起秋天,人们总会想到它自身,秋风清,秋月明,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而提到桂,总先想到秋,再说起这个时节的丹桂,转过头来,还是叹一句是花衬了这景。桂生在秋下,天生沦为附庸与衬托。

      “只是附庸与衬托,你甘心吗。”付兰心问。

      在他的印象里,江与桂是个很骄傲,却又把骄傲藏的很深的人,一般人看不到,他能知道,是因为自己也是同样的人,他知道那种感觉,在心里存着某种执着,奉为信仰,或是一段人生的终点,不可不追求之物,不可不珍存之物。但付兰心的骄傲在外,而江与桂的在里。两者是同一类人,却相差甚远。可无论如何,付兰心都无法想象,江与桂有过这样一段过去。

      江与桂摇摇头,说,“闲言碎语,不足上心,而且小孩又听不懂什么。”他拿起桌上的槐花酸梅汤,慢慢饮下,“只是,不管别人再怎么说,秋天始终庇护了桂花的长大。”

      江家的天才只有一个,世人都这样认为。江与桂三岁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被父母管过,他们生活的中心全放在培养天才上,吃穿、用度、演出、行程,个个都要亲力亲为,当然也少不了亲子互动时间。

      他自小被奶娘带大,五岁时奶娘家里出了事,结了工钱再也没回来过,父母更是不闻不问,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三荤两素一汤,姐姐那边是荤,他这边是素。爸妈给阿秋夹菜、夹肉,堆成小山山,记得她最爱吃香煎小黄鱼,就把鱼就放在离江与秋最近的地方,方便她吃,可他们不记得自己的小儿子也喜欢,家里餐桌这么大,他的手又那么短,全部抻直了,筷子也沾不上鱼腥味,还要被打手,说手伸那么远,没教养,好好学学你姐姐。

      江与桂缩回手,疼得眼泪冒花花,又被父亲吼了一句,大男子汉,不许哭。于是只好强行憋回去,一眼眶的咸水往嘴里倒流,呛的他吃不出菜味。

      他把面前的豆腐、菠菜、西兰花,这些够得到的菜夹过来,食之无味,一顿饭吃的只能嚼一口算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江与秋跑了过来,端着自己卡蒂猫的粉色小碗,堆满高高的小鱼仔,除了鱼仔,还有些她那边的荤菜,肉丸子、盐水鸭,拿了双筷子,一个一个往弟弟碗里夹,边夹边笑。

      她说:“阿桂,我帮你夹过来了,这样你就不怕夹不到了,多吃点,我给你拿了好多小黄鱼,我记得你也喜欢对吧,我在等你长个,长到和我一样高呢。”

      江与桂仰头看着姐姐,小圆脸热扑扑的,哐当一下,眼泪成串掉在了吃饭用的波浪边围嘴上。

      小孩其实可以什么都懂,也可以什么都不懂,他们天性趋利避害。可唯有没有被爱过这件事,他没法不懂。

      五岁那年,江与桂才明白,原来从小到大在爱他的,一直只有江与秋。

      江与桂不喜欢听戏,但独独喜欢听阿姐的戏,可能这就是爱屋及乌。时常是江与秋唱一句,他学一句,仿得可像了,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父母看他也学会了唱戏,心里又开始打鼓,想送他去拜师,天赋不如阿秋,日后也可以当个帮衬,但这个小孩怯生,站在台上哆嗦说不出话,更别提唱一段好戏了,这下让这对夫妻可彻底死了心。江与桂拉着江与秋的衣袖,她俯下身,听到弟弟小声说,阿姐,我不想唱给别人听,只给你听。

      比起江与桂的单纯,江与秋更多是“精明”。所谓戏是什么,戏是人之命运、情之起落、世事之浮沉。戏里有男女情爱、有权利腐败、有官倒私情、也有忠孝节悌,怎么演,要看表演者的本事。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懂琢磨的人,才能抓住看客的心。江与秋很懂怎么让别人喜欢自己,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她会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性别、相貌、年龄、乃至说话方式,微笑时机,别人都夸江家捡了个宝啊,这么好的娃,她笑笑,心里记下了他们喜欢的模样。

