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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雪后余绪 ...

  •   余年和程时的联系保持了接近半年,这期间他和程时的妹妹也有过很多次交谈。在这半年里,他和小月的最后一次通话中,他得知小月依旧在县里上学,而且英语成绩也在逐步提升。但这兄妹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把那笔钱还给自己。尤其是程时,几乎开口问候的下一句就是:“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下意识说出口的“回来”这个词真是太微妙了,他其实自己心里觉得还没有和程时熟悉到这种地步,不过他也很高兴这一家人真心对他。
      最终,半年后,他们还是断了联系。
      无论这种联络,出于善意与善意的交互也好,出于一份礼貌也好,都的确持续了整整半年之久。半年的光景,除了孩子还会愿意分享自己生活琐事之外,两个成年人几乎对各自的生活一概不提。程时拨过去的电话,到后来转换为一种不愿意亏欠的执念——那笔钱的确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在那之后保全妹妹在县城上学的权利。不过两人都能明显感觉到,那种联络已经逐渐成为一种固化的模式,是一种只为了证明曾经的经历和回忆存在的模式。或许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回想起来,那段时间都会觉得很意外吧:短短几天里,身份处境如此不同的几个人,可以在那场雪中像阔别已久再相逢的人一般,从些许局促转为自然而然的熟捻。
      筠里村的春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和的,或许那一年是例外中的例外。这天,结束了一整天劳作的程时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回到小屋之中。
      他倚着门框,望着熔金般的夕阳漫过田埂,用手指捻下粘在衣角的草叶。指尖摩挲着草叶时,程时眼底漾开些温柔,又在暮色里被疲惫慢慢压成低沉与静默。
      吃过晚饭,他瘫坐在一条竹躺椅上,喉中滚着未出口的叹息,目光追着归鸟掠过山坳,任倦色漫过麻木的侧脸。
      大多数时候,妹妹不在家,刘伯也没上门来的话,他一个人在家中就是这样的状态。在这种情境下的人是没有心力,也不敢去设想未来的。
      有些恍惚之中,有一个人影从远及近——是刘伯。
      刘海洋脸上挂着笑,笑起来一脸褶子,这些沟沟壑壑好像越发加深了。他哼着歌,显出很快活的样子,从他的步调和脸色来看,八成是喝了酒。不过这样的场景对于程时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刘海洋喝了酒,就会在村子里乱逛。早些年间,村子里还算有些人气的时候,他几乎每家每户都去唠唠,要逛上好一会儿才能逛到程家。但不论时间长短,他最后串门的目的地永远是这里。
      “程时啊,村口那个老宅子被人租下来,要翻新喽。咱们村也开始能吸着人来了。”
      程时一边听着刘伯的话,一边起身去泡茶。他的手指抚过一只陶瓷茶杯的裂口处,没什么其他的反应,显得有点敷衍地回了几句——这也难怪,因为他此时此刻心思确实不在和刘伯一块喝茶上。
      但是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他就不这样了。
      “是有人来看了,还是已经有人在修了?”
      程时对于往这儿来人的心思是不能够领会的,无论是就近搬过来的,还是从大老远来的人,他总觉得能搬到这个村子来是个有些好笑的决定。
      更不用说,筠里土生土长的人几乎都只想逃出去,这会儿居然能听见有人要搬过来。
      刘海洋还是很喜欢卖关子,他喜欢看别人猜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这人有些更特殊的反应能展现出来的话,那他更加喜不自胜。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试探着看杯里的茶是不是已经可以入口了,接着三口两口就喝完了一杯,然后手就很自然地伸到了桌子底下,想去捞那只酒壶。
      他想自己倒点酒,不动声色地倒点酒,但只不过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那只酒壶,就被程时摸去了。
      “刘叔,我泡茶是想让你醒醒酒。”
      程时说完就拎着酒壶径直上楼,直到把酒壶安放好,才下楼来。
      此时想喝酒的老人家什么也没说,讪讪笑了笑。程时下楼之后,再又给他满上了一壶茶。
      “刘叔,最近喝太多了,比以前多很多。村里都说你哪天喝高了,说不定就躺在路边睡了。”
      话语中的主人公只是摆了摆手,摇摇头。他自己知道最近喝酒喝得很多,生活整体也比较混乱,有的时候经常忘记自己要干什么、在干什么,甚至有时候酒醒了才发现一直趴在别人家桌上——大部分时候是在程时家里。
      但是他不想接过这个话茬,而是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不是有人来了我才知道,而是只有我知道了才会有人来。”
      刘海洋喝醉酒之后很爱说这种重章叠唱、带着点哲理意味但是意义不明的话,而且他一般还要在后面补一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程时很坦诚地摇摇头。
