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


  •   第二天,陈澈踏上了去往厦门的火车,全程三十小时。行李只有几件衣服、洗漱用品,和一台相机。

      一个隔间六人铺,下铺的大爷有脚臭,还没什么自觉,翘个二郎腿倚在窗户边,边刷视频边抠,音量键调高,味如熏肠,上铺的小孩来回闹腾,猴子似的,上窜下跳,百来公斤重的阿姨在笨拙往上爬,踩到陈澈的脚,连声道歉,要给她塞奶片吃,中铺高不成低不就,躺也难受,坐也要弯半截脖子,背挺不直,陈澈耐不住,要下床,可许多人把鞋子摆在底下,不放好,乱作一气,她找了半天也没凑齐自己的一对,倒是小脚趾磕在了踏板上,紫了一块。

      哐啷哐啷,一声鸣笛,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动了,天是白的,地是白的,雪是白的,千山万树仿佛生来就缺少颜色,糊成了一块,等哐啷了一会,驶出站台,视线豁然开朗,高山连绵成排,琼枝玉树如画,雾凇似冰似雪,非冰非雪,像一颗颗远古却轻灵的守护者,披云带雾,体内桴鼓相应起属于北方深冬的回响,注视着小小的列车,小小列车中更小的人。

      “咔嚓”

      陈澈举起相机,拍下旅程的第一张照片。

      女孩笨拙摆弄着相机,不甚熟练,调了好久,才把刚才拍的一枚照片调出来,观摩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便不自觉笑了。

      陈澈自认是一个自私自利、临财苟得的人,直到今天,也依旧这样想。

      不这样就无法保护自己,这是底层人的生存手段,别无他法。但这次说不上为什么,为了一个人,把自己全身积蓄掏净,踏上这么远的道路,从北方走向南方,从深山穿过直到大海,只为了想把这张照片带回给她。把这些她无法亲自踏足的地方,装在这个小小的相机里,带回去。

      窗外的风景还在飞驰,窗户未开,暖气充足,陈澈遥望这个自己如此鄙弃、却生养了自己的故乡。心中如风掠过。

      从北走向南,同一个季节,却气候陡变。北方的冬天生硬,南方阴柔,不下雪,且绿叶抖擞。尽管如此,她刚一下车还是被这里潮湿的冷风冻到了。

      上了地铁,又困又累,地铁在隧道稳而快地飞驰。刚闭上一会眼睛,一束光亮骤然绽开,陈澈睁开眼,地铁在海面上腾空飞过,穿云破雾,波涛安悠,几见尘飞海竭,眨眼之间,掠过一片碧蓝、自由的大海。陈澈趴在玻璃上,瞪大眼,顿时淹没了睡意。

      到了站点,就听见站内开始播报,恰恰恰,一个字也没听懂,以为没睡醒,愣在出站口,堵在后面的人推推搡搡,她这才慌忙逃出。后来才知道,那是闽南语。包括尴尬和窘迫,这些独一无二的体验,陈澈第一次产生了,我要用笔主动去记录什么的想法。

      离开熟悉的环境,陈澈也算是蛮怯生的类型,秉持着不讲价、不对视、不多问的愣头青三原则,成功被无良商家狠狠宰掉一半预算。

      刚下火车,她就被黑车司机盯上,不打表、一口价,嘴上说着我本地人,没人比我更熟路,就被人带着从小街小巷的犄角旮旯里绕了十圈,价格直翻三倍。因为出来时是头脑一热的决定,也没做什么攻略,接下来才叫被坑惨了。

      找家饭馆吃饭,被坐地起价。想上岛拍摄,一不留神买了限时限码头的船票,价格还比别人高出一截。为了方便出行,租了一辆小电动,往景区旁一停,刚要走,不知道哪窜出来个精神奕奕的老太太,吨的一下横在马扎上,给钱!什么钱?看车费!我车有锁。你电瓶又没锁,丢可了别找我。这车的押金要五百,陈澈只好憋屈地老老实实挨宰,后来一路骑回去,因为没戴头盔,这押金钱在路上就给罚没了。为了能短时间拍到更多地方,还报了团,结果被扣下来买了一堆特产干货,损失巨大。

