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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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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谷雨本来没有名字。
那年春天比往年要冷一些,清晨就开始下雨,一直到下午也没停,天阴沉沉的。陈谷雨他发着高烧蜷缩在巷口的废料堆旁,被雨浇的瑟瑟发抖,然后还被路过的陈恩泽不小心踢了一脚,好悬没送他直接上西天。
陈恩泽听到哼唧的动静吓了一跳,以为是野狗,没想到是个看着三四岁的孩子。
也不怪陈恩泽认错,当时的陈谷雨又瘦又小,身上脏兮兮的,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用陈恩泽的话来说——根本就没有人形。
要是放在以往,陈恩泽最多是给人塞点钱,或者给人买点东西就完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十里八乡无家可归的孩子多了去了,他又不是圣人,不能每一个都管吧。再说了,他自己的日子还一脑门官司呢,哪有功夫管这些。
但那天,陈恩泽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或许是一脚踢出了愧疚感,也或许是那一只抓住他裤脚的手不知道拨动了他哪根心弦,又或许是哪天实在太冷了,雨丝顺着凉风往骨头缝里钻,连他一个成年人都起了一身鸡皮,何况是个没衣服的小孩呢。于是他脱下外套把小孩抱进怀里送去了医院,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孩子轻的跟一张纸一样。
也算是陈谷雨命好,正好那天被陈恩泽踢了一脚又送去了医院,否则他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年的春天里,或许好几天之后才能被人发现,然后拿破布一卷,随便埋在哪个地方,成为一只飘荡的孤魂野鬼。
反正他命不该绝,医院的医生说他有严重的肺炎,若不是今天送来估计也活不过明天,他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病情反反复复,好几次游离在生死线的边缘,都硬生生挺了过来——连医生都夸他命硬。而且,医生和护士和他交流之后发现,这孩子其实已经八岁了,只是因为营养不良,才看起来这么小。
期间陈恩泽并没有一直照顾他,而是上蹿下跳的攒钱借钱,给他付医药费。
陈恩泽家并不在云江,而是在西南的一个小城普宁。小城地处偏远,民风质朴,但以茶叶闻名,是远近闻名的“茶乡”。陈恩泽的父母是当地的“茶王”,内销外贸做的风生水起,就等着这根独苗接手他们的生意,过一辈子安康富足的生活。没想到这金枝玉叶的独苗竟然长成了“混不吝”,在二十岁这年和家里拍板宣布要出去参加“革命”,气的家里的祖父当场卧病不起,陈恩泽的父亲关了他几天,在某一天送饭时却发现人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封手书,洋洋洒洒的写了几页,中心思想就是:对不起啦爹娘,你们关的了一时关不了一世,我去闯荡了别记挂我。气的陈父在祠堂里烧了三柱高香,向列祖列宗告罪,怎么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陈母在家抹了几天的泪,茶不思饭不想,陈父心疼妻子,夫妻俩彻夜畅谈,最终说服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次日夫妻二人双双顶着黑眼圈,吩咐佣人在普宁开三天“善宴”,全城老小都可以来吃,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就当是为这臭小子积福。
陈恩泽辗转多个城市,最终留在了云江。他倒也没有那么冷心冷情,说出去闯荡就真消失了。他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回家,说说见闻,也让父母放心,就是没留地址,让他爹想抓人也没处找去。
他本就是闲散公子哥,前二十年人生也没有学什么傍身的本领,只有一腔热血和激情——又不能当饭吃,所以在云江做活四处碰壁,最后还是金煜旗下一家布行收留了他,让他做个算账先生兼杂工。彼时金煜还是周怀瑾的父亲周仲仁管理,掌柜的收留陈恩泽也不为什么别的,就是看这孩子热心,眼里有活,要的不多。说得难听点——能当牲口使。
所以陈恩泽当时并没有什么钱,每个月攒下来的那点月钱已经全砸给躺在医院的小孩身上了,但他还不见好,于是只能到处借。后来他打听到周仲仁还经营着一个慈善机构乐善会,于是厚着脸皮求到人家门口。当时十几岁的周怀瑾还和陈恩泽打过一个照面,不过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只记得他那条黑底红波点裤子丑的出奇。
周仲仁同意了他的请求,陈恩泽拿着这笔钱结清了医药费,一个月后将完全康复的小孩带到了自己那间破屋子里。还给他起了名字,说是在谷雨那天认识他的,就叫陈谷雨吧。
陈谷雨就这样跟着他生活,勉强算是有一个家。
陈恩泽开始带孩子之后,突然发现他不能再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了,陈谷雨虽然吃的不多,但身体底子太差,三天两头进医院,简直要把药当饭吃。陈恩泽只能变着法的给他加强营养,还不能太油腻,要不然不消化,上吐下泻又折腾几天。
陈恩泽咬牙,真想给当时鬼迷心窍的自己一巴掌,这捡回来的那是孩子啊,这不活祖宗吗?但捡都捡了,总不能扔了吧。而且这小崽子懂事得很,还没灶台高呢,就试着给上夜班的陈恩泽热饭。心虽好,但下场就是差点把房子点了。邻居火急火燎地找到他上班的地方,撂下一句家里着火了,差点就吓得他灵魂原地出窍。
等他大汗淋漓地跑回家,看到陈谷雨木着脸坐在门口,身上被烟灰熏的黑乎乎的,心里的大石才轰然落地。但他又惊觉那小崽子的肺不能受刺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人面前,抓着他的小身板上下左右地检查:“烧到那里没有?喉咙难不难受,被烟呛到了吗?”