      “那房子以前是我家,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不是你以为的从其他地方逃难过来的人,只是我一直没和你们说。”
      别人听了,大概只觉得这老人家是喝多了,但是程时没这样想。他一直觉得这个人是相当有故事、有经历的:最开始,他周身通透的气场,让他显得不像这里的人;可是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又让他比这儿的原住民更像原住民。
      程时感觉到,在刘海洋一张一合的嘴,以及显得有些聚不上焦的目光之下,还有着很多想说出口的话。
      果然,他听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家开口说道:“我到这儿来,是想回家的,但我已经回不了家了。”
      程时又陷入了之前那个不解之中——他不太明白,从前一直与他们兄妹说“离开这儿越远越好”的老伯,从前居然会有如此强烈的回家意愿,这种意愿到后来成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假妥协,因为它依旧强烈。在他看来,这是两个极端,有些矛盾。
      老汉浑浊的眼尾凝着酒气,粗糙的手掌在木桌上摩挲了三四圈。周围的空气中浮着欲言又止的震颤,最后只化作将茶杯轻放在木桌上的一声闷响,所有心事融进粗瓷碗底的茶里。
      从踏进屋门到现在,老刘没有再多喝一滴酒,反倒是喝了两三杯醒酒的茶,但他的脸上醉意更深——大抵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程时很少看见他这样。
      老刘有些疲惫了,双手叠在桌上,就把头靠过去。伏在桌上的同时,口里喃喃念着些什么“对不住家里人,没能早点回来”之类的话。小伙子听不明白,但他听出了有些与离别相关的悔恨过往。他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刘伯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冥冥之中,他心中有一个猜想:这些不一样,是从一年前那场雪之后才逐渐浮现的,而原来的这些心绪只是隐藏或者深埋起来罢了。
      他之所以会这样猜想刘伯,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在那场雪之中有所改变。
      这年六月的第一个周日,距离有工人来修缮村口那一间老房子过了一个多月,修整的工作完工了。
      其实就算没有人来修整,那栋房子也算不上危房。其实在没什么人管的情况下,村里要是想住更好一点的房子,完全可以住进去——那栋房就在村口,生活在那儿相对更便利。但关于那栋房子,似乎有些风声在传,说那儿不吉利。
      程时从来不在乎这些,他认为这些不过是空穴来风,所以他进村出村从来都不避讳那栋房子。
      不过是栋老宅子罢了,能有什么新奇的。
      完工的第二天,他从外面做完事回来,正好从老屋旁边路过,就干脆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施工队换了破损的瓦片,加固了危墙。老宅子的轮廓仍嵌在青石板巷里,墙根的苔痕沿着墙角蔓延,木窗棂的裂纹里还嵌着多年前的光阴,远远望去,仍是记忆里那副模样。
      难怪村里的人都说这家人被包工的给骗了,确实修了和没修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但是只要多加留心,就会发现新换的砖瓦都是相当牢固的,修缮的过程中是特意保留了原有的感觉——这反而更费工夫,不然也不会持续一个多月之久。
      动工期间,村子周围的孩子们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听说这些工人都跟附近的闲工、散工不一样,是从很远的哪个城里来的。这个消息传来传去,让孩子们都对这里非常好奇。
      他们时时在这附近晃荡,不为别的,就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乡下很多孩子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而且家人对他们的管控也相对宽松很多,所以好奇心依旧是驱使着他们行为处事的一个关键因素之一。
      起初,那些工人们用流畅的普通话和这些孩子们沟通,当然了,与其说是沟通,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警告、威胁和斥责,包括但不限于“呆在这儿的都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会被爸爸妈妈骂的”“呆在这里作业会写不完”等等。
      但是这样的话语无济于事。
      后来某天,这里的工人一反常态,他们想了一个办法,能让正在工作的工人安心工作,休息的工人也更有意思些——
      他们专门围出了一小块平地,把那儿作为休息区。休息区里的工人一边歇着,一边和孩子们聊聊天。
      与其无所事事乱逛,偶尔还要遭两句骂,孩子们更希望直接接触这些穿戴齐整、有专业护具和服装的工人——这些外来工人们对于筠里村孩子来说是很稀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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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的学生,我得更加增进我对乡土社会的了解再继续写下去。 我一定要种棵树出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