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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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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澈与文字间有很灵性的感应,哪怕没有读过书,这算她为数不多却用不上的天赋。
拿起笔时,心里的事能像流水一样喷薄到纸上,回过神来,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写了什么。因此她害怕这个能把自己的糜烂剖析得如此透彻的东西,她看不见,不写出,就不会存在。但要写什么,她至少可以自己选择。
她冥思苦想,决定试写一件还在肯德基打工的事。
那时她负责后厨炸鸡,每晚卖不掉的鸡块都要如数清点销毁,陈澈舍不得,问监班,这些我们不能自己私下分了吃吗,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不行。
他们虽然有员工半价餐,但十块一个汉堡也是极其奢侈的,巴掌大一个,她可以换十个白面馒头,吃五天。亲手把一筐筐凉却的炸鸡倒进尿素袋,心和口水很难不齐刷刷滴血,后来陈澈自己想了办法。
每次收工前,她会避开监控提前换上干净的袋子,鸡倒进去,丢在店外的大垃圾箱,歇业了再偷偷捡回来。反正是本来要扔的东西,陈澈认为这并不算偷窃,叫珍惜粮食,她吃吮指鸡,一个指头吮八下,骨头要嚼碎,汁也舍不得掉要捧在手心舔干净,吃完手上不泛油光,嘴角锃亮,大狗循着味来了她都舍不得分两口,立马张牙舞爪嗷嗷恐吓,要是拍成广告,真是一个活脱脱的形象代言。
就是那个时候她美滋滋吃了一个月炸鸡,一开始是爽,后来就成了折磨,开始口上长疮,脸上冒痘,血脂超标,一闻到油味就想吐,直到被监班抓包开除。也好,不然她真吃不消了。后来她再回到那,垃圾箱的旮瘩角早安上了监控。
噗。
边小雪在床上笑了出来。翻来覆去看,怎么也翻不够。文字比话要坦诚,比陈澈要更加澄澈,她的笑声像刚从围栏一跃而出的卷毛小羊羔,抬头看见蓝天白云青草陵夷,比什么都新奇。
陈澈不好意思了,扭着头,一个劲地盯着手机乱刷。室内的暖气静默而闲宁,桌上还来不及收拾的午饭,传来一阵南瓜羹残存的米香。
想象中的小羊忽然咬住陈澈的袖子,转过头去,女孩一副要商讨恶作剧的架势凑到她身边,低低软软的声音像她把刚蜕了的毛弹成一团柔软的白棉花,她说,“阿澈,我们明天来吃炸□□,瞒着护士,偷偷去买。”
陈澈没时间思考,愣愣地点头。后心口有一处地方奇异地发痒。
陈澈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边小雪的关系变成这样。
一起大口吃炸鸡、喝可乐,把最脆的一块鸡皮连片卷到薄饼里一口咬下,平等分割两条酥黄焦脆的鸡腿,一半撒甘梅粉,一半撒辣椒粉,抢鸡翅,吃冰淇淋,推让干巴的鸡大胸,用嗦干净的骨头拼出一个完整的鸡架和小恐龙,一人一口鸡内填满的土豆和小红薯,等护士来查房了,迅速连着包鸡的油纸倒扣进垃圾桶,一屋子香瞒不住,被护士一顿劈头盖脸臭骂,病人少吃过油的东西!