      旅游该踩的坑,她是一个没落下。本来预计在这里逗留一周,在第五天的时候,预算就宣告赤字。仔细一合算,连回去的车票钱都要不够了,于是连夜退了最后一天的房钱,自己领上大包小包,去火车站过了一天一夜。

      她用最后的积蓄,订了一张回程的火车,清晨出发,隔一天,午后到达,晚上正好能赶到病院,再过不久,就能见到边小雪了。

      陈澈盘坐在地,拿上一只圆珠笔,从包里掏出来打印好的照片,一张张翻看。

      旧街一整条的南洋骑楼建筑、妈祖像、大道公、渡轮行经划下的笔直水浪、被螃蟹夹到的脚趾、越吃越多的面线糊、在夜市上一大包的炸五香、又香又烫的大肠猪血粥、连续三天都去光顾的沙茶面、北山龙潭、虎溪夜月、以及无数张——日日夜夜的海。怪不得小雪向往,这里真是美极了。

      当成日记那样,每看完一张,就在后面写下当时的心境、遇上的事、碰到的人,翻到一些景点时,不免变成了对宰客长篇大论的吐槽,一张五寸四方照片,位置都不够写。

      女孩就这样,想着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也正想着自己,在嘈杂无序、摩肩接踵的候车厅,一人静悄悄的,坐一整天,写下了上百张这样的相片,并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有人将它们启封。女孩写累了,抬起头,巨大宽广的拱顶遮断了大部分太阳,陈澈却想,举头三尺有神明,光会照到每一个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人身上。

      当第二天陈澈昏沉沉醒来,临近上车的点,掏出手机确认入站口,一看微信,居然有十几条未读,来自备注——小雪妈妈,六十秒语音,排山倒海。女人急急错错说了很多,一条条往下自动播放,滴滴滴响了十三次,十三分钟,陈澈只听到了六个字——边小雪病危了。

      从昨夜开始吐黑水,大小便失禁、瞳孔无反射,昏迷至今,只剩下喘气,时日无多。陈澈在原地呆愣了很久,回过神第一件事,退票。第二件事,查飞机票。最近一趟当天下午四点,一千一百二,四小时。算上退款的钱,她身上只剩下五百出头,根本买不起。

      陈澈慢慢蹲下来,头脑发胀发昏,一阵生理性反胃,嗡得一声后,世界安静。但根本来不及产生悲伤,也来不及呕吐。

      现在十点,五点的飞机,从这里坐空港快线到机场需要一个小时,机票可以当场买,她需要在四小时之内,想办法再凑六百块钱,可是,怎么凑呢。

      当东西——不行,她包里零零碎碎被导游强迫买下的垃圾,充其量只值三百,而且车站机场本身就有特产店,谁会买陌生人手里的东西。偷——不行,没有多少人会在身上带现金,如果被抓,更回不去了。乞讨、跟陌生人借——倒是可以试试,但不确定性太大了,根本没有办法保证能凑上。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办。相机——陈澈愣愣地看向手里的相机。对,对,相机,这台单反至少价值五千,只要想卖,六百绰绰有余,可是这台相机是边小雪的,边小雪给她的,她怎么可以——

      要快点,要快点,要再快点才行。

      陈澈忽然平静理智的可怕,两眼充血,愣愣发直。来钱最快、交易最快、一别两清的事,她不是一直知道吗。

      她木然地拿起手机,电量五格,濒临崩溃。在她面前一个人来,另一人走,互相推搡,嘈嘈切切,登上自己本该也一同登上的一班列车。寻常百姓,寻常人家,寻常生活,一种从未被损坏过的无知。无知未必单指贬义,它可以是一种体面而涉世未深的幸福。而陈澈,从一出生就注定不会拥有。

      她点开地图,搜索了一家离这里最近的地下酒吧。所有东西抛在原地,只带走了照片、相机、与自己一具破瓦颓垣的□□。

      小雪,四小时还是太长了。我怕会来不及。

      我想要见你。

      拥抱你。

      告诉你,我爱你。

      -

      “阿澈。”

      “阿澈!”

