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新工作的第一天,陈澈起了大早。
1061,1061,1061。
她徘徊在病院走廊,寻找她将要去往的工作地点。
这里很安静,一些声响传来时,因为过于空旷,像隔住一层巨大的膜在响,恍若隔世。走在其中,不多会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洗剂味,还挺好闻,她使劲地往身体里嗅,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八四消毒液的味道。
她身体好,从小到大没生过病,没来过医院,这是她第一次惴惴地跻身其中,看到了第三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天不假年,人不遂愿。
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1061,犹豫了许久,终于拉了一个过路的护士问路,护士一听,往走廊的对向直直指过去,说那里是特殊病房,不在这一层,这是普通住院区,你左拐,再右拐到尽头,从电梯走,很快就能到了。陈澈像护士道了谢,匆匆离开,那时她也没想起来问,什么是特殊病房。
有人指路,这回很快就找到了。站在1061门口,手悬浮在金属把手上,将按未按的那一瞬,身后转运床碾过的声音当头浇灌下来,她怕了。她知道,里面是一位跟她同龄的女生,在生病前成绩优异、耳聪目明、待师长礼貌、待朋友真诚,如不出意外,今年该考大学,志愿要去往厦门,前途光明坦荡,愿皆可成。
陈澈自从辞了上一份工作已经一年。
这一年,她两眼一抹黑横在房中,对外界没有感应,靠着手头五千块多点零头的财产度日,持续重复吃喝拉撒的生物行为,忽然想流泪,就流一整天,莫名抽搐,手和脚被空气捆绑在地面,心脏高悬空中,久久不下,直至砰然窒息回落,砸得她剧烈呕吐,掐住喉咙,吐出青黄熏烧的胆汁。
有一天,杨秋翠进来找她,被吓坏了,她说我看你躺在地上,瞳孔特别大,叫你也没反应,手和脚这么冷,我以为,我以为。而陈澈对此毫无知觉。
在这期间,她来过几次生理期,没有预兆,血和肉块一涌而出,漠然摊开在身下,她看了一眼,就睡去了,醒来后周遭粘腻,先流出的已成痂,后流出的还在身体翻凿,尖锐难忍,蓄势待发。她一手的血,呆愣住,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中,她第一次头脑这样清醒。
陈澈忽然懂了,她身上有一张皮,这张皮因其完整,而密不透风。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快///感,只有疼痛,只有快///感之上的快///感,疼痛之上的疼痛,才是活下去最好的证明。
陈澈站在这,她怕的是打开门后,看到一双亮得令人生厌的眼睛,她更怕自己会幸灾乐祸,暗叹在自己眼中如此遥不可望的人生,也不过朝生暮死,短暂如水露。无论产生哪种心理,她都会十分、二十分地唾弃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把手,重新整理服饰,确保它们盖住刀片走过后留下的瘢痕,她再次搭上门把手,使出毕生都再也不会有的勇气,推开那朝向阳光、悬停住人世最温暖之处的大门。
“你好,请问是新来的护工对吗,我叫边小雪,你叫——”
“陈澈。”
-
边小雪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但陈澈不是,所以两人并合不来。所幸追根究底,两人也不过是金钱关系,无须谈合得来、合不来,这很幼稚。但边小雪不这样想,她幼稚,她把陈澈当朋友。
即使这个人在此后,要一览无余看她隐私的部位,看她褥烂的伤口,要亲手把她抱到便盆视///奸般地注视排泄,记下颜色与稀稠,擦干她的经///血,处理她未完全消化的呕吐物,挑出其中半烂不烂的麸质交去化验,面对生理最底线的肮脏,看遍她在病床上已没有身为人的尊严,直到最后只把她当做一个制造粪便与尿液的脯肉,想到便要呕吐。
在此之前,她依旧会对陈澈微笑,在此之后,也不改变。这就是边小雪。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与他人将要产生的看法,有近乎从容的认知,而她并不认为自己需为此改变。
陈澈第一次上手工作,在两人见面后不到三分钟,这个尚且陌生的女孩说要小解,麻烦了,便盆在病床底下。
