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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陈澈对执笔这件事一度呈厌恶的心态。如果不是为了边小雪的一时兴起,她大概后半生都不会再拿起笔。

      看护的日子十分平淡。两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聊不起来,除了一起吐槽今天食堂菜色的半小时,排泄时心照不宣的闭嘴,其他都是各干各的的。

      边小雪爱看书,乱七八糟什么书都有,有时那书堆在床头柜上,陈澈会装作漫不经心地偷瞄两眼书名,《天堂之奶》、《拜占庭的赠礼》、《雪落香杉树》、《五只小猪》、《绿山墙的安妮》、《额尔古纳河右岸》——看上去什么都有,她不是某一流派或是文学的忠实拥护者,只是单纯地享受阅读本身。陈澈挺想不通的,看书费钱费力费脑,自己的命只剩下半截子了,还要去读别人国家的历史,纯没事找事。

      不过这些招打的话她咽下去了,默不作声掏出自己的手机。

      边小雪看书,陈澈在一边刷短视频。平均五秒一划,日积月累在屏幕上烙了一道白色圆弧,她也没觉得多有意思,有时候机械刷了半小时,恍惚过来才发现自己神游多时,根本没看手机,但这上瘾,她戒不掉,没有什么娱乐能这么方便快捷有强力的回馈感,且一文不收。

      之前她刷到过一条科普,说短视频是现代人的“奶///头乐”,这是低级且庸俗的快乐,会使人逐渐丧失思考能力,陈澈心里哦了一声,还没看完就划过去了。那还巧,她从小就看女人的奶///头,现在看到了,还是会乐一乐。

      边小雪没说过什么,但陈澈猜她是有点想法的。

      每次她看完一本书,合上后都会很自然地递过去,问一句,看吗,这一本很好看,是童话故事。陈澈瞄了一眼,立马回正目光,歪头继续扒拉手机,说不看。女孩嗯了一声,说那真可惜,然后放在床头柜上。

      边小雪乐此不疲地询问,陈澈也孜孜不倦地拒绝,像两个只在执行预设程式的人机。老实讲,陈澈对这事也并不是完全提不起兴趣,那天边小雪就递来一本,说看吗,这本讲得是豪门少爷爱上娇艳小妈后悔莫及雨夜追爱的故事,陈澈打了个激灵,听这描述立刻就来劲了,心下四处打鼓,这次她足足犹豫了五秒,最后还是头一掰,憋出一句弱弱的,“不看。”

      “是吗,那真可惜。”女孩合上书,像得意地笑了。

      不看书这事,并不全是陈澈对书的拒绝,她一天天在这一坐十二小时地刷短视频,看遍擦边男女带货夸张吃播催吐的烂俗剧本,刺激给久了,有时也会触底反弹,而她的拒绝更多是她对边小雪这个人的抵御。

      坏学生对好学生天然的对抗关系。她要做到的,就是维持好彼此金钱的纯粹性。

      到了十二月,天已经很冷了,好在病院有暖气,陈澈每天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大脱特脱,把自己剥到只剩单衫。今天外面下起了入冬来第一场大暴雪,世界琪花玉树,来去纷飞,铲雪车轰隆隆出动,人和人像撒上去的芝麻粒,穿梭其间。

      陈澈刚到病房,边小雪就求她开个窗,说想看看雪,陈澈拒绝,说你不知道现在外面多冷,零下十度!就你这小身板,再吹个风发个烧,万一死我这了,我可担不起,你隔着窗看吧,边小雪又可怜巴巴求,说就一小会,她再次义正言辞拒绝,只好悻悻作罢。

      陈澈一路飞奔过来,累得哈哈喘气,廉价毛料做的围巾上沾了不少雪片,直愣愣戳在上面,半天没有要化的意思,边小雪见了接过她脱下来的围巾把玩,用手指去戳那一点点小白点似的精灵。一戳,化了,一戳,化了,指腹上蓄满了雪水,也玩得不亦乐乎。陈澈边在暖气包烤手边想,她到底多久没出过门了。

      这事很快得到了印证。这天因为出门急,陈澈手机忘了充电,才刚上岗两小时,立马宕机罢工,剩下的时间可难熬了,等晚上九点她才下工,现在每一秒都坐如针毡。这时她发现今天女孩难得没在看书,在写什么。她耐了一会,隔着窗和雪对望了一个多小时,数哪一粒雪化成水后能最快碰到边框,她都判了二十多场胜负,女孩的笔还在嗖嗖地走,耐不住了,终于磨磨蹭蹭凑上去问。

      “你在写什么。”

      边小雪停下手上的笔,冲她眨眼,“这个啊,是读后感。”

      “读后感?什么的读后感。”话刚说完,陈澈就被自己给蠢到了,读后感,边小雪每天坐这不是看书就是看书,还能是什么读后感。只是她潜意识不知所以,什么人看完书居然还会写读书感,又不是交作业。

      “前两天刚读完的书,你要看看吗?”边小雪耐心解释,把本子递过来。

      陈澈犹豫了一下,“看。”

      接过本子,她发现边小雪的字很特别。

      陈澈本来想她的字大约会很小女孩气,圆,娟秀,小巧,这才切合她的形象,意外的是与预期竟完全相反。英挺。陈澈尽力想出来一个大概的形容。规整屹然的字,与她不堪一折的手腕对拟为了反向的比喻。见字如见人。

