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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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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林安梦到了周怀瑾,梦到了学校顶层的小阁楼,梦到了一件往事。
那是一个阴雨天,天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裹着潮气斜着打进阁楼内废弃的课桌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浮灰。林安坐在天窗正对面,睁着眼数斜斜的雨丝。这里是他偶然发现的,已然废弃很久了,不用担心有人突然闯入,也就可以放肆地倾泻自己的情绪。林安已经烧的有点晕了,高烧带来的畏寒让他打了个寒颤,蜷缩着抱紧自己,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前天晚上他就有些不舒服,只以为是小感冒,吴妈给他煎了一副药,吃下去也不见好,今天似乎烧的更厉害了。
楼下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皮革鞋底重重碾过每一级台阶,震得生锈的铁扶手簌簌落灰。阁楼木门被推开,吱吱呀呀地声音惊醒了即将进入浅眠的少年。眼前映入一个高大的身影,周怀瑾快步走近,白色的衬衫被雨淋出半透明的颜色。有学生向他报告,林安已经不见了近两节课,于是他丢下写了一半的教案,闯进雨里亲自寻人,甚至忘记了带一把伞。
"林安!你…", 尾音突兀地哽在喉间。昏黄的光晕里,少年蜷在角落,无端地让人想起折翼的天使。
"你逃课是来这里睡觉?"周怀瑾一路上的焦急在看到林安后被扑灭,转而腾升为怒火,他还想质问,却在触及林安肩膀时瞳孔骤缩——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少年衣服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不正常的潮红。
“你发烧了。”周怀瑾的手覆上少年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颊,温度烫得他心惊。
林安在这时无意识地蹭他掌心,似是认出了面前的人,"好冷…"周怀瑾身上也只有一件衣服,听闻此话只得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走,老师带你去医院。”
仁济堂的青砖地沁着药香,周怀瑾半扶半抱着林安跨过门槛。坐堂的老先生从镜片后抬眼:"哟,周先生这是......"
"劳烦李大夫,我学生,高烧不退。"周怀瑾将人安顿在竹榻上,拉过小几坐下。
银针在火焰上淬出幽蓝,李大夫拈着三棱针转向林安:"忍着些。"林安烧得昏沉,却本能地往后缩,随后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别害怕。”周怀瑾抚慰道,“很快就好。”
施针很快结束,李大夫嘱咐林安先躺着休息一会儿,吃了药再走,林安闭着眼点头,却感觉到周怀瑾将手抽走。林安皱眉,睁开眼想伸手去抓,却只看见一个走远的背影。他突然又感到没来由的冷,寒气一分一毫地钻入他的骨髓,激的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学徒将药端来时,苦涩的气味令林安几欲作呕,但他还是忍着恶心抬碗喝下。药快见底时,他余光瞟见了那个身着衬衫的身影,一吸气,药汁顺着气管向上,把他呛了个天翻地覆。
伸手擦去呛咳出的泪水,林安问正在给他拍背的人,“老师刚刚去哪里了?”周怀瑾摊开手心,上面是油纸包的一小包蜜饯,“给你买东西,想起小时候喝药总觉得苦,母亲就会备好蜜饯哄我。”周怀瑾拿出一颗放进林安手里,“吃了会好些。”
丝丝缕缕的甜沁入舌尖,甜蜜充斥了少年空荡荡的躯壳,他只感觉四肢百骸通过了暖流,把身上的寒气尽数逼退。林安飞快地擦了擦眼角,转过身不让周怀瑾看见他眼角的潮红,掩饰般轻声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周怀瑾笑了笑,将剩下的放至他眼前晃了晃,逗他,“那剩下的我拿走了。”
只见一只手迅速地将油纸包夺了过来。
李大夫从门外进来,手里拎着几包药递给林安,"今晚再吃一次,剩下的每日两次。”又转头看向周怀瑾,“今夜最好有人守着,如果再烧起来要尽快来找我。"周怀瑾点头道谢,带着林安起身告辞。
一番折腾,已到了傍晚时分。穿过济仁堂的大门,周怀瑾对林安道,“回家好好休息,今晚让大人照看些。”林安点头,周怀瑾伸手拦下黄包车,“我送你回去。”
林安靠在黄包车的软垫上,任由落日的金光打在自己的身上,在他周身蒙上淡淡的光晕。周怀瑾看着他仍然不太舒服的样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幸好烧退了大半,“家里大人在吧,一会儿我和他们说,明日不必来学校了。”感受到师长手心的温度,林安突然非常抗拒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宅子,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似是呓语,“不在。”
“嗯?”周怀瑾没听清他的话,侧身过去让他再说一遍。
林安突然看到了周怀瑾身上的痕迹,衬衫上的雨渍干了后仍留下明显的印记,他的先生,领口扯开了两个,裤脚粘上了几粒泥点子,平日里总是梳的板正的头发此时掉下来了两缕,却离他很近,在认真倾听他说的话。
这位永远从容板正的周先生,他心中谪仙一般的人,竟为他沾了满身尘。原来竟也有人,愿意为他奔走。林安的指尖攥进掌心,他像个感受过温暖就再也无法忍受桥洞的流浪汉,只想飞扑着靠近火源,哪怕烈火焚身。他无力地重复:“不在,都不在……”
“都不在?出去办事了?”林安此刻已没有精力再编出什么谎言,他极力压下喉咙的阻塞感,认可了周怀瑾的话,“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黄包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夫刹住车,“先生,到了。”
大门上的铜环泛着冷光,周怀瑾望向紧锁的门,又转头看向缩在车角的少年,“令尊令堂外出几日?” "三...三天。"谎话就这样涌出喉间,林安看向林家的大门,只觉得刺眼的几乎令他流出泪来。
“既然这样…”周怀瑾思索着,似是在犹豫是否合适,“要不去我家住一晚。”
林安猛地抬头,撞进周怀瑾的眸光里,余晖将那人惯常的冷肃神色泡得温软,眼角眉梢和垂下来的两缕发丝都仿佛暗含着某种默许。
"会不会..."少年喉结滚动,把"太麻烦您"咽回去,"会不会耽误老师备课?"