陈谷雨还是木着脸没反应。
陈恩泽急了,又撩起他的衣服转着圈地看,语气也急厉起来:“说话呀,你想急死你哥是不是?!”
陈谷雨哇的一声哭开了,他用手胡乱地抹着眼泪,在自己沾着烟灰的脸上创作出了水墨画,“对、对不起哥哥…我只是想给你热点吃的……”
陈恩泽的脾气在小孩脏兮兮的眼泪里泡成了渣,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陈谷雨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兄弟俩最后在邻居家借宿了一晚。从那之后,陈恩泽就把陈谷雨托付给了邻居李大婶,说每个月给她钱,让她帮忙带一阵。李大婶是个和善的热心女人,家里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平日里总是笑的见牙不见眼。听完陈恩泽的恳求她马上点头:“小陈呀你看你还说这话,小雨多乖的孩子啊,你专心忙你的,刚好我家也冷清的很,有孩子陪我还高兴呢。什么钱不钱的,快别提了。”
陈恩泽:“李姐,我知道你人好,但一码归一码,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说完硬把钱塞到李大婶手上,嘱咐了陈谷雨几句就开始了他神龙不见首尾的生活。
陈恩泽白天在布行上班,晚上上夜校学语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云江的一个大型外贸公司做对外业务,收入翻了几番,带陈谷雨搬进了新家,还在家里请了一位做饭的佣人,小谷雨再也不用踩着板凳给自己热饭了。
在外贸公司干了几年,陈恩泽认识了一个法兰克人叫拜尔,此人是个坚定的基督徒,家中有些政治背景,被派来苍岚做法兰克领事馆的一个闲职。他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就想聆听圣音,天天向主忏悔,还要抓着别人一起忏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折腾建立了这个教堂,在云江开启了传教之旅,也就是云江基督青年会的前身。
拜尔给陈恩泽传教传了好几年,也没把这人拐进耶稣的麾下,只是把两人传成酒肉朋友了。但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上帝跟他说让他救救可怜的孩子,他趁一次聚会把这个梦和陈恩泽一说,陈恩泽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一拍桌子说我们建个收容所吧,就放在教堂后面,拜尔拍案叫绝,两人一拍即合,你出钱我出力,开始了快乐的捡孩子之旅。
时光荏苒,近十载光阴踏马而过,陈谷雨好好地长到了16岁,但是还是比同龄人瘦小,这些年陈恩泽变着法地补也没补回来,还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中。
陈恩泽看着陈谷雨远去的背影,头疼地抓了抓他那一头稻草,这下更分不清是鸡窝还是头发了。他心想:怎么越大越难管。
周怀瑾趁着二人被纠缠的功夫,溜进了最右侧的白色小房子里,和里面的大夫打了个照面——那是青溟会的人。
周怀瑾冲他点头,压低声音道:“按计划走。”
不出所料,埃米尔和陈恩泽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在了解完青年会的工作后立刻拍板决定由其作为自己和乐善会的第三方,并决定每年额外掏一笔钱捐给青年会,用作孤儿收容的日常开支。
陈恩泽乐不可支,抓着金主的手恨不得磕三个响头,还拿出一件说是压箱底的花衬衫作为礼物送给埃米尔,说是感谢他为孩子们做的贡献。周怀瑾看了一眼,浅蓝底,上面画满了红的绿的紫的花,他想笑着夸几句,但实在昧不了良心,半天只憋出一句:“挺喜庆。”
陈恩泽兴致勃勃地拉着埃米尔讲解:“这上面都是牡丹啊,是苍岚最漂亮的花,你看到这图案了吗,都是绣娘一针一线亲手织的,我一次都没舍得穿!”
埃米尔惊叹:“这简直是艺术品!太感谢了!”
周怀瑾:“……”
捐赠的问题就这样告一段落,埃米尔和陈恩泽哥俩好的你送我我送你,在教堂门口依依惜别,还约定好第一批物资到的时候一起吃饭。
出了教堂后,埃米尔和周怀瑾告别,说要去赴他父亲的朋友的约,也就是大使馆帮他准备房子的那个。周怀瑾点头应了,帮他叫了个黄包车,看着人走远了。
今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落定了一件事,周怀瑾只觉得刺目的阳光都很合他的心意。来源问题暂时是解决了,但后续怎么运作还需要好好计划。还有林仲南的药厂,也得赶紧提上日程。
想到林仲南,周怀瑾不禁想到那孩子,也不知道林安在做什么,最近埃米尔的事折腾的他焦头烂额的,也没怎么顾着林安,想起之前自己还说要多关心,周怀瑾生出一份愧疚,决定要找个时间再给林安送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