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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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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旬的清晨,外面已经彻底迎来冬的景象。
滴水成冻,雪有足膝高,大汉们奋力铲雪的吭、吭声已经成为准时准点的闹钟,撒盐车每天卖力工作,坚冰奋力抵抗。落后的老巷子不提供暖气,家里也没有棉被,许多老人都会在冬天挺不过去,死在家里了,也有自己烧炭取暖,当天就窒息的,等春天一到,味散出去了,杂草从那些土泥砖缝里簇拥着尸///体疯狂生长,才会被人发现。陈澈不至于抗不过去,却也熬得很,报纸封窗,夏天的衣服叠三叠,塞在被子里增厚,去捡别人不要的锅子,用来烧火。冻疮是第一个难过的坎,往年十个指头要依次烂过去,今年半数时间都呆在暖房,好一点,只烂了四个。
冻疮让人入睡难,醒来也难,捂热后又痒又疼,化开的血粘死在棉被和毛絮上,扯下来要做好十秒的心理准备。因为反复受热上冻,结痂后很快就会掉,掉了后越来越烂,又得挨一遍疼。陈澈十个手指的关节都有轻微变形,附近的纹路也是崎岖不平的。她讨厌冬天。
今早出了个大太阳,陈澈难得多睡了会儿。冻疮和手心的伤口一齐发疼,赖床可以短暂规避这种疼痛。等再醒来时,日上三竿,她诧异地发现,居然没接到换班电话。
当陈澈赶到时,是边小雪的妈妈一直守在床边。女人眼皮子肿胀,青黑交加,白了大半的头发散成一片,也没能重新拾掇,脖子后交叠的褶子堆了三层,浑身的气力都泄在一张小板凳上,肉流下去,把板凳遮掩得看不见,一双肉而胖的富贵手粗纹密布,十分颓废。
而边小雪——正卧伏在床上,刚吐完两盆酸水,舌头发黑,瞳孔有些扩散,疼得小小一块肩胛骨在单衣下打颤,把自己缩成一团,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哼鸣,身体状态已经趋近于恶病质。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阿姨。”
“妮子,你来了。”小雪妈妈先是愣住,随后意识才跟上□□,揉了两下眼睛,笨拙地转过身苦笑了一下。
“小雪她。”
“我和他爸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不让孩子再受罪了,剩下的时间我们会好好陪闺女,你不用再来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陈澈伫在原地,好像一道当机立断的闸门,把自己闸在了外面,里面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她想说什么,话到喉头,才发觉自己一个护工,一个外人,一个跟边小雪仅仅有露水之缘的人,有什么去置喙的资格。拧紧的拳头,只好慢慢垂落。
“阿姨。”她犹豫地开口。
“你和叔叔也要休息,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来换你们的班,不要工钱。”顿了一下,补道,“我只是想陪陪她。”
忽然边小雪又开始剧烈咳嗽、咳血,一张白纸巾递出去,鲜红地落在地上。病床的摇臂震得嘎吱作响,手臂垂下时,暴露出大片的针孔和皮下出血点,像一根纤细却斑驳的枯枝,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外面是蛀的、焦的,里面已经干了无生气。
陈澈深吸一口气,没勇气再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外面天寒地冻,刚化开的冻疮又开始钻心刺骨地折磨着她。
后来再见到边小雪,是过年时的事了。
除夕夜当晚,陈澈一人徘徊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街道,长辈在家筹备年夜饭,小孩和年轻人出来放炮仗、呲花棒,还有刺耳的窜天猴,偶尔有车辆驶过,后视镜挂了一个小小的红灯笼,在风里东摇西摆,煞是可爱。