周怀瑾已倾身吩咐车夫调头。不冷不燥的风吹过他的发丝,刮来了他身上一贯的沉沉的木质香味,"无妨。"
周怀瑾的居所是云飞路上新式里弄的小洋楼,客房铺着木地板,床边是周怀瑾不知从哪里淘回来的天青色羊毛地毯,上面绣着水纹状的图案,一圈圈像泛起涟漪的湖面。林安陷在弹簧床垫里,身上是周怀瑾给他随手拿的一套自己的家居服,他把头埋进臂弯,味道熟悉得好像一头跌进了老师的怀里。
浴室的水声响起,安置完林安后,周怀瑾终于有时间换下他被雨淋湿的衣服,让温热的水洗刷掉一天的疲惫。顾不上享受,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小家伙,周怀瑾匆匆忙忙擦干头发,从药箱里翻出体温计,往客房走去。
客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林安撑着胳膊坐起来叫人,“先生。”
“好点了吗?”周怀瑾抽了旁边的枕头垫在人腰下,让林安靠得舒服些,自己则坐在床边甩了甩体温计。
"含住。"体温计抵上唇瓣,周怀瑾已换上深灰色棉质家居服,袖口挽上去一截,露出了几道擦痕——下午去找人时不慎蹭的。林安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浴液香,混着一丝中药的微苦。
"三十七度八,烧还没退。"周怀瑾就着台灯光查看体温计,"两小时后再测看看。"他将体温计放至床头,站起身,“我把药端来。”
发黑的药汁让林安看着都犯恶心,还没入嘴苦味就已经萦满了鼻腔,他下意识地皱起眉转过脸。孩子气的小表情被周怀瑾看了个十成十,师长笑着逗他,“喝完给你糖吃。”
可能是发热将他名为害羞的那根弦短暂性地烧断了,林安将药一仰而尽,然后将空碗举给周怀瑾看,“喝完了。”活像个求表扬的幼儿园小朋友。这下周怀瑾是真被逗乐了,他低低笑了两声,眼角眉梢都惹上笑意,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梨膏糖,递到林安嘴边,“真厉害,表扬你。”
理智回炉,林安倏地一下钻进被子,露出发红的耳尖,一声不吭地装蘑菇,然后被周怀瑾揪出来,塞了一块糖在嘴里。“睡吧,好好休息病才好得快。”周怀瑾将台灯光线旋至最小,又给林安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出去了。
子夜的汽笛声隐约传来,林安在昏沉中醒来,正看见周怀瑾在客房的书桌上伏案写些什么,台灯的光打在他的侧脸,留下一小片阴影。林安盯得入神,却在周怀瑾转头看他时蓦然闭眼。
脚步渐近,手边传来明显凹下去的触感,周怀瑾的声音在昏暗的环境中愈显低沉,“醒了?”林安不语,"装睡的人睫毛会颤。"林安屏住呼吸,最终在温热的掌心下落了败。周怀瑾掌心贴着他的额头,“烧退了,还有哪里难受吗?”林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想喝水。”
周怀瑾:“好。”
床头灯被扭亮,一杯温水被放在手中,林安坐起身,在周怀瑾的注视下小口啜饮。“老师刚刚在写什么?”林安将杯子递给周怀瑾,“一些教案而已。”周怀瑾接过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再睡一会儿吧。”
林安乖顺地躺下,“老师去忙吧,不用守着我。”
“你睡你的。”周怀瑾没拒绝也没起身,轻轻拍了拍被子,垂下来的目光让林安无端地想起庙宇中悲悯的神明。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划过周怀瑾微凉的眉骨,然后向下,顺着鼻梁到嘴唇。柔软的触感像电击一样惊醒了少年,林安猛地缩回手,脊背冒出几滴冷汗,惊觉自己越过了某条隐形的警戒线。
我在干什么?他心神俱震,侧过脸不敢看周怀瑾的反应。
周怀瑾似乎并没有指责他的亵渎,而是保持着惯有的神色俯下身来,柔软在他的嘴唇上一触而逝。林安在骤然放大的心跳中听到了神明对他的判词,“快些好起来吧。”
林安猛地睁开眼,现实与梦中的心跳诡异的合二为一。视线中熟悉的装潢让他回过神来,原来是一场梦。
林安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过激的心跳,然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身下的狼藉。
一口气颤抖地从肺底呼出,耳边想起了周怀瑾梦中的最后一句话。迟了,原来他的病,已经从从灵魂深处开始溃烂。
其实那个夜晚,林安并没有醒来,而是一觉睡到了天亮。他睡眼惺忪地走进客厅,看见周怀瑾端着豆浆油条立在晨光里,招呼他过去吃早餐,他在这氤氲的烟火气里,尝到久违的"家"的滋味。
而现在,当时的场景却仿佛在他的干预下扭曲变形,腐烂变质到令人心惊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