      江与秋是个天才,是个小小年纪,入了世,又完好无损出世的天才,她知道该在哪里保持算计,又该在哪里存放童心。

      徒弟晓人情,但何乔松是个赤子之心的老顽固,不惜得这些,两人的相处就跟打闹似的,没点长幼之分。每每小徒弟边推他的大腿边抱怨,师父,隔壁家的小秀儿好像不太喜欢我,怎么办,何乔松就大手一拍说,骂她,她就是嫉妒,又不敢明说,别惯着她。江与秋扶住额头,反而教育起自己不成器的师父来。

      “师父,你这样不懂人情世故,是要被人记恨的。”

      何乔松才不在乎,大腿一翘,潇洒拿起老木桌上的长嘴茶壶,沏了一盏茶,“恨去呗,恨我的都是不如我的,不如我的,随他们叫唤。”

      “师父!”江与秋一个大闺女手脚并用,爬到何乔松身上,扯他的脸,左揉右拉,“高傲自大的臭老头子,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是我不在了,以后谁来陪你。”

      何乔松去捏江与秋的鼻子,捏的小孩脸憋得通红,“少瞎说,怎么算也是我比你先走,而且,我可是有爱人的,你倒想想你自己,等我不在了,以后谁来陪你。”

      江与秋气鼓鼓说:“我有阿桂啊!”

      坐在角落默默看书的江与桂抬起头,眨巴眨巴大眼睛,窗外射进一束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层小细绒,唇红齿白,一身马甲短裤的小少爷装扮,在那一动不动,精致的像一个活玩具。旁人都夸江与秋美、江与秋好,他的亲生弟弟又这么会差,只是光越强,影越浓罢了。

      江与桂合上厚厚的精装大部头,上面写着《缝纫工坊》,他呲着刚换完牙的小嘴,一排牙凌乱不堪,歪的歪,掉的掉,奶声奶气说,“阿姐你去唱戏,以后我来给你做漂亮衣服,做一辈子。”

      何乔松搂住两个孩子,一个身上是栀子花的香,一个身上是爽身粉的香,一会喊阿秋,一会喊小桂子,忙不过来,拉他们去照相馆照了个“全家福”,江与秋做了个鬼脸,江与桂坐在大人腿上,好奇探头去看那台大机子,何乔松则大大咧咧,一手把住一只崽。照片洗出来后,一份放进了相框,一份放进不知寄给谁的信里。

      家人如何来界定?血缘与陪伴孰轻孰重,小孩或许心里拿不准这杆秤,但感知爱的能力,人生而有之。与何乔松在一起的日子,毋庸置疑,是两个孩子最快乐的童年。

      江与秋出事那年是十四,江与桂九岁,在下着大雨的葬礼上成为众矢之矢。

      江与秋是跌到河里没的。元月初一,她和弟弟换了新衣服,两人各穿了一件雪花绒斗篷,江与秋是藕色,江与桂是杏色,虽然她已经十四了,但婴儿肥还在,九岁的弟弟就更不用说了,圆脸圆手圆肚皮,像两个喜气的年画娃娃。姐弟一起去镇外的河滩放花灯,找了枝木棍,要把灯戳得远远的,要是在岸边随手一放要被人捡了去,江与桂手短,自己学着姐姐的样子拿木棍戳,但弄不远,眨巴着大眼睛要人帮忙。