风雪交加,热火朝天,两个如此相悖的特质融合在一起,无论几次陈澈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她闻到哪家传来家常小炒的香味,没忍住走近,到了楼下才发现,家家户户都有不一样的味道,一楼在做辣椒小炒肉,二楼在顿一锅卤猪蹄子,三楼在煲鸡汤,四楼隐约有面皮的小麦香,再往上就闻不到了,她就像一只流浪的狗,在到处偷别人家中残羹剩饭的余香,望梅止渴。
一个星期了,边小雪的父母没有联系她,她也没有主动去探望边小雪。现在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又走了一会,没什么可逛的,实在冻得受不了,正准备回去睡觉,手机忽然响了,是边小雪的妈妈。她邀请陈澈来吃年夜饭,说包了饺子,还买了一些卤煮。陈澈百般推拒,不好意思打扰、我一个外人不合适、我已经吃过饭了、真的不用你们费心了,直到换了一个人接电话。
“阿澈,我想见你。”
这道声音一响起,没有了任何再回旋的余地。陈澈从来拒绝不了边小雪。
除夕的病院没有以往那样死气沉沉,病人们仿佛都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个新的年头,是吉兆。走廊挂上了一排红色的彩灯串、锦鲤、小醒狮。每个病房下都缀着一枚平安葫芦,护士东忙西走,推车上一摞高高的红苹果,正挨个发放。
陈澈推开1061的门,边小雪一家都围坐在病床前,面前一个高粱秸根的大盖帘,妈妈在擀皮、调馅,爸爸和女儿在包。边小雪肤色苍白,呼吸的幅度很大,像是要连着身体往上拔,然后重重落下,才费劲地完成一次呼吸,而眼睛却神采奕奕,迸发着一道注满生命力的亮光,看起来十分精神,尽管这样,她还是没什么力气,一只手要捏十几下,才能把皮捏上,男人包好五个的功夫,她才刚完成一个,可依旧乐此不疲。
爸爸和女儿在聊天,妈妈忙里偷闲附和着插科打逗,陈旧落灰的电视开到了CCTV1,正播着春晚,跳了一首很美、很壮观的舞曲。窗台的插花也被换上了一束红腊梅。
一家人看到陈澈,忙招呼着她进来,按在座位上,给她端上一盘热腾腾的猪肉大葱水饺,周围码了一层五花、猪肺、鸡翅鸡爪、和一整只软烂的肘子。
香气和热气一齐扑在脸上,陈澈手足无措,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最后和边小雪对上了视线。背后的电视传来歌舞升平的高歌,窗外有人放起了呲花,薄薄的墙壁透来了其他病人茶余饭后的家常闲谈,在这个举目没有寒冷、饥饿的空间里,边小雪笑着对瑟缩的小狗说,“新年快乐。”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地吐出。
“嗯,新年快乐,你也是。叔叔也是,阿姨也是,谢谢你们,谢谢。”
边小雪把陈澈拉过来,“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看我。”语气里有点嗔怪。
陈澈眨眨眼。不好意思地撇过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笨蛋,你不会是在害怕我已经没了吧。”边小雪笑了一声,她不说话,也能看穿她的心思,顺带夹走一个她碗里的饺子。
碍于没有食欲,身体也虚弱,边小雪吃东西显得十分斯文,一个小小的饺子分了五口才吃掉,像是一个已经支离破碎的白瓷娃娃,却为了不让别人担心,努力把自己拼贴了起来,艰难运作着,那些碎屑和裂痕,都在里面哐啷作响,只有自己才听得见。陈澈看了,只觉得更加难受。
“身体好点了吗,感觉你比之前精神了一点。”
“嗯,这几天精神特别好,明天我还想让妈妈推我去晒太阳呢。”
“太好了。”陈澈捂住脸,掩饰住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脸。
“不过......这就是所谓的那个吧,回光返照。”
“你又说这种话。”
“抱歉抱歉。”下一秒一转攻势,俏皮地说道,“你要是常来陪陪我,我就不会说这种话了,我会很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一句废话都不说,所以都怪你。”
“我......”陈澈低下头,支支吾吾开口,“最近要去一个地方,可能会有段时间不来了。”
“哪里?”
