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酒后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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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吃过饭就好喝点小酒聊聊天，他尤其喜欢到程家来，得空就来唠唠嗑儿。
“你们别看程时长成个壮汉子，他照顾孩子可是很体贴的。”刘伯望着程时咯咯笑，是打趣，更是嘉赞。
照顾孩子？程时连孩子都有了吗？
一点儿也看不出啊。
余年感觉到有几分惊讶，又联想到吃蛋饼以及他昨晚睡的房间。
所以之前给他喂饭的时候那些动作……是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吗？
还有，余年睡的那个房间不会是程时和伴侣的婚房吧？？
那真是很抱歉了。
“孩子！？程兄弟，你都有孩子了啊！这太行了，真看不出来都当爸了。你这么有担当，待人好，难怪家庭美满啊，真幸福！”刘鲲打心底里更佩服程时了——是条汉子！
“确实还是孩子，但是是我妹。”程时解释道。
“对了，小月在初中还适应吗？你特意把她送到县城里去上学，那么远，你怎么想的。”刘伯听到自己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操作有效果，感到很满意，但没表露一点在脸上。
程时语气平静，但提到妹妹时眼神显出几分激动，说：“今早我接了小月的电话，她说学校挺好的，只是听不太懂英语课。去县里上学的话……刘伯，我想让小月和你一样离这里远远的，未来去外面奔个好前途。”
那一刻，程时的声音很轻，却又像是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远远的”三个字上。
说完，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仿佛那里藏着他无法说出口的执念——在筠里村，他这个哥哥能给的，从来不是锦衣玉食的承诺，而是一双推开牢笼的手。县城的压力或许更大，课本的铅字或许更密，但总好过让妹妹的脚印一辈子陷在这片贫瘠的泥土里。
刘伯抿了一口酒，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离乡时，背后也有这样两道沉默的视线。
山里的远行向来不是彻头彻尾的独行，有人留下，就有人拼命把另一个人推向光亮。山坳里的野草枯了又青，而人这一生，能攥住的春天不过几个。程时想攥着的，是妹妹的。
“好……好哇，小月人也上进，是个好孩子。她会争气的。”
气氛在此刻稍显沉重。
张鹏和刘鲲原本还带着轻松的面容，可现在轻松不起来了。
他们两个虽然只是在余家做事，但皮鞋锃亮，衣领挺括，连棉服袖口的金属袖扣都泛着矜贵的光。可当程时的话音落下，他们却感到空气像被突然抽干了似的，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两人面面相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茶杯是粗瓷的，此刻装着些浑酒，杯底还沾着洗不净的陈年茶垢。
张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他和刘鲲在福利院里长大，但也毕竟从小生活在繁华的A市，哪里真正能体谅一个山里人口中的“远”字？
诚然，那对程时也不是地图上的几十公里，而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房内的火光依旧显得朦胧又温馨，可沉默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把空间割裂成两半——一半是锃亮的皮鞋与亮丽的穿着，一半是磨出毛边的袖口和攥紧的、粗糙的指节。
程时察觉到了他们的沉默，却只是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酒。酒是苦辣的，但咽下去之后回味悠长。就像这世上的许多事——有些人生来就在山顶，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攀爬，可日子总归是自己的，咽下去，也就过去了。
他抬眼看向三个年轻人，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没有羡慕，也没有怨怼。
“人嘛，各有各的活法。”他语气平和，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小月能走多远，是她的造化；我能送她多远，是我的本事。至于别的……”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弧度，“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比给别人的。”
余年觉得程时像一棵大树——坦然，不卑不亢，宁静而可佩。
就像山间的树，知道自己扎在哪片土里，便安安稳稳地生长，但树会希望未来从种子里发出的小树苗去向更好，更远的地方。
无论程时是真的通透了还是仅是嘴上的自我宽慰，余年觉得他都值得被尊重。
刘伯喝酒上了脑，嘴收不住话，开始动情地讲自己是看着两兄妹长大的，说到多年前程时是怎么从鸡狗都嫌，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一夜之间成长了，撑起整个家；为了给妹妹取个好名字每天都跑到村里缠着人问，又是怎么在父母都失踪的情况下去各家帮着做事来让自己和妹妹有口饭吃……
程时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妹抱在怀里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程月”这个名字是他在刘伯的建议下给妹妹取的，当时的他觉得一旦给了名字，那就有了责任。
“小月不怕，哥哥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一个生命在那时对另一个生命做出了承诺，承诺延续至今，未来也将如此。
余年听得出了神，看着程时好久好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程时越听越觉脸上发烫，察觉到余年的目光，更是如此，轻咳一声偏过身去。
他刚一偏过身子就对上了刘鲲发红的双眼，略微有点被吓到。
刘鲲平日不怎么沾酒，这回也是喝大了。
光是看看倒也还好，毕竟又不会少块肉，怎料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程时……其实，程时肩宽背厚，刘鲲一把根本没抱得住。