她用了一个文雅的词汇,让这一行为的预备过程没有这么难堪,至少对陈澈来说。她在伸手去掏便盆,套上塑料袋,并打开那张中间空出一个大洞的折叠椅,将一切井然有序归置好时,她才发现手抖得如犯人临刑前对生命的忏悔那样剧烈。
陈澈走到床边抱起她,甚至不可置信地又掂了两下,才有抱起一个人的实感。陈澈已属于同龄人中极度营养不良的类型,那胳膊瘦长瘦长的像一条瘪竹竿,而这个女孩的腿则是竹竿剥开后那根芯,她忽然想起,边小雪最初的病就是骨肉瘤,这是一对伏法受诛的腿,肌肉只是与皮肤相连的另一张皮,连骨头也是福尔马林口味的脆米棒。边小雪抱住陈澈的脖颈,手很凉,头发碰到了她的脸颊,露出了袖下粗且长的PICC管。
将边小雪放在椅上,替她脱下裤子,陈澈背过身去,齐整如一,她的心已经悬在了后背。
时间寂静,窗外有风,这里是单人间,隐私性足够好,但还有自己,自己就是这里的一桩不该窥视此处的异物,她还在在想借口出门,可已经开始了。
尿浇下来,打在塑料袋,在安静的空间格外响、脆,不一会,就漫出了腥味。陈澈捂住自己的眼,耳朵红透了,有什么梗在心口,她抑制不住舌根下在分泌酸水,这一切与她发病时很像,但不像,她□□与感情此时并不分离,反而更紧密清晰,这是一种在映射他人在疾病前自尊被凌迟剥下的悲哀,忽然,她发现掌心沾上了两滴冷冷的水,还没来得及干,声音结束了。
她侧过身,发现边小雪耳朵也红了,眼睛紧闭,肩在轻轻颤抖,她拍了拍,那抖动停了,一切都在此刻不留痕迹收了回去,陈澈为她穿好病号裤,抱回床上,转头处理那一袋秽物。
离得近些,味更是清晰,这是她第一次处理别人的排泄物,心理的不适让她喉头涌动两下,当氨臭直逼面门,她还是本能剧烈干呕了出来,下一瞬间,她身子立马僵住,几乎下意识往边小雪那里看去,哪怕意识到了不应该这么做,但来不及了,目光就要碰上了。
陈澈梗直脖子,窗后阳光升起,灰喜鹊正在掠过,天高而明,地厚而平,那个衰飒的女孩安然如故,两手搭在膝上,正对她露出一个足以吞没所有不安并涵带歉意的微笑。那时陈澈就知道了,边小雪是一个心力十分强大的人,强到令人后怕。
到了饭点,陈澈去住院部食堂打包了两盒盒饭,这也是护工一部分的工作与福利,包饭。
一荤两素十二元,随便拿了两盒没看菜色,她只是死盯着那桶刚出锅的大米饭,让阿姨多加两勺。回了病房,她倒先激动,打开许久未曾谋面的热饭热菜,棱瘦的躯干与四肢顿时因被塞满了欲望而胀满,食欲贪欲□□求生欲一拥而上,她的身体对食物起了巨大的反应,她太久太久没吃上热饭了。
陈澈掰开木筷,谢主,谢佛,谢天地,谢边小雪,虔诚开饭。一荤是小鸡炖蘑菇,两素是笋和豆腐,她吃得很小心,一口菜与饭规矩三十六下咀嚼,艰难如受刑,陈澈的味觉已经消失很久,清淡的病号饭硬吃出浓油赤酱的爽感,人在一次失而复得之后,比起珍惜,更胜一筹的是再次得而终失的惶恐,因此这顿久违的饭菜并不算享受,她总怕这是梦,下一口就会咬到树皮。
床上的边小雪看她吃得勉强,以为是不喜欢那菜,便放下筷子说,“不喜欢吗,要不要和我换换?我这盒是芹菜和虾,很好吃。”
“啊,不用。”陈澈下意识手臂抬起,摆出狼狈护食姿态,又觉得这样太丢人,跟咬住自己铁饭碗的狗似的,于是尴尬放下。
“我很喜欢,只是——”她纠结要不要坦白自己的隐疾之苦,觉得没必要,她一直认为苦是不可与他人言的,但边小雪不一样,注视她那张小羊犊般的脸,两眼黎黑纯良光明洞彻,她错觉自己一切的倾诉都可以被眼前人赦免,错觉起源什么,或许是这个女孩罹患癌症,大约命不久矣,说给将死之人的话没那么多顾忌,最后都是入土。这想法很龌龊,她除了鄙视自己也别无他法,倒不如嘴上多些坦诚,于是开口道。
“谢谢你,我只是饿太久了,有些舍不得吃,我没什么正经工作,赚不多,一般只吃馒头和泡面,上一次吃这种还是初中。”
“这样啊。”边小雪接话,什么多余的也没问,把自己那盒递过来,温温柔柔说,“那我这份也给你吧,我已经吃饱了。”
陈澈看了一眼那饭,菜,肉,米,几乎原封不动,只有那块压实的米饭被撬出两块凹下去的印子,她不可置信,什么人这点饭才能吃饱,病人不是才该多吃吗,她不需要被这么可怜,她不领受:“你不用这样。”
边小雪愣了,随即不好意思收回来,“对哦,毕竟是我吃过的,抱歉,我没那个意思。那等明天,明天吃前我会专门分出来。”
“不是。”陈澈振声,“我是说,不用为了我——”垂头道,“你是病人,才应该多吃一些。”
边小雪愣了,歪头笑,“你说这个啊,谢谢你阿澈,不用担心。”她还没从这个亲昵的称谓回神,就见边小雪用小小的手指点住自己的肚子,说:“我的胃已经切了一半,本来就吃得不多,两口就饱了。”
“这。”陈澈噎住了,“怎么会,我没听说过啊。”