      江与秋拍拍弟弟的脑袋,一口答应下来,“交给姐姐我!”结果为了在小孩面前逞威风,半个身子探出去,没站稳,江与秋一下掉到了河里。

      本来河不是很深,但被人一踩,河床的泥沙塌陷了大半,沙再涌上来,把脚给扯住了,水直接淹进了江与秋的口鼻,人呛得意识模糊,手脚使不上力,江与桂急着要去拉,被她一巴掌甩开,她知道这样肯定会把弟弟也一起拽下来 。江与桂明白了她的意思,手脚并用哭着回去喊大人,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可人赶到了,江与秋已经飘在河里,脸朝下,漂亮的藕色斗篷吸饱水,把她的身体往下压,一动不动,没了呼吸。两盏花灯翻在河底,了无声息。

      好好一个新年,一年的开始,别家在筹年货、题对联、做杀猪饭、添喜气、琢磨小两口的婚事,江家却早早地办起葬礼,门前门后的大灯笼全撤了,换上了白纸和花圈,空荡荡的门口一地雪、一地纸、满地泪。听说走的人是江家那个小才女,才十四岁,刚考上了专门学唱戏的学校,在北京呢,过完这个年就准备走了。

      有的人觉得惋惜,有的人嫌他们家晦气,有的人说江家两个孩子,怎么偏偏死了——唉,长舌妇干脆直接口无遮拦,上嘴唇和下嘴唇子一碰,凭空捏造,他家不是还有个小儿子吗,一直没什么出息,在家里也不受待见,我看啊,什么意外溺水,就是他把自己姐姐推下去的吧,嫉妒的吧!这说辞越传越广,才几个来回,就添油加醋,传到了江家夫妇的耳朵里。

      江与秋的葬礼匆匆忙忙举行了,因为是泡过水的尸体,不快点下土,就要发臭。江与桂躲在二楼的房里,眼睛肿成两条咪咪缝的肉虫,一抽气,就阵痛地蠕动。江与秋的棺停在大院,上面一层是透明的玻璃,从上往下看一览无余,整整三天,他都没敢下楼,也没敢探出头。

      他那天把大人带到后,躲在影影绰绰的人群后偷看了一眼刚被捞上来的江与秋,还没有被水泡肿,刘海湿漉漉地搭在额头,月眉星眼,一截颈子又细又白,娇俏的睫毛挂了一滴水珠,美的不像话,出水芙蓉,说的大抵就是这种。可是,这反而令江与桂害怕,因为他认识的阿姐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的阿姐,根本不是这样。她会哭、会笑、会生气、会为了逗自己把鼻子扮成小猪、会恶作剧、会呲出她可爱的小虎牙、会抱怨今天的饭菜太咸、会偷偷把不爱吃的芹菜夹到自己碗里,她是那个在舞台上永远没有人能压下她光芒的江与秋。可是——

      江与桂抹干自己的眼泪,抹不干净,又掉出来一大堆。可是,那个只爱他的江与秋,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与秋葬礼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许多人要打伞,但无奈家里都是些花的、绿的、和一些漂亮的古油纸伞,没办法,只能现买一把黑伞,把对街伞店的王婆乐坏了。来的人很多,堵在江家门口围成一个圈,每个黑圈圈都在雨下扭动,但没一个人心里是想来的,只是心思各异地机械走动。一元复始,刚过完一个好年,谁愿意沾这种晦气事,只是江家在这里是名门大户,面子该走还是得走。随礼、吊唁、送葬、下葬,流程一个也不能少。

      司仪念完悼词,江雯偎在伞下,搭了一件黑色的薄羊毛衫,哭得比这场雨还凶,有的人会演,装模作样也抽嗒嗒两下,可丧子这种事,谁能感同身受。江与桂从楼上悄悄下来,借着个头小挤过人群,想到棺前,鼓起勇气去送阿姐最后一程,可谁知道刚走出来,被江雯看见了,不顾雨淋了、也不顾头发散了、也不顾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了疯一样冲过来,一个巴掌把江与桂扇了好远。咚的一声,小孩倒在水坑,伞掉了,脸擦伤了,浑身上下沾满了雨和泥巴。

      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看傻了。

      她歇斯底里尖叫:“我们生了你,养了你,待你不薄,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

      “我没有,没有,没,不是我。”江与桂声音发抖,支起身子想站起来,但脚滑,又摔了一跤,疼得心肝都在颤。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江雯一下瘫在地上,头低低佝着,双手掩面。

      “妈——你听我——”小孩爬过去,抓住她的手,哀求地喊了一句,她毫不留情甩开,混着雨水,对自己的孩子又反手打了一个震天响的耳光,把江与桂掀翻在地。

      “滚!我没你这样的孩子!”