“兄弟，你，你好牛，我敬你是条真汉子……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边说还边抽抽噎噎地干哭了起来，张鹏差点没被呛出刚入口的酒。
被熊抱着的主人公一时之间很是无奈，听刘伯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辛酸史”时他倒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在他看来这仅仅是过日子罢了，他没想到有人代替自己难过。
张鹏听着的时候也几回鼻子发酸，他想起和刘鲲在福利院里过的那些时日，感慨万千，但还没感慨完就看见自己好兄弟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没眼看！于是他伸手想把刘鲲从程时身上扒拉开。
但没成功。
刘鲲倒是不呜呜了，但跟在程时怀里睡着了一样。
程时叹了口气，无奈笑笑，抬手轻拍刘鲲的脑袋，又跟给猫理毛一样给他顺了顺后背，粘在他身上一米八个子的刘鲲才罢休，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坐回竹椅上睡着了。
张鹏把他打横抱起来，按余年的话先送他去楼上睡下。
此时此刻，喝了酒的刘伯也趴在桌上眯着了，对之前那场小闹剧并不知情。
余年的轮椅靠近刘伯的椅子放着，于是他干脆把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披在刘伯身上，但是站不起身来的他盖得不太好，还有隔得远的那一侧是露在外头的。
正在想怎么给盖好，就有一双指节分明而粗糙冷硬的大手拉过毛毯为刘伯盖好了。
当然，那正是程时的手。
低沉的声音传入余年耳中：“刘伯平日里睡眠差，这会儿也很快会醒，让他多眯一会，我去加点火。”
程时起身去厨房的炭坛里铲了些黑炭来，没用多久，它们就在桌下的火盆里成为发红的炭块。
原来拥挤的屋内现在一下子只剩两人还清醒着——余年不沾酒，程时没喝多。
“我们来这里，给你和刘伯添麻烦了。”余年抱歉地抿了抿嘴，语气很真诚。
“其实……” 程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木椅扶手，木纹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没添什么麻烦，你们来了，也挺好的。”
或者是担心干干巴巴的话没什么表现力，而且他向来不大擅长有什么表情，所以程时又补了一句：“你们来了，日子倒也新鲜些。”
余年知道程时说的是真心话，当对话的两个人都愿意敞开了说话时，想说的内容就会更多。
“你，”“我想……”。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反应过来了又同时都想把说话的机会给对方。
最后是余年再次开了口。
“我想问，你是怎么为你的妹妹考虑的？”余年问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嗯。”
程时知道他是好心，也明白从A市来的余年远比自己更有远见。
“小月毕竟才上初中，很多时候不切实际，未来长大一些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会尽全力支持她。不过如今，我打算让小月好好学习去上一所师范大学，将来……”
将来有份稳当工作，对吧？曾几何时，余年也是这样想的。
但其实，这其中有许许多多不确定的因素，尤其是对于山村里的孩子，他们在做选择时更加不能够大意，他们要考虑的因素更多，可是他们能获得有效信息的机会与渠道少之又少，以上这些余年都能够体会，因为他曾经也是一样的。
“将来做老师只是她的一个职业保障，就算不教书，我也一样希望她考上大学。我虽然没去过城里，但是我会努力让程月见见外面的世界，看看城里的学生们怎样学习，怎样为自己做打算，在师范大学，我想她能结识更多对生活有热情，乐此不疲的人。”
余年惊呆了，他几乎不能够相信这样的话出自一个从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甚至没见过城市状貌的人。余年为自己之前浅薄的揣测感到一丝赧然，他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易觉察的红晕。
“如果小月不愿意在外面生活，那她上完大学之后，也有哥哥养她。”说到这，程时咧嘴笑了笑，整个人看着有几分傻气，但落在余年的眼里让他心头一热。
程时也发觉自己话有些多了，他看向余年时，两人目光正好对上，彼此相视一笑。
“对了，你先前想说什么来着。”余年知道之前程时是有话要说的，于是就把话题引回去。
“哦，就是我想，”
程时正了神色，正欲将话讲出口时，之前伏在桌上的刘伯正巧醒了。
只见刘伯很缓慢地站了起来，背上的毛毯的一侧也随之缓缓滑落，不过还没沾到地上就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又慢条斯理地被叠得齐齐整整，最后搁在椅子上。
程时在刘伯要站起来的时候就起身准备去扶一把，而且也想捞着那毛毯，不过刘伯快他一步，他正欲开口说送刘伯回家就看着老人家似乎有话要说。
刘伯抬起手又抬高视线紧盯着程时看，然后食指在空中虚点几下。
他对着程时说道：“程时，好小子，生得也好。要是个小伙子，这就是旺妻相，要是个大姑娘……那也准是旺夫！”
余年和程时同时被刘伯逗笑了。
程时冲余年轻声解释说，刘伯醉酒时严肃许多，要是开始讲玩笑话了，那就是快要醒酒了。余年听了笑着嗯了一声。
这句话被刘伯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谁开玩笑了，我说真的，这是从老书里看着的……”
然后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在了余年的身上，老伯屈了膝盖，仔仔细细看看余年，余年也就微笑着让他盯着。
“这位小友一身贵气之下还藏了颗‘狠心’。相貌堂堂，仪表端正……也是个旺家室的。”
刘伯说得很认真，脸色也看着煞有其事。余年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经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那就谢过刘伯了。”
余年笑的时候脸上多了几分血气，现在的笑是发自内心开怀的笑，这样的笑也让程时的嘴角带起弧度。
之后程时向余年交待了几句就搀着刘伯出门了。
余年看看手机锁屏的时间——才刚好晚上七点半，并不晚。
他又想到程时出门前对他说的话。
“请你等我回来，也麻烦今晚稍晚些睡吧，我想拜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