“秘密。”
“这样啊。”边小雪歪头笑了一下,光秃秃的头顶晃了一圈光,看上去有点滑稽,陈澈却只觉得可爱,于是伸出手摸了摸。
“要早点回来。”
“会的。”
“回来后,要推我去晒太阳。”
“当然可以。”
“你还要给我买蛋糕,要草莓味的。”
“好,没问题。”
“还要给我继续读书。”
“嗯。”
“还有......一路平安。”
“嗯。”陈澈握住边小雪青紫斑斓的手,“我都答应你,你也要跟我约好,按时吃饭,痛了就要吃药,不要硬抗,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吗。”
“阿澈,你很像我妈诶。”边小雪看了一眼在旁边守着一口小锅专心煮饺子的妈妈,又转过来看她,不知道灯泡一样的小脑瓜在想什么,咯吱咯吱地让一个微笑蔓延到整张小脸上,“好,我答应。”
“快吃饭吧。”边小雪问,“我妈包的饺子很好吃哦,百分百家的味道,童叟无欺,还有灌汤,小心滋到喉咙里。”
陈澈点点头,夹了一个皮薄馅大的饺子,一口吞下。滚烫的汁在口腔里爆开,葱和羊肉的香味混合地恰到好处,但烫得陈澈面红耳赤,又不想吐掉,哧溜哧溜地就这么吞下去,连皮带汤带馅,一路烫到了胃里。
“烫烫烫。”
“我就说嘛。”边小雪忙给她递水,“我以前吃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总是等不及吹凉再吃,结果吃完之后舌头上就烫出来水泡,可疼了。”
“咳咳,跟小孩似的。”陈澈嘴上不服输。
边小雪:“你现在不也是!而且要论年龄,我才是姐姐。”
陈澈:“比我矮的姐姐?”
“这、这怎么能算作标准,要看内心,内心,我可是有着一个比谁都要成熟的灵魂。”
两个小孩闹做一团,待小雪的父母又拿了些提前装在食盒的热菜过来,西红柿炒鸡蛋、地三鲜、滑蛋虾仁,还有一小桶的鲫鱼豆腐汤,都是一些照顾病人的清淡口味,三菜一汤,四人在一起喧喧嚷嚷吃了一个团圆饭。
饭桌上,一家三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日常闲话,陈澈插不进嘴,便听着,听着也有趣味,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时刻。陈澈对过年说不上讨厌,只是没有实感,过年也有很多老嫖///客来巷子光顾,付钱、交易、说漂亮的床上话,陈月甜在里间陪麻将,她站在门外,为他们准备好热毛巾、烟和水,感受着三夹板和地面在一点点的呻///吟和撞击中融化,闻脂粉香、人肉味、精///臭,这和往常中任何寻常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远处倏然炸开麻雷子的连响,噼里啪啦,陈澈垫脚去看,只看到一片泛泛的红光,和街区张灯结彩的氛围遥相呼应,只看一眼,就是陈澈新年的全部。后来陈月甜被抓,判得不轻,这里落寞了,自己一个人从福利院偷跑回来住,连最后的人气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刚才边小雪说“家的味道”时她就在想了,或许对别人来说,是怀念,对自己来说,却是尝新。
边小雪停住话头,看陈澈安安静静不说话,便转了话题,跟父母炫耀起自己的阿澈是一个多尽职尽责的护工,两人边笑边乐,一人一筷给女孩碗里夹菜、夹肉,一会便堆高了。
陈澈无所适从,慌张地像个孩子,又是道谢又是拒绝,透过垒高高的碗顶,看见边小雪正盯着自己,递过来一个狡黠、胜券在握的可爱微笑,她也学着那个样子,对着女孩笑了起来。
一栋楼的电视,同时响起了难忘今宵的歌声。
陈澈临走时,被塞了一个红包和一大盒饺子,没推拒掉,夫妻堆着笑说,妮子,带回给家里人也尝尝吧,新年快乐。陈澈愣了一下,随即鞠躬笑着道了谢。
走在路上,路灯用最大功率在发出光亮,人少了,车多了。大团聚散场,家家都赶着回去小团聚。雪还是没有停,北方的寒冬冻得人头脑发昏,一不留神,耳朵就要掉下来,陈澈用工资换了一件很贵的羽绒服,睡觉都要穿着,可暖和了。
走到家门口,刚准备上去,掂起手中不锈钢的卡通食盒看了看,怅然若失。她“喀喀”在原地来回绕了四五圈,跺掉堆起来的雪,用脚踩实又很快踢散,指尖冻得绯红,不断换手去拎袋子,不知道干什么了,干脆蹲下来拢落拢落松软的雪,就地堆了个小雪人,随便捡了两颗小石子怼进去当眼睛,把它捧起来,放在家门口第一个阶梯上,孩子气地宣布,“今天开始,你就叫陈小雪,你要负责在门口保护我的安全。”
陈澈坐在雪人旁边,把脸埋进膝盖里。
“小雪,你说我该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恨、厌恶、作呕、鄙弃,用这些来描绘会更恰当吗,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这就是你说的麻木吗。”