      正午烈阳,一束白晃晃的太阳直刺下来,隔着眼皮,蛰疼。她撇开头,想避开,另一双手伸过来,把她的脸强行掰正,“你还想继续睡下去吗。”

      “唔。”陈澈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张白净、蜂蜜一般甜的小圆脸,上面有淡淡婴儿霜的味道,闻起来很香。

      “小雪?”陈澈一个猛子坐起来,揉了一把头发,又搓了两下脸,初春刚至,春幡春胜,空气干燥微凉,总体来说还算温暖,却还是让她的脸有点开裂。等等,初春?

      “真是的。”边小雪站起来,“哪有把人叫出来自己却睡着的。”随后小声嘟嘟囔囔,“难得我穿了新衣服。”

      “新衣服。”陈澈现在真有宿醉后的感觉,头疼欲裂,豆大的冷汗涔涔往下落,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以至于睁开眼,都没能看出边小雪的变化。她一上来就犯了跟女孩约会的大忌。

      边小雪站在原地转了一圈,笑盈盈地说,“好看吗。”

      女孩穿了一件薄荷绿的吊带连衣裙,上面是一些纷沓的小碎花,底衬是一件竹节砂的灯笼袖衬衫,胸前两枚棕色纽扣,花边领,鹅黄结,底衣料子薄透,裹住两管象牙似的小臂,像温牛奶里间歇浮出的谷物麦片一样若隐若现。低跟皮鞋让她整个人高了一分,但依旧是个小矮个,如果她来咬自己一口,大约只能咬到下巴的位置吧。

      今天的发型也跟往常不一样,又厚又长的黑发垂在腰间,辫了几束发,样式似乎很复杂,想必下了一番功夫,但陈澈不懂,只是单纯觉得好看,乖巧的小腿袜,衬上一枚苹果切面的发卡,腕上正发出蓝色晕彩的月光石手串,什么叫灿烂炳焕,不过如此。

      “好看。”陈澈木木地答,自己也觉得干了,挠挠鼻子,想再挤出点夸赞,但脑子一热,脸的散热也跟着过载,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自己一件印花T恤大裤衩,穿烂了都没舍得扔的双星劳保胶鞋。跟人家一比,不是一个维度。自惭形愧。

      “算了,看在夸我的份上,原谅你。”女孩付之一笑,走上前,挽住陈澈的手臂,“走吧。”

      “去哪。”

      “你是真的睡傻了。”边小雪佯装生气,脸气鼓鼓的,“不是说好了要去逛街吗,逛——街。开春了,不出去走走的话身子都要锈掉了。”

      头还是很疼,脑子里的一坨冰像是冬天的遗老,顽强不屈,硬挺挺地扎在里面,陈澈想吐、疼得看不清脚下路,忘记了什么,却也想不起来,心惶惶不安地跳,而女孩的手心柔软温热,是握住她唯一的真实,让人忍不住去紧紧攥住浩瀚冷海中的一片浮木。

      陈澈一直认为,春天是一个很短暂,也不易被保留的季节。花会开,柳丝长,鸟归来,深红浅红,冷暖空气的此消彼长,这个季节的事物错综而交织,平整温柔地蔓延,你没法单取一只花,说它叫春天,也没法豢养一只燕,说它叫春天。

      女孩走在前头,小个子牵着高个子,像只幼猫,一踮一踮地走,裙边乱晃,发尾勾起几个雀跃的小尖,飞来一阵青苹果的香,悠悠荡荡的碎花要从衣服上掉下来,白绿黄粉,掉进湿润的春潮里,沐浴阳光,被风吹一口气,再长出来。

      陈澈踉跄地跟在后面,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这个季节的锚点。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