      江与桂的头磕在地上,鼻血瞬间混着眼泪一起掉下来。那些沙石和泥土嵌在脸上,雨落在皮肤又冰又疼。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热的,哪些是冷的,只是一股脑在脸上流。血滴在地上,被大雨冲走。

      江雯披头散发地像个女鬼,被雨淋的精透,整个人萎靡在水泥地上,两只鞋被蹭掉了,旗袍因为湿了水被卷上去一大截,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痴癫癫的低声呓语女儿、我的女儿、女儿。围观的人吓呆了,有一两个反应过来的,也拎不清状况,自动避的远远的,根本不敢过去。

      雨打在江与秋的棺材,叮当作响。在此时安静的会场,响得吓人。

      江雯抓住地上尖利的碎石,要往江与桂眼睛上砸,何乔松才反应过来,把小孩抢了过来搂在怀里。周围人也如梦初醒,拉的拉,劝的劝,葬礼草草收了场,丧葬公司抬棺下了葬,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何乔松把江与桂抱回家时,小孩已经发了很重的烧,奄奄一息,一动都不动,有出的气,不见进的气,一扒开衣服,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淤青,满脸都是糊住的血痂,头上也磕破了好几处。何乔松用温水给他擦了身子,又一点点上了药和碘伏,给头包上纱布,每两个小时起一次换头上的冰袋,小孩有些咳,又是请先生又是熬药,忙活了三天,江与桂才睁开眼睛。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阿姐的师父。

      他一个哽咽没上来气,抽动了脸上的伤,泪珠子一颗颗不自觉往下滚,盐分弄疼了伤口,也沾湿了大半枕头,他推开厚重的棉被坐起来,从脚跟到头顶都冒着钻心的热气,抱住胳膊,开裂的伤口滋滋渗血,双目空荡荡的,从外头向里看,不着边际。

      他想到了前不久,江与秋的十四岁生日。

      江与秋坐在奶油蛋糕面前,他坐在江与秋旁边,从侧面看她合十双手,俯首许愿。忽明忽灭的火光扑闪在她脸上,火焰像在塔尖上连成排歌舞,恍惚间,他听到了姐姐嘟嘟囔囔的声音。

      江与秋有一个毛病,就是藏不住心事。

      她心里想什么,嘴巴会碎碎念出来,都说许愿要在藏在心里,被人听到就不灵了,可从小到大,江与桂站在江与秋身边,听遍了她的愿望,就因为姐姐是个治不好的小碎嘴。

      那天江与桂听到,自己的阿姐很贪心地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希望弟弟能够一生平安,一个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戏台下能够座无虚席。或许正是因为太贪心,她才被神明惩处。

      江与桂缩在床上,心一张一缩,这种感觉比平时要快、要紧、要疼,每一下都猛烈撞在胸腔上,有空洞洞的回音。把头埋进棉被里,小小的脊背在冷空气里痉挛。

      他的愧疚多于痛苦。现在连他也觉得,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留下来的要是自己。

      而不是那个天才、标致、讨人喜欢的江与秋。

      江与桂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面前的何乔松说,“师父,你教我唱戏吧。”

      何乔松愣住了,他一把年纪,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小孩在想什么。他想拒绝,但卡了一下,想了一堆的理由,抬头看到他明亮干净的眼睛,突然就掉进了欲望的洞,理智被一小撮念头烧干净,一大块梗在胸口。