      边小雪写的是《城南旧事》的读后感,是她前两天一直在看的书。

      本来陈澈只是随便看一眼打发时间,读了两行,竟被吸引住了,觉得十分有趣。女孩的书评尽是些孩子气,不会高谈论阔什么大道理,大知识,从这个故事学到了什么,最后用哲理收尾。字里行间经常充斥一些,“英子太可爱了,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小桂子最后真的死了吗,我很心疼这个小女孩,我想替她编一次麻花辫……”“什么你这朱砂手真有福气,臭男人,半新半旧的大男子主义,呸……”

      原来她是代入派的!每天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心里都在想这些啊。陈澈憋住笑,突然觉得这个优秀的好好学生有一丝可爱。

      边笑边看,看到最后一句写到,“爸爸的花儿落了,我的花儿也要落了。”笑不出来了。

      陈澈轻轻合上粉色的手帐本,整个人忽然局促起来,小心翼翼说,“还蛮有意思的。”

      “你喜欢吗。”边小雪笑吟吟的,眉和眼弯起来有种甜甜的滋味,不计前谦地原谅对方没有帮自己开窗,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问,“那你想看看这本书吗。”

      “算了吧。”毫不犹豫。

      “是吗……真可惜。”没得逞的失落。

      陈澈把本子翻过来,布制的本子正面是粉山茶花的图案,粉色的底,粉色的花,一个旺盛绽放的春天。她用指腹去搓糙糙的、沾了墨水的布料,心绪几经难平,哀淡地想,我以前也喜欢像这样写写东西,可惜。

      “那为什么后来不写了。”边小雪凑过来问。

      陈澈忽然反应过来,她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声。

      她唰一下扭过头去,真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四肢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同时又有一丝被打到内心边界的恼怒,但也不好发作,毕竟是她先嘴滑,因为这个无心的提问,她对这个女孩的抵触情绪又瞬间回升到了顶点,胸口又闷又燥,现在只希望外面闹出一点大的动静,雪倒了,房倒了,铲车倒了,再不济自己倒了都行!中止这个话题吧。

      陈澈不想答。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温暖燥热,边小雪也没继续追问,搓了搓耳边的头发,绕了一个圈又放下,良久,开口叫了声她的名字,“阿澈。”

      陈澈顿了片刻,还是别扭地回头看她。

      “我想听你说说外面的事,可以吗。”

      “外面的事?”

      “对。”边小雪也看着她,一如既往的微笑,她只是比初见那时,似乎又多了几分回光返照的血气,脸蛋热扑扑的,分外讨喜。

      “自从得了这个病,我已经四年没出门了,四年的春夏秋冬,我错过了十六个四季,书就是我认识世界最好的方式,只是光看书,还是让我跟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点点——”边小雪做了一个捏的姿势,鼻头跟着耸了起来,看上去像一颗皱了的白煮蛋,“距离感。”

      “所以,你能跟我多说说外面吗,无论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你看到的人,看到的小猫,或者是哪只咬过你的坏狗!扫银杏叶的环卫工人,为了赢棋偷偷藏了一颗子的爷爷,把发圈落在了餐桌的女孩,刚买了冰淇淋却弄到地上大哭的小朋友,放学后穿着难看校服一起飙车回家的学生,来喷泉公园觅食连吃带拿的白鸽,对对,还有夜市那里的油泼面,臭豆腐,小牛油串!你都可以讲给我。”

      “对了!”

      边小雪越说越激动,一把拉住了陈澈的手,陈澈吓了一跳,她的眼又湿又亮,像荧荧闪烁的光,丝毫没有生命垂危的颓靡,只是一个期待世界,盼望成为世界的一部分,现在又迫不及待想跟你分享这个世界的小孩。

      “阿澈,我们来写交换日记吧!”她大声道。

      “什么,什么交换日记。”

      “就是字面意思啊。”边小雪拿起粉山茶花的手账本晃晃,神采奕奕,“今天你读了一篇我的读后感对吧,明天就该你来写了,写什么都好,写完后让我来读,反正坐在这也很无聊对吧,我写一天,你写一天,我们礼尚往来,不许赖账。”

      “可我不想——”话到了一半,对上边小雪那一对眼,没法说了。谁能拒绝一个临终的女孩对你殷切的恳求,以前她可以,但现在不行了。

      “好吧。”陈澈接过本子,定定看了会儿,臊臊地出声,“那我。”

      “嗯?”边小雪头低着凑到她身边,长长的黑发垂下来一缕。她听清了,陈澈在说,那我想看那个,那个豪门少爷,小妈,呃,雨夜追爱。边小雪笑得灿烂,说好,我给你写。

      这时窗外的雪也停了,陈澈犹豫了一下,起身帮她打开窗户,女孩拖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往床尾探,窗口不大,但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干瘦,一个是瘪黄瓜,另一个是蔫山芋,也正好容纳下了。

      外面还有些冷,人群悉悉索索,松针树提前换上迎接圣诞的白底衫,尖儿上还是新绿的颜色,几颗被掏食完的松果掉到一旁,有老头老太弯腰在捡,边小雪指着底下那处结冰的小水潭,拱陈澈的肩膀,激动地说看阿澈,你快看那,那,陈澈歪身探出点头,看见那冰上有冻住的莲花、针叶,还有一个大雪人!萝卜鼻子,纽扣眼,树杈子手,脖上竟有不知哪个小朋友围的一条围巾,红底十字白条纹。

      边小雪笑笑说,如果我能走能跑了,我就要去把那条围巾偷回来,给那只常在楼下转的三花垫窝,陈澈失笑,说你怎么这样,边小雪跟着傻笑,把刘海往额头上吹。雪后第一缕光穿下来,照得雪面烫烫的,行人的衣帽上烫烫的,手上脸上,都照热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不一会儿便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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