陈澈站起来点头哈腰立正挨打,一嘴油的女孩在旁边装睡,笑压不下去。一整个冬天没有什么寒冷,只有食物、日记,化疗、过疼的内脏、呕吐物,与在时不时的打闹中静候生命结束的平展。
隔壁房传来一声凄冽的哭嚎,声音五十岁上下,是那人的老母亲走了。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边小雪先低下头,闭上一如既往纯真、而又谦良的眼睛。
交换日记渐入佳境。陈澈打过不少零工,各行各业的糗事都不愁写,边小雪也在努力回忆以前看过的书,甚至再回去翻一遍,自己也有乐趣,一来一回,二来二回,三来还有三回,病房平静,笔尖雀跃,一本小手账被填得飞快。
冬季的阳光总是又长又亮,有时开个门,还能投到走廊,像一淌生命的金河。
陈澈渐渐喜欢上这样的交流方式,文字不同于话语,不需要即刻做出回应,虽然是写给别人看,但更多是自己对自己的倾诉,她审视自己的过去,变成坚固不可转移的实意,是一次倾吐又反刍的过程,文字流出她石块般木讷迟钝的身体,她饮那道水,由而变得更像自己。
从身体里凿出来的字是什么样,人就是什么样,这做不了假。她不可否认,她爱读边小雪为她精心描绘的世界,一个专门为她编织的世界。当看那些故事时,时间的流速也会因为一时的怔仲稍作停泊。而一身落拓的人又将要繁殖出一股焦躁。
边小雪与陈澈交了颗心,这能看出来。
没书可写的时候,她会在日记里畅所欲言,不遮不掩。讲父母学校好朋友、讲考试研□□动会,以及自己身上的病痛,事无巨细写遍了自己过去十七年平淡而温和的人生。
她在纸上坦言,“刚生病时,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每天去到哪都感觉别人在注视自己的下半身,明明已经没有知觉了,却觉得如火中烧,现在想想,如果我不执着于保全这双腿,毅然决然截肢,癌细胞就不会转移,或许还能再多见见世人已觉稀疏平常,对我却所剩无几的阳光,多陪陪爸妈,多摸摸小猫,一瞬的软弱,让我落败了。那时候天天哭、天天哭,爸妈也哭,像是闹丧,现在好了,我已经能悠闲地坐在大石旁,扣下来小石头,用来打水漂,落败了也没办法,这是无数的一念之差汇聚而成的终点,我的必然,是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
陈澈合上本子,闭上了眼,很久很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睁开。这个在三个月前还是素不相识的女孩把一切都交给了自己,心、身体、软弱、伤痛。而她没有。她没有。她不敢。
十二月底,跨年夜,外面又下了一场雪,冷了几度。边小雪在看书,陈澈在吃她的肉包,安适如常,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忽然窗外炸开了一颗星,簌簌簌地飞快下落,接着一颗、又一颗,连珠炮一样比肩接踵。边小雪放下书,趴到窗户那看,是烟花。
她连忙拉陈澈来看,可她们病房的朝向正中有一颗老香樟树,叶与枝撑得笔直,只能在它的叶片间窥到漫漶的浮光掠影,咚咚的礼花一层一层,声浪骇人,硝尘四伏。陈澈随手翻了一下同城快讯,离跨年还有三个小时,朔雪逼近新的一年,草皮已然成霜,雾凇万缕银丝,冬宜密雪,有碎玉声,今天是有一场烟花秀来着。
外面的声音停了,刚才那么大的声响,忽然静得可怕。
再响时,什么东西拖了一截清晰明瑟的声带不断冲破大雪向上攀升,她们看不见,只听着走了很久,直到高过了那颗老樟树,露出一颗火流星似的模样,陡然一声巨响,黑天白地一瞬炸为灿烂的不夜天。
今晚最大的一颗人造烟火燃烧在午夜二十一点整的天空。
光亮越过老树,火近得要淹没两人的脸。一缕缕的火点层层剥落,一轮过后,火曳出抽条而下的尾羽,第二次炸开时,黑夜瞬间覆盖为金色的海,对地面露出巨大的焰齿、火舌、龈与咽喉,地上的人张大嘴巴仰望,眼里有星、火和雪。
人在极致的震撼下总会出奇的一致,想要爱,想要虔诚,想要许未来,想要流泪,认为自己如此幸运,看中一颗火星当做自己许愿的红笺,愿从今往后一定可以渡过无数的难关。
陈澈越看越入迷,鼻子的气喷在玻璃,糊成一小团雪绒花,鼻尖和指尖冷冷的,但有一股热气、令齿根打颤的冲动直冲上眼,想变成水留下来。大概是因为这种美好不分高低贵贱,她这种人也可以望一望。
陈澈还在恍惚,手忽然滑入了另一个微凉湿润的掌心,用很小的力道捏了一下。转过头,四目相对。是一个灿烂纯真的笑容。
“阿澈,我们走吧!”
“一起去看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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