“不,不太像。我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如果再见到她,我可能还是会忍不住想杀了她,质问她,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来好好爱我,但是我只是觉得,觉得。”
“我应该向前走了。”
“执着过去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对吧。”
“也许这就是我无法逃离这个地方的原因。”
“我不断重复这些糟糕的关系、回到这个糟糕的环境、留在让自己痛苦的人身边,或许是因为、因为,一门心思想着从哪个阶段开始,事情会发生转机,我可以在原本的基础上突破这个无法挽救的局面,然后告诉自己,你长大了,你亲手结束了这一切,你可以继续向前走了,你该踏上人生崭新的道路了。”
“会有人来爱我,我也有要去爱的人,我会有一个新的、完美的开始。”
“可这所有都是自欺欺人。”
“我只是单纯地在恐惧,恐惧离开这个折磨着我却让我无比安心的地方,要面对未知的关系、没见过的人、我不会处理的感情,既然如此,还不如就这样一直痛苦下去,起码我已经已经熟练了。”
“小雪,我没有办法做决定,你来帮帮我吧。”
“是去见她,还是一直装傻下去。”
忽然一阵寒风吹过来,从背后把小雪人吹倒,雪人跌跌撞撞滚下阶梯,因为捏得不紧实,一跌就摔成了一摊散雪。雪的形状像是一个箭头,从里延伸到外,指向了黑魆魆的巷子之外。
“是吗。”
“谢谢你,小雪。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澈起身,拍拍冻硬的屁股,提上那一盒已经温凉下来的水饺,径直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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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陈月甜时,陈澈已经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
她比之前的样子,要更吓人了几分,穿着一身松垮垮的狱服,素面朝天,一头波浪卷发疙瘩似的扭在头顶,此前靠化妆掩饰的瑕疵暴露无遗,槁项黄馘,形如一段会呼吸的老枯木。兴许是吸多了毒,眼眶凹陷,像是两个会闪烁的黑洞,目中无神地盯住前方,一动也不动,被那个视线黏住了,鸡皮疙瘩一路从脊背窜到头顶。她额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秃痕,脸上也有零零星星的老人斑,本一张小巧娇俏的脸,衰老至此,并要以这副不要体面的样子在狱中度过余生,陈澈不免心凉。
陈月甜看见来人,眼睛迟涩地扭动了两下,似乎在确认,随后全身的骨头嘎吱嘎吱动起来,带动一整个僵硬的身体,向前探了探,确认后,又重新坐会了座位,像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掏出来,吐了一口长长的浊气,模糊了两人中间相隔的玻璃,
她盯住陈澈,多好的一张脸。俊秀、端正、眼神清亮。她死挺挺的视线逐渐柔和下来,并释放出一种陈澈从未见过的气质——迟来了几十年的温柔。
她正想开口说什么,被陈澈毫不犹豫打断。
“什么也别说。”
“什么也不需要说。”
接着她拿出那个不锈钢的饭盒,放在会面室的桌子上。
“今天是除夕,这是饺子,探监是不让带食物进来的,我请警察通融了一下,等会面结束了,会有人给你拿进去。你就坐在那里吃完吧。”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澈忍住心里的酸楚,再与她对视时,发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留下的眼泪,于是迅速起身,背对她,用手捂住了脸。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而哭,为陈月甜,为自己,为了这份切不断的血脉,还是几十年相依为命的情谊,或者说极端的憎恨到了终点,没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解,只能变成悲伤。
这一刻永远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妈。”
“下辈子别在活成这样了,要做个好人。”
“来生不再见。”
说罢,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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