“你来之前我父母没给你说吗?”边小雪边说边把手指搭在腿上,“说来话也长,总之最开始是左腿这里长了一个大瘤,疼得不能走路,医生说是骨癌,最坏要截肢,我特别害怕,怕我以后变成了没有腿的人,好在检查后说可以尝试保守治疗,保肢手术半年后,我可以下地了,当脚再次接触地面,可以支撑住我的身子时,是我得了这个病以来第一次哭出来,那时我真觉得,这只是我生命的一个小坎,越过去了,从今往后还能有什么困难。你想,我可是战胜了癌症啊。”
“只是,我没能越过去。”边小雪说着,又把手移到另一条腿,“不久之后,它又复发了。附骨之蛆,大概也就如此吧。”
“这条腿术后恢复不理想,另一条也每况愈下,直到彻底不能走路,回医院复查才知道,癌转移了。这里、这里,还有这。”她的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左下肺叶,胃粘膜,肝,都有了转移瘤,能切除的基本也都切干净了,可是扩散没有好转的迹象,病灶在变大,靶向治疗聊胜于无,化疗也无补于事,我这具身体,大体已是癌细胞取得了上风吧,这个坎太高了,我过不去。”
“可这么说的话,你不是——”她说不出口。
“没救了,对吧。”边小雪反倒坦然,“你来的时候没注意这里是什么病区吗?”
“什么病区。”
“临终关怀区。”边小雪笑了笑,“这一侧,还有对侧的单人间,都是。”
陈澈笑不出来。她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还能笑出来。她问,“那你的家人呢,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找护工,不亲自陪你。”
边小雪摇头。
她把头扭向窗外,双手交叠,睫毛下垂,将纯良的双眼盖住一半。
“因为我怕他们会怪罪自己。死亡对于我,不过是某一天一个骤然而至的瞬间,今晚睡一觉,明天再也无法睁眼而已,但对他们不是。在前一个星期,爸妈并不能接受我转入这个病区,他们就像你说的,确实每天在我身边看护,我想放弃治疗,享受余生最后的时光,但他们不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感到自责,如果放任这样下去,等我死后,他们肯定会活在‘为什么没有再努把力,为什么没有继续治疗,为什么没有拼尽全力’的痛苦,一生无法释怀,我不愿我爱的人受这种嗟悔亡及的苦,我想我的父母比起我,更需要好好活下去的勇气,我只好答应会继续化疗,他们也会继续求医。总之,这是一件无法说清的事,在生老病死前,有人选择陪伴,有人选择孤注一掷,归根都是为了能不留遗憾。”
“可,化疗不疼吗。”
“不疼,但会恶心,不过也还好吧,可以忍。”
“我。”陈澈撇开头,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很想告诉那个女孩,她还是不懂。
自出生十七年来,讷言敏行,亦步亦趋,活在烧灯续昼的酒肉林与垃圾堆,直到上完小学,她才知道女人不是生来要被上的,身上流出的第一滴血可以被很好地保护住,而不是在裤子上成了风干掉的痂,才被老师提醒,胸在发育后该有一件新的背心,才不会在课间操上受尽拉扯折磨,可以向父母撒娇,也可以要路边的糖果。
男孩说喜欢你,不是想跟你上///床,女孩说喜欢你,不是在拐弯抹角骂你是妓///女,当他们对你伸出手,也不是要实施霸凌与殴打,可以不用惊惶躲闪,如果也有勇气回应,就可以感受到人类手心最简单纯真,带有汗水的体温。而在理解这些爱和自尊前,她从没被当成一个人对待过。
陈澈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裤子,鞋,大臂内侧还缠有绷带,新鲜的伤口正流出新鲜的血液。
她抬头看边小雪,发现她也在看自己,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那种温驯的谦良让人心惊胆战,她讨厌这种目光。身后有一束斜切进来的光,窗台上一盆冰灯玉露茁壮生长,叶脊挺立,中间正探出一束花箭,高歌猛进地绽放。她不理解边小雪,永远不会理解,果然,她们不会成为朋友。
“好像说的太多了。”她笑笑,再次把盒饭推向陈澈,“现在你可以接受了吧。”
陈澈欣然拿过,这次没有克制,大口大口地进食饭菜,吃完这一盒,又吃另一盒,把心里被柔软割伤的那一部分,都变为食欲拆吃入腹。芹菜和虾很好吃,一荤两素,另一个素菜是苦瓜片,边小雪一口没动,她尝了一口,也呲牙咧嘴吐了出来。她想,她和边小雪都不是喜欢吃苦的人。
但最后陈澈还是吃完了苦瓜。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想略胜这个优秀的女孩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