      话可以说的好听。可扪心自问,江与桂是阿秋的弟弟,他何尝没有私心,想在他身上寻回那个曾经的身影。

      好。何乔松颤抖地抓住江与桂的手,答应了他。

      对于彼此而言,这么大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隐匿的悄无声息,只是外界的声音一直喋喋不休,说江家的儿子怎么样、江家的父母怎么样,众说纷纭。

      江与桂不仅自己想唱戏,家里也在逼他唱。江家是坐不住的,梨园世家,五代唱旦,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呢,怎么也不能毁在这一代。世家的名誉胜于一切个人的牺牲。

      江与桂回了家,时常吃不上一顿饭。唱不好了、音劈叉了、压腿压不下去、吊不出高音,就要挨罚。有时候是不给饭,但不给饭第二天就没力气练,练不好又没饭,江与桂只能跑去厨房,向家里护院、或是伙夫手里要剩菜。还有一种罚,是打手心。但他们打的狠,一尺子下去皮开肉绽,还不准他哭,哭了就让他自己拿手接着,咸咸的泪掉在伤口上,他疼得抓肝挠肺,跪在地上,脊柱弯成了一个弓在空气发抖。手坏了是打不了把子的,拿起那个刀枪棍棒就抖,但硬着头皮也要打,手上缠好绷带继续练,捂出的汗又会把伤口泡烂。他险些连嗓子搞坏,接连几天,眼睛红彤彤的,一出声就是喘音,落下咳嗽的病根。

      但这些,江与桂都熬下来了。

      但对江与桂而言,他要唱戏,天生就比别人多一道坎,不是倒仓、不是声带薄宽、或身体柔韧,这道坎叫江与秋。

      十四岁那年,江与桂唱了一台《西厢记》,无技不惊人、无情不动人、无戏不服人。反二黄散板,唱“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降?总是离人泪千行。”举手到眉边,拱手到胸前,云手如抱月,指手到鼻尖,眼如悬丝,牵牵扯扯。一曲终了,台下寂静,再幡然醒悟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江家的小儿子,我没看错吧。当年死的真的是江家闺女吗。我当年看过,那孩子叫江与秋,那时唱的也是这一出,和现在的简直一模一样,神态,小动作,眼神,唱腔!如出一辙。

      这场戏把名声唱响了。都说江家把小儿子藏的太好,这分明跟江与秋一模一样,也是个天才啊!一夜之间,江家又声名鹊起。

      何乔松坐在台下叹息,旁人在夸,可他心里压着一朵黑云,轰隆鸣雷。只有他知道,江与桂是天才,但仅仅只是一个对于模仿来说的天才。他像把自己埋葬了,故意不去寻找属于他的出路。

      从小到大,何乔松反复问徒弟的一句话就是:“阿桂,你喜欢唱戏吗。”他问给江与桂听,也问给自己听。他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以减轻自己的罪恶,希望自己教江与桂唱戏,不是一件抱憾终身的决定。

      如果他说一声“不”,何乔松绝不会再教。

      可问题抛出去,江与桂从来没给过师父肯定的答案。

      唱戏对江与桂而言是什么。喜欢?不喜欢?厌恶?沽名钓誉?或是赎罪?都说不上来。他给不了别人答案,也给不了自己答案。

      只是他能确定,生在一个梨园世家,又没多少天份,是一生原罪的开始,他年岁全部的苦和痛和累,手上的伤、心里的伤,堆积而成的巨大裂口,全都来自由“戏曲”磨成的尖刃。但讽刺的是,填平这些伤的,是另一道温暖的唱腔。它们互相撕扯,不如纯粹的伤痛来得爽快,是细推慢拉的折磨。

      以前有江与秋唱给他听,现在呢?他心里太清楚了,父母、看客、观众、同学、邻居,乃至敬重的师父,所有人,全都在他身上寻找江与秋的影子。他除了放弃自己,还能有什么选项。

      几十年里,他只有一个念头从未停过。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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